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這首詩表達了詩人海子精神的“遠方”和生命此在的對立與痛苦，為讀者揭開了詩人詩學理想與物質(zhì)現(xiàn)實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的一角。詩人生活在此處，對“遠方”的守望是熱切而堅定的，但是現(xiàn)代文明對生命本質(zhì)的消磨讓海子賴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為愈加遙遠的遠方，海子的遠方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這份痛苦深深撕扯詩人的靈魂。受荷爾德林痛苦哲學的影響，海子超然忘我地抒發(fā)著人生的寂寥和絕望，以決絕的孤獨姿態(tài)，深情表達他對理想王國、愛與愛情的執(zhí)著和黯然刻骨的依戀。

關(guān)鍵詞：《遠方》 石頭 血 姐妹 痛苦

海子這首抒情短詩《遠方》，文本后面標注為“1988.8.19薩迦夜，21拉薩”，說明該詩初稿寫于1988年8月19日薩迦夜晚，而在同月21日修改完成于拉薩。該詩以石頭、青稞等意象切入，以血、姐妹和痛苦為脈絡緩緩述說“遠方”帶給詩人的痛苦與幸福、孤獨和守望；它所營造的詩思空間，仿佛在黑暗中有一位踽踽獨行、喃喃自語的詩人穿越時空與我們空靈對話，暗合了一個孤獨的浪游者靈魂獨白所需要的詩意基調(diào)，充滿了海子詩歌特有的神秘感和審美張力。全詩文本如下——

遠 方{1}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遠方啊 除了遙遠 一無所有//這時 石頭/飛到我身邊//石頭 長出 血/石頭 長出 七姐妹//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那時我在遠方/那時我自由而貧窮//這些不能觸摸的 姐妹/ 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這些不能觸摸的 遠方的幸福//遠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1988.8.19薩迦夜，21拉薩

我們把這首抒情短詩分為三個部分，逐步解析其中的閱讀難點——

一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遠方啊 除了遙遠 一無所有

這五句可以理解為這首詩的緣起，用以展現(xiàn)詩人心里的“遠方”，我們可以看作全詩的第一部分。理解“遠方”對全詩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們做重點解讀。從海子生活軌跡看，海子十五歲考上北大之前一直生活在那個叫做■灣的小村莊，那里貧困而安詳，農(nóng)耕文明意識扎根在海子的精神世界。雖然海子生命里后來的十年是在北京學習、工作和生活，但是海子在昌平的宿舍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痕跡。他傾心于校園圍墻保護下的書生活、沉浸在他建造的封閉的詩歌王國，再加上貧困和單調(diào)的生活，導致海子對現(xiàn)代文明的接受始終是抗拒的。特別是海子感受到城市發(fā)展的同時，也使得中國農(nóng)村在千百年來農(nóng)耕時代形成的純凈自然的東西慢慢被消磨掉，海子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正在喪失，讓敏感的海子感到不安和悲哀，海子生命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只能無奈地成為了“遠方”。1986年起他兩次進藏，一是為他的長詩寫作尋求靈感與素材，一個是情感壓力下的情緒釋放，最重要的，是他對西藏這塊充滿神秘宗教魅力、美麗的自然景色和尚未被現(xiàn)代文明沖擊的純凈與圣潔的土地滿懷虔敬。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透視出海子精神家園與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已然成為明顯的危機。所以說，海子的“遠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精神的和生命的故鄉(xiāng)都是如此?！耙粺o所有”顯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無，恰恰對比折射出海子苦苦追尋歸宿而不得的失望和落寞。因為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他自覺被生活剝離出了土地，兩手空空，無處逃遁，像是一無所有的流浪的孤兒，“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九月》），而他選擇了讓夢和理想不受打擾，只在“此處”沉默著守望。

如何理解另一個關(guān)鍵詞“青稞”？這首詩寫于西藏，海子旅途中必然經(jīng)過的那些青稞地和散落的那些村莊，勢必勾起海子親近自然和回歸家園的欲望，青稞這個意象的出現(xiàn)不僅是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被理解為是海子精神特征的自畫像。青稞，耐寒、粗糲，是高原生命依賴的主要糧食，在青藏高原有著長達三千五百多年的栽培歷史。青稞的根系由初生根和次生根組成，初生根由種子的胚長出來，發(fā)達而且入土極深，可達六七十厘米，甚至有的品種可達二百厘米，才可以供養(yǎng)一棵生命力旺盛的青稞。有著豐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體驗的海子一定對青稞的特征不陌生，海子的“初生根”已經(jīng)深植于■灣，深植于農(nóng)耕文明簡單純凈的人際關(guān)系，而他的“次生根”卻延伸到都市生活里，但這種境遇遷移形成的精神落差，造成海子對“此處”生活的不適應不接納?！拔覀儞u擺著生活在這兩者之間，并不能擺脫……我們沉溺其中，并不指望自拔”{2}。

