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水中望月
打電話是需要技巧的,比如給小劉打電話,老馬就要琢磨對方的作息規(guī)律,老馬早起慣了,全家人都被他送出門后也才八點多點兒,小劉的麻將館肯定不會那么早開門,加上她昨天喝了酒,怎么也要奔著中午才起吧?等到了中午,老馬又想她也許在吃飯,吃飯的時候接電話只會是敷衍了事,再等到下午,麻將館開了門,又怕影響她招呼客人,如若等到晚上,女兒女婿回了家老馬又不方便了……眼看一天就要在琢磨中錯過,老馬認(rèn)為還是自己上門去一趟顯得更有誠意。
地方并不難找,也可能是因為上心所以記得格外清晰,老馬在沿路的取款機又取了五百元,等到晚上單獨請她吃頓好的吧,昨天的晚飯有點簡陋,小劉許是看出了他囊中羞澀故意為他省錢,想到這里老馬再次堅定地認(rèn)為這是個難得一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再見面,二人少了很多客套,“哎喲,馬哥自己來了?您坐會兒,等我打完這把?!迸谱郎系娜擞悬c不樂意似的,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老馬很享受這種感覺,只有他可以讓小劉分身,別人的不滿正是證明了他的特權(quán),他以后也將會是這里的主人,他們會知道他的存在是重要的。
時間過了很久,小劉的那把牌早已打完,并開始了不知第幾輪的新戰(zhàn)事。麻將搭子并不允許她下桌,她只能不時地抬頭沖老馬擠擠眼睛,老馬的心情就釋然了。她是充滿歉意的,老馬覺得這趟來對了,那些眼神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等著等著老馬打了個盹,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猛地睜開眼看到老杜諂媚的笑臉,老馬居然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緩了緩神,油膩的麻將撞擊聲明確地告訴他還在麻將館里,是老杜自己找上門來,“清醒清醒,咋沒叫我自己就來啦……”老杜興致勃勃地醞釀著即將到來的牌局,小劉已經(jīng)從牌桌上退身,她一屁股坐在老馬身邊,沙發(fā)有些擁擠,老馬能感覺到她屁股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我看你自己無聊,把杜哥他們叫來陪你,小齊馬上就到了?!?/p>
老馬并不想打麻將,但是他更不想毀了小劉的好意,哪怕是裝呢,也要裝得很喜悅。和戀人的約會順利地演變成了牌局,老馬有些掃興,倒是老杜十分活躍,時不時地講講社會笑話,兩位女士咯咯地笑著,老馬更顯得分外嚴(yán)肅,嚴(yán)肅地摸牌、嚴(yán)肅地思考、嚴(yán)肅地點炮……老杜看出了老馬的嚴(yán)肅,取笑起來“有人輸錢輸?shù)靡绷恕腥诵⌒难哿恕崩像R克制著盡量不要拂袖離去,平常練字是有好處的,起碼能讓他的修養(yǎng)不至于馬上翻臉,一圈牌下來,老馬不想再看到老杜得意的臉,哪怕小劉的白手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覺得此刻對老杜的反感超越了異性對他的吸引,怕自己真的會失態(tài),老馬決定盡快抽身,他裝作手機震動,掏出手機翻看了一下,“孩子找我回家,怕是有什么事,我得趕緊走了,你們玩。”
“別走呀,是不沒帶夠錢?”老杜顯然不愿這就結(jié)束。
“不行,真的有事,改天玩,你們繼續(xù)吧?!崩像R堅決地站起身來。
小劉有些不舍,但她是善解人意的,溫柔地看著老馬,“那你快回吧,路上注意安全,”接著她又安撫還未盡興的老杜,“我再湊個人,咱們打。”
這次見面,情感好像沒有深一步的發(fā)展,只是老馬又損失了兩百元,晚飯沒有吃,老馬也沒胃口,女兒他們看到家里無人肯定又去下飯館了,打牌輸?shù)腻X沒處填補最好從嘴里省出來,老馬想。
老馬認(rèn)為他不能一味主動,應(yīng)該被動一下,看看對方的反應(yīng),于是忍住幾天沒有聯(lián)系小劉,小劉開始是像忘記了這個人,讓老馬有點失落。終于有一天他收到了小劉發(fā)來的信息,當(dāng)時女兒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馬的手機在茶幾上震了一下,他的身體也通了電一般震起來,這個時間幾乎是沒人會想到老馬的,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條信息不一般,為免引起懷疑,他的目光沒有從電視機上移開,直到電視劇播完,他這才慵懶地起身,打了個哈欠,“你們看吧,我睡了。”接著抓起手機,回房關(guān)起門來,關(guān)上燈,頭蒙進被子里才顫抖著雙手點開了信息。
“馬哥,好久沒來了,什么時候來打牌呀?”
