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忠國 倉渭卿

李毓昌之死（一）

文/陳忠國 倉渭卿

1991年，本劇在當(dāng)時上海中心劇場演出時的劇照。（由上海市淮劇團提供）

眾人中，陳玉興在一旁自然看得明白，見有了說話的時機，忙道：“放吊是放吊，可怎么縊死的就誰也不知道了。自縊之人，照說是不該口鼻出血的……”

王伸漢呵斥道：“多嘴！”

眾人嚇得往后退了幾步，誰也不敢再作聲了。

陳玉興心知此處不是容他說的地方，只好搖頭不語，閃在一旁。

嘉慶十三年（1808年），江蘇山陽（今淮安市）遭受嚴(yán)重水災(zāi)，黃水橫溢，餓殍遮道，古楚地淪為澤國。朝廷賑災(zāi)糧款，被污吏貪墨。饑民賣兒鬻女，幾至易子相食。進士李毓昌奉命赴山陽查賑，不意一月余，這位欽命查賑大員竟在住所自縊身亡。案情相當(dāng)復(fù)雜，官場上的斗爭相當(dāng)激烈。整整經(jīng)過了半年之久，死者家屬無數(shù)次上訴和抗辯，嘉慶皇帝也下了若干諭旨，幾經(jīng)審理，才終于得真相大白，冤案昭雪。兇手凌遲處死，與李毓昌之死有牽連的官員，都得到應(yīng)有的懲處。此為清代十大奇案之一。

李毓昌自縊之謎，且聽筆者從頭一一述說：

這是嘉慶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黎明。夜里，山陽古城降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寒峭而凄冷。以往十分繁華的漕運重地，失去了喧鬧忙碌的景象，成了一片冰雪世界。

淮安府第和山陽縣衙坐落在城中間，南北而立，遙相呼應(yīng)，相距只有百余米。在它們中間，坐落著北宋時期的奇特建筑——鎮(zhèn)海樓。順鎮(zhèn)海樓向東數(shù)百步，有一座松罩竹遮，陰影搖曳，極其幽靜的寺院，叫善緣庵。查賑大員李毓昌生前寄居在這里，我們所說的這樁驚天大案，也就發(fā)生在此時此地。

廂門“吱呦”一聲被拉開了，身著青布便服，身材矮小的李毓昌隨從李祥從里面走了出來。

“哎呀，好大的雪！”李祥回頭朝室內(nèi)喊道，“快起來，起來掃雪！”

另一個隨從馬連升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從屋里走出來，“啊呀，好大的風(fēng)，它可幫了大忙，省了我們不少力氣?！?/p>

“懶蟲，專往懶處想！”李祥吩咐道，“你掃雪，院前院后，都要仔細掃。我給老爺去溫洗臉?biāo)??！?/p>

李祥回到了屋里。不一會兒，他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臉?biāo)鰜恚魅俗〉恼孔呷?。來到門口，用膝蓋頂開房門。突然，他大叫一聲，把木盆扔到地上，狂喊：“不好了，老爺上吊了！”

緊接著，馬連升也扔掉手里的掃帚，院前院后呼喊起來：“不好了，我家老爺上吊了！”

善緣庵道姑，最先聞聲趕到現(xiàn)場。房內(nèi)第二根梁頭上，懸吊著一具尸體。這時，附近的幾個居民聞聲趕來，有年輕的，也有白發(fā)老者。幾個中年婦女嚇得躲在一旁。

四個年輕人挽袖掩衣，跳上床頭，七手八腳地把吊放下來，順手把人平放到了床上。一位老者上前一摸，死者的身軀早已冰硬，他搖搖頭說：“沒救了！”

一直待在一旁的李祥、馬連升一聽放聲大哭起來。在場的眾人對查賑大員李毓昌突然自縊身亡百思不解，無不感到驚詫和惋惜。人群中有個中年男子叫陳玉興，悄然無聲地站在一旁，離李毓昌遺體靠得最近，他淚流滿面，抽泣不已。忽然，他發(fā)現(xiàn)李大人的嘴角還帶有一絲血跡，這血跡使他產(chǎn)生了一個偌大的問號：自縊之人，嘴里怎會有血？陳玉興竭力思索著什么，但一時卻理不出頭緒來。

道姑見陳玉興極度悲痛的樣子便上前問道：“這位施主，你與李大人有親？”“無親。”陳玉興傷心地回答道?！坝泄?？”“無故?！焙瞄L一會兒，才又從陳玉興的嘴里蹦出一句話來：“李大人是個好人?。　?/p>

這位中年男子對李大人的評價，道姑也頗有同感。李大人自寄住善緣庵來，白天下鄉(xiāng)，走東村，過西莊，訪貧問苦，賑濟災(zāi)民；晚上回來秉燭查賬，時至拂曉。正是大鵬展翅，怎會有不測風(fēng)云呢？她的心頭像壓上一塊石頭那么沉重。她主持善緣庵多年，來往寄宿在這里的人也不少，可發(fā)生這種事還是頭一次，若不弄個一清二楚，有失本庵聲望事小，堂堂查賑大員吊死此地事大，不能馬虎，草草了事。想到這里，她轉(zhuǎn)向李祥和馬連升說道：“你們也別盡顧哭了，查賑大員上吊死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人命關(guān)天啊，趕快到縣衙去報官才是！”

