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從人性惡的角度反映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一般來說,故事的承載者多為男性,女性在作品中顯示的多為柔情或母性的偉大、溫暖,但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文學(xué)中的女性也并非沒有大奸大惡之人,如莎士比亞筆下的麥克白夫人,慫恿丈夫登上權(quán)力的寶座,不斷殺人;《高老頭》中,姐妹倆榨盡了父親最后一滴血。不過中國作家似乎沒有寫過這樣狠毒的女人,母夜叉孫二娘和菜園子張青開人肉包子店,確實令人膽寒,但是她和丈夫?qū)τ诔黾胰?、妓女、政府發(fā)配的犯人不殺,這中間有憐憫弱小的道德因素,可見他們還有人性的善良,事實上施耐庵是把他們作為好漢的形象贊美。《紅樓夢》中的薛寶釵并非善類,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她為了成為賈府的女主人,上討賈母、王夫人、鳳姐之歡心,下結(jié)老媽子、丫環(huán)之人緣,為此不惜離間仆人和黛玉之關(guān)系,的確有幾分惡毒。但她勸賈寶玉收心,專注于功名,從封建道德上說可謂賢惠,批判者說薛寶釵是封建社會的衛(wèi)道士,但她這種行為對他人并沒有多少損傷,賈寶玉要想入世,從大觀園步入社會,參加科舉,不說是一條光明大道,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路徑。薛寶釵不是惡婦,只是過于自私。石鐘山有一部長篇小說《大院子女》,寫了一個女版高加林的故事,書中的李亞玲可以說以薛寶釵為榜樣,渴望成為人上人,她為了改變自己的身份地位,利用他人和自己的身體,但從女性角度寫人性惡,我覺得從廣度和深度上還是不及王華的《花河》。
《花河》中的白芍是中國文學(xué)中非常特別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有薛寶釵、李亞玲的影子,但她比她們更狠毒,在追求個人利益的道路上走得更遠(yuǎn)。白芍是一個早熟的姑娘,這種早熟在于性格和思想。作為一個佃農(nóng)的女兒,在她還是十三歲的時候,她就為自己將來的人生進(jìn)行定位,要把自己嫁給一個叫王土的地主,成為地主婆。這個目標(biāo)似乎并不高,可在白芍的生活圈中,沒有哪個男人比王土更富有,更有權(quán)力,更能為她和妹妹提供安全保障。如果她受過教育,不說大學(xué),哪怕是中學(xué),她絕不會選擇王土,她想的應(yīng)該是局長太太、縣長太太這樣的位置,而在生活基本被花河土地限制、走不出花河的白芍來說,王土是最好的。
促使她有這樣實際的想法來源于一場人生變故,花河發(fā)生了一場“魚鰍癥”的瘟疫,她的父母死了,她的婆婆死了,她只能與妹妹相依為命。她把所有的莊稼賣了,只留半個月口糧,然后把自己賣給王土家抵租,捎帶上妹妹,開始了她人生目標(biāo)的第一步,她能和王土經(jīng)常見面了。她往自己的胸部填布團,模仿小媳婦的神態(tài),爭取到了給王土倒夜壺的機會。通過這些動作,她果然引起了王土的注意,成功地解除了她原來就已存在的和王蟲的婚約,做了王土的二房,而且生下了兒子王果。因為王土的大老婆巫香桂和王土生的兒子死了,只有一個女兒牡丹,白芍一下子就取代了巫香桂,成為王家的女主人。