這一部分只有五句，卻被切分成了三個自然詩段，我們可以觀察到這首詩歌在文本形式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散”，這在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比較獨特的，盡管海子拒絕修辭和技巧，但敘述形式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因思想的滯重而斷續(xù)、低沉和無奈的語氣，服務了表現(xiàn)“一無所有”時的遞進和強調(diào)。仿佛電影的長鏡頭，最初空曠的遠方漸漸清晰，拉近到一片青稞地，進而搖向更遠的遠方……三個詩段最終都歸結(jié)到一無所有，是在視聽效果上進行的三次疊加和印刻，從而用一唱三嘆的太息烘托出強烈的失落感和空無感，也給讀者提供了頗有“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情味的審美意蘊。

二

這時 石頭/飛到我身邊//石頭 長出 血/石頭長出 七姐妹

該詩第二部分出現(xiàn)的石頭、血、七姐妹的意象都略顯突兀，成為閱讀難點。海子拒絕詩歌的具象化，使得這些物質(zhì)的生命和現(xiàn)實生活情感牽絆的象征意象，有了超乎尋常的跳躍性，其指向性顯得撲朔迷離。

海子在《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里這樣寫道：“從荷爾德林我懂得，必須克服詩歌的世紀病——對于表象和修辭的熱愛……詩歌不是視覺，甚至不是語言。她是精神的安靜而神秘的中心?！眥3}據(jù)此，石頭不是具象的概念，我們需要探究其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笆^”的象征用法在我們國家可以追溯到遠古的神話傳說，女媧補天、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都強烈突出了石頭對地球、對人類生命的孕育和拯救。至于《紅樓夢》則把性情賦予一塊頑石，再把頑石放到復雜尖銳的社會矛盾和紛繁的愛情糾葛中，用以表達對現(xiàn)實社會的斗爭和反抗?；氐胶Ｗ永擞挝鞑氐囊曇袄?，西藏的石頭更因為特殊的地域環(huán)境和藏傳佛教背景而成為西藏宗教文化的代表性符號之一，身在西藏的海子給石頭意象涂上了一縷宗教神秘感的色彩，結(jié)合“血”和“七姐妹”的出現(xiàn)，意喻石頭孕育生命——血、孕育美好事物——七姐妹。而這種孕育，是生生不息，是永恒，是海子以詩歌關(guān)注生命的直接體現(xiàn)，是海子幸福與痛苦的根源，詩人葉芝在《駛向拜占庭》等三首詩中，石頭分別象征了永恒、智慧和靈魂，深受西方哲學思想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的海子是否借用了葉芝詩歌中石頭的象征意蘊呢？至少在象征永恒這個角度來說，海子有意無意間在與葉芝遙相呼應。這與海子在《詩學·一份提綱》里表述的詩歌主張是吻合的，“這就是我的詩歌的理想，應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p>

“七姐妹”是海子在抒情短詩《眺望北方》里把北斗七星比作北方的七個女兒，是海子的女性崇拜在詩歌中的具體體現(xiàn)。

特別要關(guān)注“飛”在這一詩段中起的作用?！帮w”在這個詩段里幾乎和任何意象失去了關(guān)聯(lián)，并且打亂了詩歌的行進節(jié)奏，瞬間讓讀者恍惚如入夢境，為詩歌增添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虛幻色彩。只能說“飛”的石頭完全是詩人想象使然，恣肆的想象下，彼時的詩人仿佛只是物質(zhì)生命的旁觀者，詩人的眼睛在夜空俯瞰大地上生命的繁衍和輪回——注視石頭生出血生出七姐妹，注視“我”的存在、“我”的憂傷。因為自然生命無法實現(xiàn)所有的超脫，在世相藩籬桎梏下，詩人只有靠精神逃脫實現(xiàn)暫時的釋放，這種“自我”主客體的轉(zhuǎn)換，足以見海子對精神自由的獨特理解與渴望。

三

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那時我在遠方/那時我自由而貧窮//這些不能觸摸的 姐妹/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這些不能觸摸的 遠方的幸福//遠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表現(xiàn)詩人對現(xiàn)實的困惑與不滿，也為后面表現(xiàn)永遠回不去的痛苦做了預先交代。上一詩段寫飛來的石頭和石頭生出血，像蠻荒時代大地生成，一切都只是原初的模樣，是人類共同的原鄉(xiāng)，這個世界孕育出純粹的原始的生命、孕育出愛和所有美好的事物，但是，這一段話的筆鋒又把時間拉回到現(xiàn)實的時間，此在的“我”仍然孑然一人彷徨，草原荒蕪，無論是詩歌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還是精神家園的漸行凋敝，還是愛情蹉跎下的挫敗感，都是對現(xiàn)實生活深重的失望啊?；氖彽牟菰仁侵赶蛟娙松畹臅r代，也是詩人深感精神貧困的時代。

我們也可以通過海子另一首同名詩歌來佐證。在薩迦的那個夜晚，海子專注于“遠方”和生命現(xiàn)實的矛盾，該是深陷怎樣的思想煎熬，反復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所以接連創(chuàng)作了兩首同名《遠方》的抒情短詩，另一首副標題為“獻給草原英雄小姐妹”：

