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蕓
內(nèi)容摘要:《紅樓夢》中的人物紛繁復(fù)雜,人物設(shè)置相互糾纏盤結(jié),有時并不因故事情節(jié)而相關(guān)。作為《紅樓夢》中第一號女主角的林黛玉,作者在塑造時更是傾盡心血,除晴雯外,還有多個“影子”,本文將以文本為根據(jù),通過細(xì)讀,論證林紅玉與齡官是林黛玉的另外兩個“影子”,并試圖分析這兩個人物在襯托林黛玉形象時所起的不同作用,以及暗含在這兩個人物身上的對《紅樓夢》八十回后林黛玉命運(yùn)發(fā)展的隱喻。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林黛玉 人物體系
《紅樓夢》共塑造各色人物四百多人,其中個性鮮明者不乏其數(shù),這些人物有的看似互不相關(guān),但實(shí)際上卻隱含著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對《紅樓夢》人物體系的研究已是解讀《紅樓夢》的路徑之一,自成書以來,便為歷代批評家所共識。其中與林黛玉形成比襯的人物,最為突出且?guī)缀鹾翢o爭議的是脂批中明確指出的“晴有林風(fēng),襲乃釵副”[1]的晴雯(第八回),然而通過文本細(xì)讀,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這個人物時,不僅用了晴雯這一個“化身”,在小紅與齡官的身上似乎也可以看到林黛玉的影子。
《紅樓夢》的第一回曹雪芹便直言本書“大旨不過談情”[2],但從前八十回看,書中所寫的相互思慕愛戀的未婚青年男女僅有三對——賈寶玉和林黛玉,賈蕓和小紅,賈薔和齡官,其中三位男性又都是“二爺”,無論是巧合還是作者的特別安排,都是值得思考追究的。
而小紅本名林紅玉,齡官的“齡”又與林黛玉的“林”諧音,結(jié)合具體文本來看,這似乎并不是巧合,而是作者的刻意營造。作者似乎是要將這兩個人物放在塑造林黛玉的“比襯”人物系列中,通過這兩個人物的塑造來進(jìn)一步豐富林黛玉的形象,除此之外,在敘事技巧與結(jié)構(gòu)設(shè)置非常復(fù)雜的《紅樓夢》中,作者或許還有情節(jié)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安排上的另外意圖。本文將試圖通過對文本的細(xì)讀,分析曹雪芹設(shè)置小紅與齡官兩個人物的用意以及由此窺探紅樓夢人物體系的塑造。
首先分析小紅。前八十回中,第二十四至二十九回,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七回,都有提到小紅,并且第二十四回回目中的“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和第二十六回回目中的“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都是以小紅為主角的,而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靈通遇雙真”的開篇兩段也都在寫小紅,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雖是塑造了寶釵最為經(jīng)典的撲蝶的形象,但卻有大篇的文字來寫小紅與墜兒密談心事以及之后小紅為王熙鳳跑腿深得贊賞,可以說將這幾回中關(guān)于小紅的文字抽取出來便是一篇“小紅正傳”。這樣的連續(xù)集中且刻意突出的筆墨便是襲人、平兒、紫鵑一干《紅樓夢》中的頭等丫鬟都不曾享有的,曹公卻對一個在二等丫鬟秋紋的口中連給寶玉端茶倒水都不配的粗使丫鬟不吝筆墨,足見這個形象的重要。
這個人物首先值得關(guān)注的是她的本名?!霸瓉磉@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3]曹雪芹對這部作品“披閱十載,增刪五次”[4],可謂字斟句酌,脂批中也常說整部《紅樓夢》未曾有閑筆,而書中對“英蓮”、“嬌杏”“元、迎、探、惜”甚至極不重要的小角色如“卜世人”等的名字都特別賦予含義,可見作者此處的筆墨絕非毫無用意。庚辰本中,這段文字的脂批也點(diǎn)明“又是個林”,“‘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5],可見曹雪芹對小紅的命名絕非無意之筆。而第二十七回中,當(dāng)小紅伶俐地辦妥王熙鳳吩咐的事,得到王熙鳳的贊賞時,作者又通過小紅和王熙鳳的對話將前一段引文中的內(nèi)容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紅玉道:‘原來叫紅玉的,因?yàn)橹亓藢毝?,如今只叫紅兒了。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盵6]作者似乎是要提醒讀者特別注意這“紅玉”二字。林黛玉的“黛”據(jù)寶玉所說是“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7],也就是說是曹雪芹強(qiáng)調(diào)的是黛是黑色、墨色。而在作者的觀念中,黑與紅的相對相配的,第三十五回中,作者借鶯兒之口說“大紅的須是黑絡(luò)子才好看的,或者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盵8]可見小紅是作者特意安排的作為陪襯林黛玉,即林黛玉的另一個影子而存在的。