李祥一聽，好像忽然明白了似的，忙向馬連升交代了幾句。說完，踏著地上的積雪急朝縣衙走去。他那短小身影，像滾在雪地上的一個鉛球。

陳玉興見李祥去報官，悄然退出人群，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他想的是，問題可能不會那么簡單，即使衙門的官員來了，又能怎么樣呢？縣太爺王伸漢他不信任。這位山陽縣太爺?shù)娜似?、官品，他是領(lǐng)教過的。

善緣庵與山陽縣衙相距咫尺，不消一袋煙工夫，山陽縣令王伸漢的轎子就被抬進寺院了。王伸漢下了轎，在眾衙役簇擁下來到正房。李毓昌的尸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王伸漢見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心中卻感嘆，一個奉旨查賑、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生命竟如此脆弱。繼而又想：這樣的書癡，多一個不如少一個。死了也好，免得……他想不下去了，也不敢往下想。

“你家老爺是怎么死的？”王伸漢問李祥等人。

“輕生自縊身死?！崩钕榈幕卮鹚坪跏窃缇蜏?zhǔn)備好的。

“是誰先發(fā)現(xiàn)的？”

“小的等在廂房住宿，并不知覺。今天天明，小的等因老爺遲不起來，推門送水看視，甫知其事。小的等當(dāng)視之下，不勝悲駭交加，隨即稟報縣太爺。”李祥一改之前悲切模樣，其此番言語，顯然是事先議好的。

“嗯?！蓖跎鞚h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吹贸鏊⒉幌朐诖硕毫簟Ｋ妮爟?nèi)發(fā)生了如此重大事件，上司淮安府牛轂大人的態(tài)度將會怎樣，不得而知。一旦有變，怪罪下來自己這七品芝麻官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他不經(jīng)意地向道姑掃了一眼。道姑是熟識這位縣太爺?shù)?，她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雙手合十朝父母官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算作見禮。一切盡在不語中。

王伸漢剛準(zhǔn)備讓仵作驗尸具結(jié)，繼而一想這樣做似乎顯得草率了。于是他又向馬連升發(fā)問：

“你家老爺這些日子，可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兒沒有？”

猝不及防?？h太爺怎會問這個問題，馬連升好大一會才回過神來。

“小的不知。只見老爺這幾日精神恍惚，常常獨自暗地里長嘆。到底有什么事，小的們不敢多問。”

“這幾天，每見老爺總是陰著臉，還唉聲嘆氣，好像做下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虧心事？”王伸漢像被蝎子蜇了，又疼又癢說不出個中滋味。

“該是你們沒有伺候好主人。”王伸漢實在想不出更妥帖的話來顯顯他的威風(fēng)。

仵作上前驗尸，仔細勘驗了李毓昌尸身，只見面色青黑，頸有勒痕，表明系生前縊死。但他又見尸體口鼻有血跡，又似乎中毒而死，一時無法斷定死因，只好如實回稟，并提出用銀針頭探察。

王伸漢突然怒斥道：“既說縊死，又報中毒，自相矛盾，實屬不學(xué)無術(shù)！”

仵作不知此中奧秘，無端受斥，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閃過一旁。

眾人都說：“縊死不假，今早還是我們大家來放的吊呢！”

道姑為盡早收拾局面，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頷首稱是。

眾人中，陳玉興在一旁自然看得明白，見有了說話的時機，忙道：“放吊是放吊，可怎么縊死的就誰也不知道了。自縊之人，照說是不該口鼻出血的……”

王伸漢呵斥道：“多嘴！”

眾人嚇得往后退了幾步，誰也不敢再作聲了。

陳玉興心知此處不是容他說的地方，只好搖頭不語，閃在一旁。

隨即，王伸漢令李祥、馬連升在具結(jié)書上簽字畫押。令仵作造棺收殮，又命信差火速告知死者家屬，迎喪回籍。

李祥、馬連升此時皆換上素服，為其主人戴孝。仵作也差人取來棺木，為李毓昌換上壽衣，棺殮起來，停柩庵中，等候李毓昌的親屬前來迎喪。

李祥等幾個家人，又把李毓昌的遺物，統(tǒng)統(tǒng)裝進箱中上鎖，等候移交。李毓昌所穿的馬褂也被換下來裝進了箱子里去了。因為大家在忙亂中并未仔細檢查，馬褂又是黑色的，所以，誰也沒發(fā)現(xiàn)馬褂前胸和衣袖上的血跡，更沒有發(fā)現(xiàn)李毓昌放在貼身的暗口袋里那個寫廢了的紙團。這樣一來，可就引出了后來一場驚動了皇帝的官司。