老馬的短信編輯了幾次,寫好了覺得不妥刪除重來,被子蒙出一頭汗后最終定稿“最近較忙,這兩天就去看你?!?/p>
每次見面都是在小劉的麻將館,到了就要等她,等著等著小劉便會好意地替百無聊賴的老馬安排幾個人打牌,打著打著老馬口袋里的百元大鈔便開始化整為零,到了飯點,小劉就要叫上老馬有時或者多幾個旁人,到那家她去慣了的烤串店吃飯……如此一套程序下來,老馬有點吃不消了,見面跟小劉說不上幾句話,錢倒要花大幾百,一次見面前老馬又照常取錢,突然覺得該查查余額,這一查驚出了老馬一腦門汗,不動聲色的幾次約會,進展沒有多大,開銷著實不小,居然花了四千多元,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銀行余額遠(yuǎn)遠(yuǎn)不夠,但是如果不去麻將館,他和小劉就失去了交往的機會,老馬陷入了怪圈。
還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找小劉約會,老馬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真的很不一般了,來電者居然是老杜的老婆。
那天早上女兒出門前說想吃韭菜餡餃子,老馬早早就和好面,正在一根根仔細(xì)剔除韭菜上的泥土和爛葉,汁液蔓延在他的手上,沖鼻的味道并沒讓他產(chǎn)生草率結(jié)束這個工作的想法,所以電話響起時他先是洗了手,老馬并不著急,如果對方掛斷他會回?fù)苓^去,但是來電者似乎格外執(zhí)著,電話無人應(yīng)答自動切斷后馬上又繼續(xù)響起,看來是有急事,老馬接起電話,聽到的是夾雜著怒氣和怨氣卻又極度壓抑著的女聲。
“老杜和你在一起?”
“沒有啊……”
“他沒約你去工作室?”
“沒有啊……”
哇的一聲,所有的壓抑都噴涌而出,老馬仿佛都能看到老杜老婆干打雷不下雨的哭泣面孔。
“弟媳婦,你咋了?別著急哇,有話慢慢說……”
斷斷續(xù)續(xù)的,老馬明白了緣由,老杜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每到晚飯后就說和老馬有約急匆匆地出門,這已經(jīng)足以引起他老婆的懷疑,更可疑的是他還偷偷從銀行取了錢,他要錢干啥?老杜若與老馬在一起基本是不花錢的,男人偷偷用錢肯定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這就是老杜老婆從別人身上總結(jié)來的可靠的生活經(jīng)驗。
“哥,你知道那個女的是誰不?你告訴我!”
“他敢!他要是亂來我也不饒他!你放心,哥幫你教訓(xùn)他!”老馬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是個渾身正氣的漢子,好像他不曾做過相似的事而是道德領(lǐng)袖一般打算拯救一個可能破碎的家庭、一個受傷的女人。
找到老杜時,他正在小劉的麻將館里,對老馬的到來并沒多大意外,只是淡淡地問了句“來找小劉?”
“我來找你的!”
“最近真點背,這幾天就沒贏過。找我有事?”
“你還有臉問?趕緊跟我走!”
“到底啥事么?我翻了本兒就不玩了?!?/p>
翻本兒是所有賭徒最大的信念,抱著這種虛無縹緲的理想,他們理直氣壯地拒絕著別人的勸說,“我咋沒看出你還有這本事呢?你不跟我走你老婆就要跟你離婚了!”
老馬的大嗓門震懾住了麻將館里所有客人,他們停下手里的動作,等待好戲上演,聞聲而來的小劉拉住了老馬,“馬哥,這是咋了?杜哥就玩會兒牌,不至于的,沒事沒事,大家繼續(xù)。”
“小劉,這我可要說說你了,他天天來,你咋不告訴我?你也不勸勸他?”