通觀《紅樓夢》前八十回,曹雪芹并沒有書寫林黛玉與林紅玉有正面的直接接觸,但在與林紅玉相關(guān)的情節(jié)中,作者卻又時時點(diǎn)出黛玉。例如在第二十五回開篇,“……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里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yīng)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盵9]又如第二十六回,“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盵10]這些情節(jié)的意義并不一定專為寫黛玉或者小紅,也并沒有著意強(qiáng)調(diào)小紅與林黛玉的交集或者影子陪襯關(guān)系,但在作為《紅樓夢》中配角之一的小紅為數(shù)不多的出場情節(jié)中,作者三次將二者置于同一敘述單元中,或許并不可以單單以巧合二字來解釋,曹雪芹似乎是在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置來暗示小紅的塑造與黛玉的塑造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另外,在文本中,曹雪芹共有兩次寫到手帕傳情,恰巧這兩次分別是小紅遺帕從而情牽賈蕓,黛玉題帕三絕明了寶玉心意。在小紅與賈蕓的情節(jié)中,手帕是二人情感的信物,先是小紅遺帕,然后她夢見賈蕓拾帕,作者通過這個夢將小紅對賈蕓的感情點(diǎn)明。再之后“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一回,小紅設(shè)計(jì)與賈蕓蜂腰橋相遇,眉目傳情,又通過墜兒將自己遺帕一事告知賈蕓,以試探其心事,最后賈蕓將自己的一條手帕換了小紅的手帕又通過墜兒交給小紅,暗示對小紅的感情,至此二人交換了愛情信物。簡言之,這里的手帕是先由女方交與男方,再由男方回遞與女方的。而在黛玉與寶玉的情節(jié)中,手帕同樣經(jīng)過了由女至男再至女的過程。第三十回中,林黛玉與賈寶玉剛經(jīng)歷了前八十回中二人之間最為激烈的一場矛盾,寶玉來賠罪,卻又惹下黛玉的眼淚,作者在這里書寫了一個細(xì)節(jié)“林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著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qū)氂駪牙镆凰ぃ徽Z不發(fā),仍掩面自泣。”[11],這是這一段手帕傳情中,信物由女至男。到了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賈寶玉被賈政笞撻后,林黛玉哭得滿眼紅腫地來看他,寶玉心里感念,派晴雯送了兩條半新不舊的帕子給黛玉,“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lǐng)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lǐng)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炙起?!盵12],然后提筆寫下“題帕三絕”,至此二人也交換了手帕,也徹底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并且從這以后,在前八十回的文字里,雖然“金玉”依然是林黛玉的一塊心病,但并沒有再因此與賈寶玉發(fā)生過爭執(zhí),也沒有再以言語試探寶玉的情意。endprint
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在文本中,小紅與林黛玉并沒有正面的直接接觸,而兩人的身份地位、性格特點(diǎn)似乎也有著很大的不同。那不用閑筆的曹雪芹為什么要設(shè)置林紅玉這個角色作為林黛玉的陪襯呢?首先,從二人的相似之處來看。林黛玉與林紅玉都是十分好強(qiáng)的,都希望通過自身的一些優(yōu)勢在眾人里占得頭籌,譬如在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命眾姐妹作詩,曹雪芹特特地寫到“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yīng)景罷了?!盵13],可見黛玉對自己的才華是有些驕?zhǔn)训?。