人算不如天算,正當(dāng)白芍為自己的計劃滿足時,解放了。王土被槍斃,她變成地主的小老婆,一個誰都可以欺負(fù)、誰都可以吐唾沫的人下人,而她原來毫不猶豫拋棄的王蟲回來了,雖然他斷了一條胳膊,卻是為革命負(fù)傷,他現(xiàn)在是一個有戰(zhàn)功的退伍軍人。如果她能攀上王蟲,她被王土染成的黑色就會漂去,不僅她,還有兒子王果、妹妹紅杏都會得到保護。于是,她以身體為誘餌,誘使王蟲上鉤,她和王蟲結(jié)婚了。只是婚后的王蟲厭倦了白芍的身體,又開始把白芍當(dāng)?shù)刂髌?,?jīng)常打白芍,王果告狀,除男女關(guān)系的生活問題外,王蟲還有貪污公款和生產(chǎn)隊糧食的罪行,王蟲栽了。盡管這樣,聰明的白芍知道王蟲仍然是她的一件衣服,在風(fēng)雨來臨的時候提供遮擋,否則她就要和妹妹一樣,作為壞分子的家屬被派去修河堤。所以她繼續(xù)抓住王蟲這根救命稻草,哪怕是王蟲為了表現(xiàn)突出,又丟掉一只手,她依然精心服侍王蟲。只是這并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而是出于一種精明的算計?!拔母铩眮砹?,王蟲又把白芍拋出,白芍和其他地、富、反、壞、右一起被批斗,受盡了凌辱。在王蟲要她在揭發(fā)紅杏和王果之間選擇時,她選擇了紅杏,說紅杏用掃帚掃毛主席像,撕紅寶書擦屁股,害得紅杏被單獨召開一個批判會,鏵鐵把她的兩個腳板都燒爛了。盡管這個結(jié)果是白芍不愿意看到的,但很明顯,只要逼迫,她會拋下妹妹,把她置于危險境地的。這說明,她在父母雙亡后決心讓妹妹過好生活的意愿,也是有限度的。
白芍在經(jīng)過這一系列的人生打擊后,那種利用別人改變自己地位的心性淡了,“文革”結(jié)束后,王蟲坐牢,王蟲父親的尸骨被人挖出,是她去歸攏埋葬的,王蟲出獄后,她不計前嫌,接王蟲回家。到她快要死時,她預(yù)感到了,安排了自己的后事,還給親朋好友送自己制作的老衣。她對男人仿佛有了哲人般的了悟,她明白,王蟲一類人追求的是政治,為了政治,他們會不假思索地犧牲自己心愛的女人。作家在表現(xiàn)白芍這種變化上似乎缺少必要的情節(jié)和心理支撐。如果作家在這個地方多一些鋪墊,哪怕是寫出白芍已無借助男人的能力和資本,白芍的形象也會變得統(tǒng)一起來。盡管這樣,白芍的人生奮斗給人印象深刻。她的勢利,她的掙扎令人難忘,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物。不過,像解放后作為地主婆的白芍勾引貧下中農(nóng)之類的事情在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上也曾出現(xiàn)過,只是作家要么處理成地主婆腐蝕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干部,要么處理成地主或者地主婆尋求保護,轉(zhuǎn)移財產(chǎn),就尋求保護來說,白芍這個形象與后者并無不同,但是白芍是佃農(nóng)出身,她找到大樹好乘涼是一貫的,處于被剝削地位時是如此,翻天覆地的解放了,她還是如此,這就比較特別,使她成了“這一個”。
當(dāng)然,白芍的不道德也和她先是長女后是母親的身份有關(guān),至少在她開始向著逐利的這條道路上走的時候,有這個因素的作用。她是長女,在父母死后,得養(yǎng)活妹妹。她栽贓妹妹,那是因為不誣告妹妹,兒子王果就要被批判,被吊打。如此說來,白芍的為惡也有幾分令人同情。關(guān)于二十世紀(jì)的長女形象和行為,學(xué)者趙德利在《二十世紀(jì)中國長女形象的文化心理透視》一文中有過較為詳盡的分析,他認(rèn)為《京華煙云》中的姚木蘭、《穆斯林的葬禮》中的梁君璧、《玉米》中的玉米,她們作為長女都為家庭做出了犧牲,這是一份責(zé)任意識。我覺得,白芍和玉米性格、行為較為接近,玉米為了自己那個家能夠東山再起,嫁給了年齡像她父親一樣大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這和白芍想方設(shè)法嫁給王蟲幾乎如出一轍。只不過白芍在這條人格扭曲的道路上走的時間更長,人到老境才開始醒悟。endprint
如果說白芍基本代表惡,那么紅杏則大抵代表善。她沒有姐姐那樣強烈的功利心,白芍準(zhǔn)備把紅杏嫁給花河的二號人物等家的少爺?shù)榷罚杉t杏愛上了青梅竹馬的王禾,王禾是王土的侄子,父母死了,只有十幾畝地,遠(yuǎn)不如等二品,但紅杏就是非王禾不嫁。當(dāng)巫香桂要把紅杏嫁給朱大秀,紅杏就跳河尋死,以死抗?fàn)?,贏得自己的婚姻自由。在白芍,是物質(zhì)戰(zhàn)勝感情,在紅杏是感情戰(zhàn)勝物質(zhì),但作家也沒有把紅杏塑造成絕對的感情主義者。王禾當(dāng)兵回家時,和紅杏發(fā)生了關(guān)系,正要成親時,又被國民黨兵帶走了,經(jīng)歷過男人的紅杏夜夜難眠,只得靠把一碗綠豆倒在床上,再一顆顆地?fù)?、一顆顆數(shù)的方式打發(fā)漫漫長夜。
