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晗

那天上著班她突然發(fā)來QQ消息，劈頭就是“給張你的照片來看看”這句話。

我馬上笑嘻嘻地去找，笑嘻嘻地發(fā)過去，然后殷勤地問，沒變吧，太瘦了吧，你減肥沒有呀。

她這兩年在Q上對我說話的語氣越來越簡短利落，互相也很少打電話，但即使聽不到她溫軟嗲氣的聲音，我也不會誤會她對我兇巴巴。她在有一年突然和我說結婚了，丈夫是我的初中同校。

過了兩年她又冒上來，說生了個小男孩，胖了許多，很懊惱。她還經(jīng)常抱怨我很多年不回去看她，但依然每年都和我聯(lián)系，即使每次語氣都很直、很沖，但我知道她從來沒有真的對不主動聯(lián)系她、說了多次要去看她卻一再食言、甚至沒有參加她婚禮的我生氣。就算偶爾坐下來，越想越生氣，也一定不會不理我吧。她是我高中的女同學，單名瑾。

我到現(xiàn)在還是很愛她。如今回想起來，那么多喜歡的女藝人，甚至最后定下來作為大本命的那一兩個，全都長得和她有點像。但事實上，我已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最近看到的照片是結婚照，和高中時印象一樣，鵝蛋臉，眼睛小，但笑容甜美，有虎牙，嘴巴咧開像莉香——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她那時跟我一般高，身體圓潤細長，背總是挺得很直，下課后笑著來找我玩，兩個人要好到?jīng)]事就互相貼臉蛋。我們出生長大的小鎮(zhèn)被半山環(huán)繞，閉塞而土氣，空氣和馬路都不太干凈，人們說著沙啞怪異的方言，鎮(zhèn)中心只有巴掌大一塊地方，稍微往外走就可以進入郊野。我那時覺得自己也和這個小鎮(zhèn)一樣：笨拙、灰頭土臉、粗糙且只會傻笑。但她就不是，原籍不知道是哪里的她，說的一口糯軟得像臺灣腔的普通話。父母明明也沒什么特別，卻不知為什么她擁有天然可愛的姿態(tài)和用語，一身渾然天成的標準女孩子氣。我從那時就非常喜歡她，但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去模仿。整個高中我駝背剪著男生頭，和她手拉手做她的小男孩。女朋友在日語里叫“彼女”，也就是“她”。

很多年前的大學暑假，我最后一次回小鎮(zhèn)。晚上約她出來逛那條不足500米、沒有任何新意的不大干凈的步行街，最后累了隨便找家冷飲店。我們在小鎮(zhèn)悶熱潮濕的夏夜對坐著聊天，還不知道這次之后好多年都不會再見面，說著無謂的女生話題。我煩惱地說劉?？傄膊恢焙猛翚?，她說：“我知道哦，你頭發(fā)長了就會有點自然卷。你看你的事我都知道的?！?/p>

她說的時候一直瞇著眼睛露出虎牙笑。那時的我依然是沒長開的笨拙小男生樣，為一句突然而至的“你的事我都知道”害羞又開心得大腦空白死去活來，卻只能沒有任何技巧地以無與倫比的傻笑回應。說過這句讓我記了許多年的話的她，不肯再給我看照片，所以她做媽媽后發(fā)胖的樣子，我一直沒法知道。而那天她看了我的照片，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沒變”。她不知道十七歲時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我，怎樣獨自在大學慢慢長大，以及認識在她之后許多其他的“彼女”。

她不知道那年夏天之后就沒再見面的我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就像我也不知道結束和我一起的時光后的她，后來有些怎樣的變化；不知道那些與我失去聯(lián)系的女朋友們，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模樣。我們總會這樣，不知何時就互相告別，結束有彼此經(jīng)過的這段歲月，而后不再相遇。可是，即使當時不會那么快地反應過來，即使作為女朋友不會像戀愛那樣每一次都留下明顯的記號……但是許多年后她們每一個，都讓我開始逐漸明白到，有一部分的自己是因為她們，才逐漸柔軟、完善，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曾經(jīng)在很多年前的夏夜說知道我所有的事情，有許多秘密不會和我分享依然互相依靠，總是在我前面，比我更早明白事理，擁有更多勇氣、開朗、柔軟、坦率、不認輸、毫不猶豫的她們。就像一個個“彼女”范本，她們帶來的每一點記憶和刻印，都是作為女生的自己，永遠的必修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