而小紅一出場,作者便寫她因“有三分容貌,心內(nèi)著實(shí)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14],王熙鳳偶然要她當(dāng)差跑腿,她便抓住機(jī)會好好表現(xiàn)了一番,終遂心愿被王熙鳳調(diào)至自己身邊調(diào)教。除此之外,二人都是伶俐的,林黛玉的伶俐聰慧文本中比比皆是,不再特地舉例,而小紅的伶俐,則在她替平兒向王熙鳳傳話時干脆利落地將一連串的各種“奶奶”說清這一情節(ji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兩人的思想觀念中,又有著共同的一種悲觀情緒,“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15]而小紅也說過“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16]。這樣的悲觀思想,可能是來自于二人相似的處境。小紅在怡紅院是個連進(jìn)寶玉的房間都會被秋紋碧痕等已經(jīng)遜于襲人這類一等丫鬟身份的人辱罵“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17]的粗使丫鬟,而林黛玉雖然是賈府的正經(jīng)小姐,但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依然讓她深感“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例如在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消解了對寶釵的敵意,與之掏心掏肺,互訴金蘭時便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jìn)退,何苦叫他們咒我?”[18]雖然林黛玉生性敏感,但這番話并也不可能是無影之談。所以曹雪芹特意將紅玉設(shè)置為怡紅院中受欺負(fù)的一個小丫鬟,既塑造了紅玉的好強(qiáng),為后文被王熙鳳賞識做鋪墊,也隱喻了黛玉的處境之艱難。而除卻兩人某些相似的性格與某種程度上類似的處境之外,最為重要的是二人在愛情上的相似,二人不僅對愛情都有著自由的追求,同時也都為所愛之人而愛。
但是,就如同黑與紅這兩種顏色的對立,小紅的形象對于塑造黛玉的形象還有著一些反襯的作用。首先在于品性上的雅俗對立。從始至終,林黛玉雖然希望能夠才壓眾人,但對于俗世物質(zhì)是沒有追求的,也絲毫不醉心于功名利祿,因此她與寶玉才會心靈相吸,可以說二人在這一方面追求的都是精神上的雅潔,但小紅是為了往上爬“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19],當(dāng)王熙鳳露了賞識之意后,她也忙忙地表露心意,愿意跟著王熙鳳去,這種對于俗世物質(zhì)的追求來自于她自身的身份,但同時也是為了反襯林黛玉的高潔雅致。另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小紅對于賈蕓的感情表露得更為大膽,也更具有挑逗性:“那賈蕓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蕓: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盵20]然而林黛玉畢竟是詩禮書香之家的小姐,性格又本就高潔細(xì)膩,所以她只是用一些言語來試探寶玉,絕無露骨之處,并且她還多次提到她與寶玉都長大了,不再能拉拉扯扯,小紅與賈蕓并不十分相熟都公然眉來眼去,而黛玉與寶玉從小長在一處,她卻尤要避嫌,可見雖都是對對方有情,小紅的直白與大膽反襯出的是黛玉對身份的自重。若再進(jìn)一步解讀,這兩對戀人之間都有著情,然而小紅對于賈蕓,似乎還夾雜著一種情欲的表達(dá),但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似乎并沒有這樣一種情欲的成分。然而欲望與感情似乎并不可能完全脫離,或許作者借賈蕓與小紅之間的情欲流轉(zhuǎn)所要隱喻的正是林黛玉心中必然有,但并不能直接表達(dá)的或許是潛意識中的渴望。就像第三十四回,黛玉揣摩出那帕子的含義,題帕三絕之后照鏡“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21],“黛玉情感萌發(fā)之時,也就是她‘發(fā)病之機(jī)”[22],“這是一種含蓄的筆法,其實(shí)暗示了情欲的問題”[23]。