與這個細(xì)節(jié)類似的行為在康濯的《水滴石穿》中也出現(xiàn)過,無論是在舊社會過了差不多一生的福奶奶,還是在盛年時就趕上新社會合作化的女干部申玉枝,她們在沒有男人的漫漫長夜都用過這種相似的辦法,福奶奶在炕上拿著玉米棒剝了一夜玉米,申玉枝在數(shù)數(shù)目也睡不著時也將手伸到窗外拿吊起的玉米棒一粒粒地掐,一粒粒地放到升子里。后來竟將升子里的玉米倒到地上,乘黑把玉米一粒粒地摸,一粒粒地數(shù),再放回升子。如此做的時候,她居然覺得特別舒服,再也沒有煩惱了,仿佛聽到泉水叮當(dāng)響,幸福地睡著了。如果用性心理學(xué)分析,玉米棒就有不自覺的自慰之義。我在潘光旦翻譯的《性心理學(xué)》的注釋中讀到清人青城子《志異續(xù)編》(卷三)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節(jié)母篤志要守節(jié),每夜關(guān)門閉燈就寢后,就撒錢于地,一錢不得,決不上床,房間每個地方都摸遍后,百錢才復(fù)收齊,往往,這活做完了,疲憊不堪,倒床就眠。她是牢記古人“勞則善,逸則淫”的教導(dǎo),用這種方法來抗擊來自心底的欲望。她很自得,認(rèn)為自己一生無愧于心,以經(jīng)驗之談的口吻說出自己能夠成為節(jié)婦的秘密。紅杏、福奶奶、申玉枝、古代的節(jié)婦,她們的行為如此一致,而且紅杏的方法還是王土教的,這說明紅杏抵御性煎熬的辦法在中國很長時間有一種普遍性,這也是中國封建社會對女性壓抑的表現(xiàn)。
王土乘虛而入,紅杏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趁機做王土第三口點心的欲望,而是和王土做了幾回后,不再接納王土的肉體,一心一意地等王禾回來。解放時,解放軍要把王土帶走,當(dāng)時雨下得很大,白芍都沒有想起送一把雨傘過去,紅杏想到了,還送去了。路上,她好不容易說服解放軍戰(zhàn)士,給了她和王土單獨的機會,她利用這空隙,要王土和自己再做一回,她希望王土因此而不再有人生的遺憾。有論者認(rèn)為這個細(xì)節(jié)多余,也不真實。我倒覺得以這樣的設(shè)計來反映紅杏的善良,是妙筆。
王土死了,紅杏等到了王禾的歸來。紅杏的這種感情歷程與愛情所需要的堅貞相比,顯然是不純潔的,可從生活的真實來說,恰恰可能更符合事實,也是能夠理解的。王禾打開了她的肉體,她剛剛嘗到了肉體的甜蜜,王禾又迅速離去。王土在這個時間段的插進(jìn),就顯得有幾分必然。尤其是考慮到王禾和她講述過自己有不止一次地和其他女人的性經(jīng)歷,紅杏短暫的背叛就有了理由。王禾在他們遭到“文革”的劫難時,為了不連累紅杏,從花河逃離,后來又重新組成家庭,紅杏雖然沒有再婚,但和一直喜歡他、只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慮不敢表白的等二品有了一次在花河中的性行為。為了使已是老姑娘的自己女兒梔子能解風(fēng)情,她甚至在家里接待覬覦自己的李石頭,為梔子上了一堂性啟蒙課。若干年后,“文革”結(jié)束,王禾重返花河,他和紅杏又破鏡重圓,如果從精神意義上進(jìn)行考察,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不是古典式的,聯(lián)系到有人指責(zé)《花河》的性描寫過于頻繁,我們要說這部小說的確有些自然主義的味道。
《花河》除了白芍和紅杏外,還寫了其他女人,她們是花河這塊土地上女人的群像。