“勸他?”小劉突然收起了和善的好面孔,鼻孔拼盡全力噴出一個哼來,她盯著老馬的眼睛,質(zhì)問道“我這是做生意的,他愛來愛走,我可沒強迫他,你自己不愛打麻將也不能破壞別人的愛好吧?馬哥,我現(xiàn)在還好好跟你說話,你慢走,要是影響了別的客人,損失估計你也賠不起!姐夫,幫我送送馬哥?!?/p>
被小劉稱為姐夫的男人幾乎把老馬推出門外。沒教養(yǎng)!沒禮貌!沒素質(zhì)!沒文化!老馬一連串的否定句徹底在心中把小劉否定掉。小劉無情的面孔嘩啦一下破碎成了粉末,那些揚起的粉塵嗆得老馬搖晃著身體站立不穩(wěn),老馬呆呆地回家,用涼水洗了把臉,那些無形的塵土才被沖洗掉,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無論如何也要讓老杜懸崖勒馬,畢竟,他是因為老馬才走進這個地方。
老馬拍著胸脯給老杜老婆打了包票,并竭盡所能地解釋了來龍去脈,老杜老婆這才罷休,不知道老杜在家又經(jīng)歷了什么風(fēng)雨,總之相當(dāng)一段時間老杜是喪失了自由的,他到工作室寫字時也要盯著墻上的鐘,時間一到必須馬上離開,出門前匯報離家一個小時,多一分鐘也不能耽擱。那些天老杜只寫一個字“靜”,他若有所思地對老馬說:“小劉他們真是組織牌局騙錢的?不像呀!但是為啥咱們一直輸呢?我還聽麻將室的常客說,小劉那個姐夫根本不是她姐夫,都不知道倆人啥關(guān)系,不清不楚的,當(dāng)時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
過去的就別想了,不然如何邁出下一步?老馬在老杜離開后,把他寫得別別扭扭的“靜”字全都扔進紙簍,鋪好宣紙,卻不知自己想寫些什么了。
征婚啟事招來小劉之后便再無音信,經(jīng)過那么一番波折,老杜總覺得虧欠了老馬,卻又不敢再亂點鴛鴦,終于有一天,在老杜老婆的授意下,他才喜氣洋洋地為老馬帶來了好消息。
這次介紹的是老杜老婆的工友,知根知底,保證一百個放心,老杜按照老婆的描述又稍作藝術(shù)加工,棉紡廠退休女工胡大芳,兒子是市公安局的,絕對是牢靠的人家,人長得雖然一般,但老來相伴求的是踏實,小劉那種女人只能看看,胡大芳這樣的勞動婦女才是居家過日子的最佳伴侶。
老馬并沒答復(fù)老杜,他現(xiàn)在對老杜的信任只剩下五成,而且老馬的桃花運好像來了。在菜市場買菜遇到了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女人,那個女人對老馬一見鐘情似的,跟著老馬直走到老馬家的小區(qū),她小跑了幾步氣喘吁吁地叫住老馬,“您好,能認(rèn)識一下嗎?因為我覺得您很面善,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能跟您交個朋友嗎?”面對如此主動的追逐,老馬非常受用,證明他還是寶刀未老魅力不減,也覺得這位女士非常有眼光有品味,于是不假思索地留下了電話。
很快,菜場女士就主動約老馬在小區(qū)附近的廣場見了面,一見面女士又對老馬大加贊揚,老馬這輩子還沒在那么短的時間聽到過如此多的溢美之詞,有些用詞甚至有點過頭,讓老馬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這位老馬的崇拜者眼看火候已到,從購物袋里掏出了給老馬的見面禮,老馬頓時手足無措,這可如何是好,自己兩手空空卻要收女士的禮物,菜場女士溫文爾雅不徐不疾地對老馬說:“您用過安心牌產(chǎn)品嗎?安心牌的產(chǎn)品純植物制造,是美國進口來的,比如您手上這瓶安心葡萄糖,一瓶夠您吃半年的,價格也不貴,才1688,多劃算呀,這一瓶您全家老小都能吃呢……”安心產(chǎn)品他當(dāng)然聽說過,那是個直銷品牌,他還聽說誰接觸到賣安心的人誰就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不得寧日,老馬眼睛盯著手里的產(chǎn)品說明,迅速編造了幾個足以拒絕對方推銷的謊言,女士并不氣餒,她把一兜子安心產(chǎn)品分拆成個體,葡萄糖、氨基酸、鈣片……總之,老馬今天如果沒有收獲是不會被放行的,最終老馬選擇了價錢最便宜的那個,女士寸步不離地陪著老馬取了錢,數(shù)清楚了手里的600元,喜笑顏開地?fù)]揮手,“吃完了再找我!”
菜場女士的小插曲讓老馬決定和胡大芳見面,他已經(jīng)切身感受到找對象太費錢,應(yīng)該盡快縮短這個過程,熟人介紹的還是穩(wěn)妥些,再不濟也不至于像前兩位那么坑錢吧?
許是因為老婆大人施加了壓力,老杜這次的安排更加積極,時間地點約好,兩人見面,老杜就不出席了,上次雖不是桃色事件,但老杜老婆加緊了防范,最大可能地避免老杜接觸異性的機會。
在市中心一個名叫老槐樹的中式西餐廳里,燈光昏暗,輕柔的背景音樂和溫暖的咖啡味烘托出曖昧的氣氛,年輕的情侶們頭抵著頭手牽著手喃喃細(xì)語著,5號臺面對面拘束坐著的兩個人成了這里不協(xié)調(diào)的音符。(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王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多部。現(xiàn)任本雜志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