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個多月前,臺灣惠文高中教師蔡淇華半夜難眠,給正在“立法院”“綁上頭巾,春衫薄衣,熱血抗寒”的女兒寫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告訴女兒:“青春歲月能和自己的國家談一場戀愛,是一生最浪漫的事……能經(jīng)歷這一場成年禮,此后經(jīng)年,一輩子的學習,有了支點?!辈啼咳A此信,一度在大陸風傳。
不過此信最打動我的一點,不是蔡淇華的政治抒情,而是他對女兒的一句告誡。前年他參訪一所澳洲高中,遇到一名來自臺灣的學生,問其在這里受教最大的心得,此人答:“這里的老師不要我用臺灣二分法的方式寫作文,老師告訴我,說服別人時,除了證明自己對之外,也要承認另一方也有對的部分,這樣邏輯才對,也才能得分!”
相比“證明自己對”,“承認另一方也有對的部分”往往更難。我們所熟悉的爭論,目的便是將對方說服,使對方拋棄他的謬誤,臣服于自己的真理。這背后隱藏了一個簡單而僵硬的預設:爭論雙方,只能有一方正確。這種非此即彼、非對即錯的觀點,大抵即蔡淇華所嘲諷的“二分法的廉價辨證”。
比如民主與法治并不在同一條線上,而是互有交錯。爭論者明明只摸到一條象腿,為什么堅信自己把握了整只大象呢。唯有承認自身的有限,承認對方正確的可能性,爭論才有意義,才可能引出真問題:民主與法治,哪個更重要;當民主與法治出現(xiàn)沖突時,我們該何去何從。
再舉一例。我們?yōu)橹袊衙},最終不是將病因歸結(jié)于制度,就是歸結(jié)于文化。由此生出兩種論調(diào),一種認為,中國的所有問題,都是制度問題,只要改變制度,便可藥到病除;另一種認為,中國的所有問題,包括制度問題,從本質(zhì)上講,都是文化問題,只有改變文化基因,才能正本清源。前者可謂“制度決定論”,后者可謂“文化決定論”。
事實上,哪有這么多決定論。世界原本多元,沒有誰能決定誰,而是一種共生關系。倘將歷史譬之為馬車,它何曾獨輪而行,制度與文化這兩個車輪,齊頭并進而不悖,缺一不可。
遺憾的是,擺在我們眼前的制度與文化之爭,爭論雙方企圖用一者否定另一者,一定要分出高下,這不啻是一種狹隘的表現(xiàn),這種爭論,可比兩小兒辯日。破解之道,在于小兒心智的成熟,打碎二分法與決定論的幻象,堅守自我,同時承認對方的意義:你認為改變制度能解決中國問題,那就去改變制度,卻不必否定他者在文化方面的努力;要是認為改變文化能解決中國問題,那就改變文化,也不必否定他者在制度方面的努力。
蔡淇華對女兒的諄諄告誡,讓我想起了胡適。從批判“正義的火氣”,到呼吁“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數(shù)十年來胡適堅忍一心,就是要告訴人們,該如何說理,如何思想。他從不覺得自己真理在握,甚至不愿承認世間有“絕對之是”,陳獨秀則相反,“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
重讀蔡淇華的信,我發(fā)現(xiàn)他至少兩次使用“支點”一詞。他說:“女兒,記得,我們正站在天平的兩端,要誓死保護好天平的支點。那個支點就是——‘除了證明自己對之外,也要承認另一方也有對的部分……”這是爭論的支點,對話的支點,更是民主的支點。
這同樣可能成為人生的支點,正如蔡淇華對女兒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