王伸漢當(dāng)即照李毓昌自縊身亡填具，呈文上報淮安府了事。

半月后，李毓昌叔父李太清從故鄉(xiāng)山東即墨趕到了江蘇山陽。毓昌父母早亡，是叔父太清一手拉扯大的。叔父為撫育親哥嫂的遺孤終身未娶。當(dāng)他來到山陽，已是人死室空，一切都化為烏有，李太清心靈深處的悲痛非言語能表達。是他，把侄兒接來送進學(xué)堂，苦熬了十幾個寒窗；是他，為侄兒娶了個賢惠的妻房，做了人父；是他，一手把侄兒推上科舉之路，進了官場。眼看就要展翅高飛了……哪想到，竟是大夢一場。

李太清流著淚，默不作聲整理著侄兒的衣箱和書籍?！叭硕疾辉诹?，看物何用?！彼匆膊豢幢惴愿兰胰搜b上馬車。離開善緣庵，登上了靈車。

李毓昌的靈車迎著狂風(fēng)慢慢北去，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最后消失在風(fēng)雪彌漫處的遙遠天際。

山東即墨城北郭集街李毓昌故居的大門外，今天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另一種氣氛。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這條大街上新搭起的靈棚，橫在街道中心，幾乎切斷了南北通路。李毓昌的靈柩安居在靈棚里。今天祭奠后，李毓昌將葬入李家祖墳。前來吊孝的親朋好友絡(luò)繹不絕，都是低頭而來，揮淚而去。

李毓昌的遺孀林靜嫻，頭扎孝巾，身著孝服，守在男人的靈柩前。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全身癱軟無力。雪白的孝服，已經(jīng)滾得滿身是泥。五歲的幼女，穿著不合體的大白褂子，偎在娘的身邊啼哭。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叔父李太清前來相勸：“人已去了，哭也哭不回來，還是保重身子要緊……”話未說完，自己卻抽泣不已。兩名婦女走上來架起靜嫻，扶進了屋子里，把她安置在正間地上的一個蒲團上，讓她伏在隨靈車?yán)貋淼哪侵幌渥由?，想叫她歇息一會兒?/p>

靜嫻看到那只箱子，見物如見人，如今人亡物在，怎能不格外傷心。她跪在地上，忍著悲痛，把箱子打開，一樣一樣地仔細查看起來，幻想著毓昌臨終前會不會留下什么話。箱子里的一些常用物品，每一件她都非常熟悉，便順手提起塞在箱邊的那件黑馬褂，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又撲簌撲簌地流下來。這是在毓昌赴任之前，她用了三個晚上，在油燈下一針一線趕縫的，如今馬褂就在眼前，可再也看不見穿它的人了。她雙手抱住馬褂，緊緊地貼在前胸。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又舉起馬褂望著，望著……突然，在馬褂的前胸處，她發(fā)現(xiàn)了一片模糊的血跡，在馬褂的袖口處，也有血跡。她大吃一驚，把馬褂又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一眼看見了那個不易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貼身口袋。伸進手去摸了摸，沒有別的東西，只摸出一個小紙團。于是，她放下馬褂，展開紙團一看，原來是一張廢了的殘稿，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字：

“山陽冒賑，以利陷毓，

毓昌不敢受?！?/p>

靜嫻看罷這張殘稿，全身戰(zhàn)栗起來。她雖然不知道山陽冒賑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利以何物陷毓昌，更不會知道“不敢受”的后果是怎樣。但看著這張殘稿，再看這件血衣，她知道丈夫死得冤屈。

靜嫻忙把血衣和殘稿捧給叔父過目。太清看罷血衣和殘稿，連連責(zé)怪自己當(dāng)時過于悲傷，沒有細細查看。

“看起來，這張殘稿里面大有文章，”李太清說，“自縊之人是不出血的，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叔父，侄媳全憑你拿主意了?！?/p>

李太清當(dāng)初在迎靈路上本有疑團，現(xiàn)在在物證面前，變得清晰起來，他在思索著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

“叔父，毓昌死得不明不白，侄媳要開啟棺柩一看?！绷朱o嫻懇求著。

“開棺？”李太清有些遲疑。

親友們有的說毓昌早亡，已屬不幸，怎忍心讓他拋尸光天化日之下；有的說開棺之事，王法難容；有的說此事要慎重；更有人干脆不同意開棺。

林靜嫻跪倒堂前，悲痛萬分地說道：“二叔啊，各位親長，毓昌奉命查賑，客死他鄉(xiāng)。若無隱情，何來血衣與殘稿？為明真相，唯有開棺查看。若是各位不允，我與孩子一起長跪不起！”

五歲的女兒哭得像淚人。

家族中的幾位老者，覺得事到如今，再沒有好辦法了，也只好這么辦了。

李太清終于下定決心說：“好,顧不了那么多了,就開棺驗尸吧！”雙手扶起靜嫻母女。他正要吩咐家人移棺廳堂，閉門開棺，忽有一家人匆匆來報，有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在老爺棺前奠祭，哭昏過去了。這個陌生人是誰呢？眾人詫疑。

（未完待續(xù)）

編劇創(chuàng)作體會：

《新編歷史淮劇〈李毓昌之死〉創(chuàng)作談》（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