巫香桂是大老婆,她在王土還只有一歲的時候,十五歲的她就嫁了過來,那時王土母親剛剛?cè)ナ溃鹊饺畾q才有可能和王土完婚。王土的父親王老薄有田產(chǎn),可家產(chǎn)并沒有多到為自己娶二房又請老媽子的地步,所以在巫香桂慢慢凋零的時候,王老就和媳婦有了不倫的關(guān)系。她把王土當(dāng)兒子,到了王土十五歲,王土把她既當(dāng)母親,又當(dāng)媳婦。等到她和王土有了一雙兒女后,她成了內(nèi)當(dāng)家。不想兒子死了,她的位置又由白芍占據(jù)了。不錯,她對窮人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嫌惡和支配心理,所以她支使家丁朝要奪她家產(chǎn)的解放軍開槍,但事實上她也是中國幾千年來那種封建制度的受害者。解放后幾十年,她只能裝瘋賣傻,以這樣的方式茍活人間。到了地主摘帽,土地到戶,她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王華寫巫香桂這時找回了代表她權(quán)威的煙斗,以吸煙的方式找回當(dāng)年地主婆的感覺,在她看來,迎春耕著她的地,住著她的房,她就是迎春的地主,她只能和孫子王果、玄孫小二在一起吃飯,迎春應(yīng)該如下人一樣另桌吃飯,這事實上是另一種悲劇。至死,巫桂香還以為做地主婆是光榮的,這表明人性的改造、人性的增長是多么困難的事情。王華的筆端有嘲諷,但不同于浩然在《蒼生》里面對地主的態(tài)度,責(zé)任制實行后,地主巴福來承包到了果園,成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在浩然看來,這是村黨支部書記邱志國的變質(zhì),果園應(yīng)該包給田大媽這樣根正苗紅、思想好的家庭,隱隱約約地,浩然對地、富摘帽還是有抵觸的。浩然囿于政策層面來寫地主,王華從人性的層面寫地主婆,無疑后者要深刻一些。
牡丹是王土的女兒,解放前,她看不慣白芍,那是因為在她看來,白芍奪去了她的父愛和她母親的位置,所以她總是把白芍作為對手,只是她敗給了白芍。解放后,她受身份限制,吃了許多苦,因為母親唆使殺人,連累了父親喪命,很長時間她都恨母親,對母親不聞不問,到了母親死的時候,她才感到自己沒有盡孝道。她把母親喪事辦得熱鬧、排場,外人認(rèn)為她是“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但她是真誠的悔悟。
紅杏的女兒梔子和牡丹一樣,也因為父親當(dāng)過國民黨士兵而受牽連,“文革”時,她被剃成陰陽頭,紅杏把她剃成光頭,也把自己剃成光頭,聯(lián)系到紅杏為梔子上的那堂特殊的性教育課,我們真要為偉大的母愛感動。梔子因為家庭,打小就受排斥。她只能以允許男孩子摸身體的方式來獲取某些“文革”紀(jì)念物,以滿足自己和別人一樣的心理??墒牵鲑u身體得來的這些神物,卻讓代表革命、代表正確的王蟲沒收。她不能像同齡的人一樣與異性交往,身體始終是閉鎖的,要不是母親紅杏的犧牲,她不可能在性上和其他女性一樣。
有人說《花河》是一個大跨度、有角度的作品,誠哉斯言!這部小說從解放前寫到改革開放,國共相爭、土改、四清、“文革”、聯(lián)產(chǎn)承包,這些大歷史都涉及了,白芍等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尤其是白芍的善善惡惡在中國文學(xué)畫廊里可謂獨特。
《花河》的好多人名都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白芍、紅杏、梔子、牡丹、王土、王果、王蟲、王禾、張瓦房、李石頭……他們都是花河的兒女?;ê?,一條流動的河流,養(yǎng)育了許許多多她的兒女。這是一條富有泥土氣息的河流,王華講述了生活在這條河流下百姓的故事,鄉(xiāng)村感非常濃烈。
《花河》在《中國作家》2013年度文學(xué)排行榜最佳長篇小說獎中列為首位,我以為是名至實歸。
《花河》,《當(dāng)代》2013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