另外這種對小紅和林黛玉的感情一明一暗的對照描寫,有可能是在為散佚了的后半部小說伏線。據(jù)部分學(xué)者推斷,林黛玉與賈寶玉后來做了不才之事,并直接導(dǎo)致了黛玉的死亡,那么小紅較為露骨的情欲表達(dá)或許在反襯之外,也隱喻了林黛玉的命運(yùn)。小紅出場時,年齡是十六歲,而黛玉的年齡并沒有確切的說法,但根據(jù)第二十二回寶釵過十五歲生日,而林黛玉進(jìn)榮國府時曾明確說過寶玉“比我大一歲”[24],可以大致推斷出林黛玉此時最多十三四歲,假若將《紅樓夢》中的“三春”理解為“三年的好日子”[25],那待到《紅樓夢》中三春過后,林黛玉也到了十六七歲的年齡,會不會真如襲人所恐懼的那樣二人“難免不才之事”[26],而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發(fā)生,那么小紅這個形象的意義除上文所述種種之外,也在于對林黛玉未來命運(yùn)的預(yù)言。而據(jù)現(xiàn)存的脂批透露,八十回后文字似乎有“蕓哥仗義探庵”和“‘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且寶玉所住絳蕓軒,絳為紅色,而賈蕓又恰是由小紅帶入絳蕓軒的[27],從這些蛛絲馬跡中似乎可以推斷賈蕓最后與小紅結(jié)為夫妻,而這隱約也反襯了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悲劇結(jié)局。
如前文所述,在塑造林黛玉這一形象時,作者所塑造的陪襯或者影子并不只一人,除了晴雯與林紅玉外,十二個小戲子中的齡官也是林黛玉的另一個“影子”。
首先,齡官雖然不是十二個小戲子中曹雪芹著墨最多的一個,但卻是最為特殊的一個。從紅樓夢的回目看,雖然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來茯苓霜”回目中兩句都與芳官等人密切相關(guān),但回目中并未提及芳官等人,前八十回回目中,只有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一回明寫了齡官。另外在賈元春歸省這一回中,元春在一干小戲子中單問了“誰是齡官?”[28]紅樓夢中這類看似信筆寫來的細(xì)枝末節(jié)往往卻是作者匠心獨(dú)運(yùn)的營造之處。前八十回中,除去提到十二個小戲子這一群體形象外,共有三回寫到齡官,一是上文所述的元春省親之時,二是齡官畫薔,還有一處是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而到三十六回止,《紅樓夢》中具體提到這十二個小戲子中的個體,除了齡官外,只在二十三回一筆帶過的提了文官和寶官的名字,“因賈薔又管理著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并行頭等事”[29]以及寫到寶玉來找齡官唱“裊晴絲”時旁觀的人中有個“寶官”。以上種種,足見曹雪芹之用心之深,及齡官形象之重要。endprint
而斷定曹雪芹是有意將齡官刻畫成林黛玉的又一重影子與陪襯,除文初提到的賈薔與齡官也是三對相互傾慕的未婚男女之中的一對外,主要是基于以下三點(diǎn):第一,從齡官的名字看,“齡”與“林”諧音,而就如前文所論,一來《紅樓夢》中的人物姓名多非隨便相取,而是有意涵的,二來前三十六回只出現(xiàn)了一個鮮活分明的女戲子的形象就是齡官,對于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曹雪芹應(yīng)該不會只是隨便安個名字,而會是刻意取名齡官的;第二,在“齡官劃薔癡及局外”那一回中,賈寶玉遇到齡官在大觀園薔薇花架下劃“薔”字,他最初以為是有女孩子學(xué)黛玉葬花,想要勸阻,但當(dāng)他細(xì)看齡官時,曹雪芹細(xì)筆寫到“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盵30]而第二十二回作者寫到王熙鳳說扮小旦的小戲子“活象一個人”[31],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說道像林姐姐,聯(lián)系前文賈寶玉眼中齡官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而齡官又是專唱小旦的,可以推斷出大約賈母要打賞的這個小旦十有八九是齡官無疑了。另外齡官與黛玉一樣,似乎是有肺病,“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xì)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盵32]如果說之前小紅生了和黛玉一樣的心病,那齡官則不僅是心病,同時也兼具了肺病。