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我多想和你們在一起/在暴風雪中/在大草原/看守公社的羊群

在一個夜晚寫出兩首同名詩歌而風格迥異，這本身是一件耐人尋味的文學現(xiàn)象?？梢韵胂?，在藏民嘹亮婉轉(zhuǎn)穿透力極強的歌聲里，在熱情、舒展、自由和虔誠的鍋莊舞里，海子能想到什么呢？我們想應該是海子與大地、草原、青稞，與所有自由生長出的美好最貼近的暫時的幸福。草原小姐妹的故事發(fā)生的時代，人際關(guān)系和思想基礎是單純的忠誠和執(zhí)著，是沒有受到工業(yè)文明和現(xiàn)代世界侵擾的時代，和海子“烏托邦”式的理想王國極為接近。所以，海子對暴風雪中忠誠、勇敢、善良地守護羊群的草原小姐妹的情感是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我們可以把海子“獻給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同名詩歌，理解為本詩表達的絕望和寒涼之余一份戀戀不舍的回首和翹望，是黯然刻骨的依戀和向往。這一點又可以通過荷爾德林的影響來進一步解釋，荷爾德林深深影響了海子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和哲學思維，他認為人和自然原本是統(tǒng)一的，是和睦相處的，但現(xiàn)代生活的種種不安因素打破了這種和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海子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抗拒在思想根源上深受這種觀點影響。荷爾德林的痛苦簡單講就在于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世界對人與自然和諧關(guān)系的破壞，并且把人與自然的分裂詩意地表達為“諸神的逃逸”，而且“現(xiàn)代世界的分裂狀況，不僅構(gòu)成荷爾德林那一代人的痛苦經(jīng)驗，同時也決定了他們對彌合分裂、尋求統(tǒng)一的渴望”{4}，我們似乎同樣可以解釋海子對以■灣為根本依戀的原鄉(xiāng)情懷，他和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遙望，是孤獨和渴望交織的矛盾與無奈。這也是海子把荷爾德林稱作“不幸的兄弟”的原因吧。

理想與現(xiàn)實的嚴重隔膜，所以“不能觸摸”。那些姐妹、血和幸福的愛戀都“不能觸摸”并將永遠失去，這個被遠離、被隔閡、被消解的過程是痛苦的。詩人積聚了莫大的悲哀，但卻以冷靜平和的敘述表現(xiàn)內(nèi)心無限的痛苦，更加渲染了悲劇色彩。我們不妨借助海德格爾評價荷爾德林的《返鄉(xiāng)——致親人》來加深理解，海德格爾認為盡管荷爾德林在這首《返鄉(xiāng)》中清楚描述了返鄉(xiāng)的快樂，海德格爾卻認為“返鄉(xiāng)者抵達之后，卻尚未抵達故鄉(xiāng)”，“雖然故鄉(xiāng)的人和物給人親切熟悉的感覺，但他們?nèi)匀绘i閉著他們最本己的東西，讓詩人感到在存在的經(jīng)驗里未能與故鄉(xiāng)相遇”{5}。詩人曾經(jīng)擁有過自由，而故鄉(xiāng)再也無從抵達，所以，詩句里已經(jīng)頗有憑吊的意味了。

在《寂靜》里海子曾經(jīng)明確表述過痛苦和幸福這對矛盾對他的含義：“那個人叫母親，她疼痛地生下了我……另一個人……她給我?guī)砹烁嗟墓陋?。我以前在大河上旅行時夢見過她和她的美麗。我的痛苦也就是我的幸福?！睔w根結(jié)底，所有的痛苦和幸福都關(guān)乎生命、關(guān)乎故鄉(xiāng)、關(guān)乎詩人在此處對遠方的守望，詩歌中難得閃現(xiàn)出海子柔軟和感性的光彩，那就是對母親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以及對愛情的渴望。

綜上所述，這首詩表達了詩人海子精神的“遠方”和生命此在的對立與痛苦，為讀者揭開了詩人詩學理想與物質(zhì)現(xiàn)實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的一角。詩人生活在此處，對“遠方”的守望是熱切而堅定的，但是現(xiàn)代文明對生命本質(zhì)的消磨讓海子賴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為愈加遙遠的遠方，海子的遠方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這份痛苦深深撕扯詩人的靈魂。海子在《生日頌》這首詩中寫道：“痛苦并非是人類的不幸，痛苦是全人類與生俱來的財富?！笔芎蔂柕铝滞纯嗾軐W的影響，海子超然忘我地抒發(fā)著人生的寂寥和絕望，以決絕的孤獨姿態(tài)，深情地表達他對理想王國、愛與愛情的執(zhí)著和黯然刻骨的依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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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71頁，第1060頁。

③ 李永平：《荷爾德林：重建神話世界》，《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總第211期。

④ 羅顯克：《詩與思：存在的道說和傾聽——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安徽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3月第25卷第2期。

{5} 海子：《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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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孔祥云，文學碩士，聊城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詩歌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