許鋒
你聽到過回聲么?
鄉(xiāng)村的深井有回聲,你丟進一枚石子,很快就能聽見石子砸在水面的悅耳的叮咚聲,一種非常滑潤的聲音;石子自是堅硬的,尤其從高處墜落時硬氣且有力度,但被柔軟的水化解與抵消了,余下一井的輕松與和諧。你若再扔下一枚,石子或在井壁一路磕磕碰碰,那種聲音則是踉蹌的、局促的,及至到了水面,便不如剛才那么從容與柔和,就像電梯門兀地打開,兩個人碰了頭,一個張了嘴巴,一個愣了神,思維飛速地回旋半晌,才想起這人姓甚名誰。
在空曠的山谷、草原、戈壁,若是大聲呼喊,叫自己的名字,叫媽媽的名字,叫孩子的名字,你更是聽得到回聲,悠遠且綿長,你可能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如此好聽,或者那不是自己的聲音,是一位素未謀面的朋友隔著時空傳遞的問候與關(guān)懷,是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
回聲自是來自心靈的,它不止于表面,流于膚淺。它一定要借助某種物體,自然的物體,有生命或者無生命的物體表達友好。山山水水其實是有生命的,你在做,它在看,你看它,它看你。井是有生命的,你因其滋潤而成長,你的聲音里有它的養(yǎng)分。村莊和原野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柳絮都是有生命的;風鈴都是有生命的。
它們與萬物一樣都在成長。
最空洞的是城里的房子。你試過么,若是房子很大,你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客廳中央,你發(fā)出的每一點聲音也都有回聲,但那是硬邦邦的回聲,刻板的回聲,慘淡的如同朽木一樣的回聲,一點都不可愛。是,這不奇怪,因為鋼筋和混凝土是最生硬的物體,它們成型于工業(yè),成分復(fù)雜,它們成型之時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城市任何一個角落、空曠的地段、繁雜的地段、喇叭聲咽的地段,都可以旁若無人地澆筑與插入。你看著兩個詞——澆筑,插入,非常倔強、執(zhí)拗、古板、道貌岸然。
及至房間里擺了你心愛的家具,柔軟的床,水靈的花花草草,又有了主婦的倩影,孩子的玩笑,廚房的香氣,男性的臂膀時,你再聽,無論你發(fā)出多大的聲響,回聲都會消失,因為有了人氣。
人與人之間的回聲我更愿意理解為一種溝通。溝通是必要的,尤其是年至耄耋。我?guī)状吻叭ヌ酵晃婚L者,都看到他的室友孤獨地坐在康復(fù)病房里,目光呆滯,幾乎一動不動。長者與室友近在咫尺,若兩個人都伸出手,掌心可以相互擊打。他們之間的溝通根本不需要在原野上那么費力呼喊,一種平和舒緩的語調(diào)就可以溝通得很好,都可以得到對方的回聲。
兩人都是大病之人,語言表達出現(xiàn)了一定的障礙(只是一定,而多說話多溝通對于恢復(fù)語言功能是有極大幫助的)。生命雖然還不是處于倒計時階段,卻要用到“延續(xù)”這個詞語。
可他們從不溝通,相互無語。自顧自,自言自語。若在年輕時,可以理解為相互看不上,瞧不起,自大,有架子。現(xiàn)在,他們還有什么呢?
只是不想。寧愿封閉內(nèi)心,與世隔絕。等死(我很不想用到這個詞語)。
試探與那位室友溝通,他竟反應(yīng)很快,如同我幼年時迅速地從水井里聽到回聲。
他腦出血,做過手術(shù)。溝通間,涎水會從嘴角流下,他輕輕地擦去。他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成家。老伴還在,但照顧不到他的病情。他是高級工程師,一個有素養(yǎng)的人。
我的每一句話都能得到回聲,是真實的聲音,是友好的表達和禮節(jié)。如果我還有時間,我愿意與他,與更多的老人,更多病弱者交流,以傾聽的姿態(tài)。
我想象他們都是原野上的一棵棵樹,曾經(jīng)蓊郁,蔭翳萬物。如今漸漸干枯。但他們確實還活著,望著他們身影佇立的方向,你還會看到潮起潮落,云蒸霧集,陽光起來又落下,炊煙裊裊。
那是生命的絕響。
(選自《羊城晚報》201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