相較小紅而言,齡官的形象稍顯單一,相關(guān)的情節(jié)也并不是很多,可以說齡官這個形象是一個扁形人物,所以也就不具有像小紅的“紅”與黛玉的“黛”的對立所隱喻的人物之間多層面襯托的功能。但與齡官相關(guān)的情節(jié)似乎都在襯托林黛玉?!肮聵?biāo)傲世偕誰隱”[33],林黛玉《問菊》中的這一句一向被視作她個人清傲品性的流露,而齡官兩次拒演所反映的也是一種清高孤傲,元春省親時看上了齡官的戲單賞了她,然后讓她再隨意唱兩出,賈薔為她挑的是《游園》、《驚夢》,她卻非要唱《釵釧記》里的《相約》、《相罵》,竟讓賈薔也奈何不得。而寶玉請她唱一出《游園》,她也推說不適拒絕,還強(qiáng)調(diào)“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我還沒有唱呢?!盵34]齡官的清傲不遜黛玉,而發(fā)現(xiàn)了齡官是黛玉的又一重影子,則可以通過齡官更感黛玉的清傲。同時,《紅樓夢》塑造人物時,往往會給人物安排一個靜態(tài)的頗具代表性的造型,比如最為大家熟知的“黛玉葬花”,“寶釵撲蝶”,而齡官則是在薔薇花架下“齡官畫薔”,這幅圖景所強(qiáng)調(diào)的便是齡官的癡情。文本中齡官與賈薔的感情是在幾個情節(jié)中一步推進(jìn)一步地揭示出來的。元妃點(diǎn)戲,賈薔卻拗不過齡官,似乎已經(jīng)隱隱地說明二人的關(guān)系有不尋常的一面,而齡官畫薔一節(jié)文本中既未點(diǎn)明劃薔之人是齡官,也未點(diǎn)明劃薔之意是因?yàn)閻蹜儋Z薔,只是借寶玉看到了這一幕。直到第三十六回,作者才再借寶玉點(diǎn)出劃薔之人是齡官,并書寫了她與賈薔之間的感情互動,揭示了齡官的癡情。并且在這一回中,賈薔因齡官說生病便要去請大夫,齡官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睉z惜心疼之情在這句看似發(fā)狠的話中刻露分明,這不僅與林黛玉每每以言語試探寶玉,常說出些狠話,卻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對寶玉無限的深情與體貼是相呼應(yīng)的,齡官之癡也因此而更顯黛玉之癡。
另外,齡官既是黛玉的影子之一,而《紅樓夢》敘事的突出特點(diǎn)之一又是草蛇灰線,伏筆千里。那么齡官的突然消失或許也是在暗示黛玉的命運(yùn),自第三十六回寫過齡官之后,齡官便再未出現(xiàn)在文本中,第五十八回,十二個小戲子解散,芳官等人被安排在各處當(dāng)差使喚,齡官并未出現(xiàn),成了下落不明之人,這與曹雪芹之前特意刻畫齡官似乎相互矛盾,或許作者正是特意這樣安排,讓之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唯一的小戲子齡官沒有明確的結(jié)局,隱隱暗示了黛玉最后的悲劇命運(yùn)。而齡官在元妃省親時執(zhí)意要唱的《釵釧記》中的《相約》、《相罵》兩出戲,似乎隱約地暗示了八十回后的寶黛情事,或許二人也有為情勢所迫而私定終身甚至可能發(fā)生了所謂不才之事,卻最終因?yàn)橥醴蛉诉@類不喜歡有林黛玉之態(tài)的晴雯故而也不會喜歡黛玉的封建家長的緣故“心事終虛話”,而《釵釧記》中小姐史碧桃投河自盡的情節(jié)或許也伏線了黛玉最后自沉寒塘的悲劇。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不僅人物眾多,而且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作者手法復(fù)雜,有些人物看似互不關(guān)聯(lián),沒有交集,但卻形成一種陪襯關(guān)系。在塑造小說女主角林黛玉時,曹雪芹更是不只為其安排了晴雯一個影子,小紅和齡官也是與林黛玉的形象相映襯的,而對于二人襯托林黛玉這個形象的功能以及對林黛玉悲劇命運(yùn)的隱喻與暗示上,作者卻又在一些共同的特征如癡情、出眾、病弱之外,從不同的角度來通過二人將林黛玉的形象襯得更為豐富:小紅的伶俐與好強(qiáng)襯出了黛玉的聰穎與傲才,小紅在怡紅院的低微地位暗指了黛玉在賈府的艱難處境,小紅與賈蕓手帕傳情似乎也為黛玉見到寶玉送來的舊手帕而情感肺腑做了注釋,而作者又巧借“紅”與“黛”的對立,以小紅的媚俗反襯黛玉的高潔,以小紅大膽的情欲暗示管窺每每以反話試探寶玉的黛玉的內(nèi)心波瀾,以小紅與賈蕓最終似乎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反指出黛玉與寶玉“春夢隨云散”的愛情悲??;而齡官則在為數(shù)不多的情節(jié)中襯托了黛玉的清傲,補(bǔ)寫了黛玉的癡情,其沒有言明的命運(yùn)歸宿和她所唱的兩出戲則又似乎暗示了黛玉自身的悲劇結(jié)局。若僅以單個人物形象來看紅樓夢則會辜負(fù)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對于紅樓夢的人物塑造藝術(shù)、敘事技巧與文本內(nèi)涵也不能全面把握,只有將各個人物之間內(nèi)在的而非僅僅是情節(jié)上的關(guān)聯(lián)剝繭抽絲,披沙揀金才能更深刻地領(lǐng)悟人物的形象,體會人物塑造的藝術(shù)技巧與敘事技巧,也才能更好地把握故事情節(jié)與文本內(nèi)涵。
注釋:
[1] (美)浦安迪 編釋《紅樓夢批語偏全》(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7月),頁51
[2]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
[3]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82
[4]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3
[5] (美)浦安迪 編釋《紅樓夢批語偏全》(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7月),頁138endprint
[6]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03
[7]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3
[8]《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68
[9]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83
[10]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91
[11]《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27
[12]《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59
[13]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33
[14]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82
[15]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34
[16]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92
[17]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82
[18]《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355
[19]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82
[20]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93
[21]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60
[22] 詹丹《紅樓情榜》(臺北:時代文化,2004年7月),頁71
[23] 郭玉雯《紅樓夢人物研究》(臺北:大安出版社,1994年3月),頁256
[24]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1
[25] 劉心武《紅樓望月》(太原:書海出版社,2005年4月),頁90
[26]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45
[27] 參見周汝昌《紅樓奪目紅》(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頁162
[28]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35
[29]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68
[30]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30
[31]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162
[32]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77
[33]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95
[34] 《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頁276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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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郭玉雯《紅樓夢人物研究》,臺北:大安出版社,1994年3月
7.周汝昌《紅樓奪目紅》,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
(作者單位:浙江杭州新航道英語培訓(xùn)中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