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曉宇
混街頭的66號
●雷曉宇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
大多數(shù)時間,他需要別人管他叫“66號”。因為他是一家足療店的技師,只有別人這么叫他的時候,他才有錢賺。
男技師賺錢不容易。不知道為什么,在足療店,男客人愿意點女技師,女客人也愿意點女技師。66號每天撐死只能做4個客人,每個客人提成30塊,1個月下來,包吃包住,也就能賺個3000多塊錢。
做足療技師的日子很無聊,但66號并沒有抱怨。他經(jīng)歷過起落,懂得珍惜每一個盒飯。
對于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外地人而言,想要在這座城市立足太難了,但66號的運氣不錯,又有心,做幾年足療之后,認識了一個東北哥們兒,開始跟著做烤串生意。學了技術(shù),懂了門路,他很快開始自立門戶,在西三環(huán)的馬路邊上開起自己的燒烤攤。
“真的,做燒烤太賺錢了,只要位置好,夏天的時候,最多一天凈賺3000多塊。就緊著夏天那幾個月干,掙上十幾二十萬,冬天就啥也不用干了。”他說。66號干活的樣子,挺麻利。他長得也體面,高個子,大眼睛,口齒伶俐,略微有點兒山東口音,但肯定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他愛跟客人說話,但跟旁邊的女同事反倒沒什么話講。女孩兒只是坐在旁邊,低著頭笑,八成是覺得他在吹牛。
“最賺錢的是烤板筋。一大包熟板筋,進價60塊,能賣出300塊錢。最不賺錢的是烤腰子。一只烤羊腰賣15塊錢,真不賺錢,都是拉客人用的。也有很多攤子的烤羊腰是假的,不是羊腰,是狐貍腰子,養(yǎng)殖的那種狐貍,內(nèi)臟很便宜?!?/p>
“烤肉串倒不那么賺錢,毛利也才30%。最好不要吃肉串,東北人做烤串,料加得特別狠,光添加劑就有十幾種。肉也不見得是羊肉,有的是鴨肉,有的是牛肉,每串混一兩塊羊肉。最多的是豬肉,豬身上的某個部位,叫梅肉。這種肉特別嫩,只要抹上姜汁、鹽和醬油一腌,再撒辣椒粉,跟羊肉特別像,連我都吃不出來?!?/p>
“我們最愛做烤蔬菜。好做,又不會出事,又暴利?!?/p>
2012年夏天,66號辛辛苦苦攢了些錢,打算鳥槍換炮,在燒烤攤旁邊盤下個店面。他在西三環(huán)邊上找了家門臉兒一問,光租金一年就160萬元。這時候,66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他掂量掂量,終于明白要想安家樂業(yè),在北京是不可能的。到了年底,66號回了老家。
66號是地道的山東農(nóng)村人,家里有6畝地,養(yǎng)家糊口是夠了,但要過得更好就沒可能了。66號很想把日子過好?!拔业膲粝刖褪腔乩霞?,我不喜歡北京。要在老家縣城有間大房子,最好是300平方米的復式,再開上一輛SUV,我就滿足了?!?/p>
于是,66號去了縣城。他的錢不夠買復式,但買套100平方米的商品房是夠了,剩下來的錢還能讓他動腦筋謀個生計。打工七八年,又是從北京回來的,他已經(jīng)不想小打小鬧了,他在縣城最好的地段盤下最好的店面,一年6萬元。他又拿出40萬元搞裝修,光包房就有10間。至于請人,更是省不了的花費,一個月光人力成本就有一萬多元。
他的生意很體面,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蒼蠅館子,是專門掙公家錢的高級餐廳,進進出出都是縣城的頭面人物。餐廳生意很好,最多的時候一個月就能有五六萬元的進賬,這樣算下來,一年多就能收回成本。只要能收回本錢,就算站穩(wěn)腳跟了,之前那么多年在北京的苦就算沒白吃,老婆不用再離鄉(xiāng)背井地打工,孩子也不用再做留守兒童了。
66號眼看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越來越有奔頭,可從2013年春節(jié)開始,政府厲行勤儉節(jié)約,他的生意開始一落千丈,硬撐了幾個月,很快就捉襟見肘。后來,他交不起房租,就賣了車,和老婆收拾行李,又一次來到北京。
回到北京,66號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做回了足療技師。他在望京做足療,老婆在蓮花橋做美容,孩子在山東上托兒所。他們也算老夫老妻,每兩個禮拜見一面。
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在破產(chǎn)的那一天,66號在想什么。眼前,他一樣一樣地做,捏腳,捶背,兌開水,告訴客人要多吃水果去內(nèi)火。他很體貼地問,喜歡用磨砂膏還是精油,精油貴10塊錢,但也不是很值,要不您還是用磨砂膏吧。他仍然保持著藍領(lǐng)的工作道德,力所能及,尊重事實,并不抒情。
“平時和老婆就電話聯(lián)系?”我問道。
“也不怎么聯(lián)系,沒什么要說的?!?/p>
“不怕她跟人跑了?”
“老實跟你說,跑了倒好?!彼ь^笑,“一個男人怎么樣都行,想干什么干什么,賠了也沒關(guān)系?,F(xiàn)在要讓女人孩子跟著我受窮,也不好?!?/p>
“老婆埋怨你嗎?” 他不說話,但還是笑。
“那你有什么打算?”
“老家那個店面,現(xiàn)在空著放在那兒,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出去。看看年底到期了能不能談點兒錢回來。”
“我以前在天蘭尾貨賣過衣服,能掙點兒錢,可現(xiàn)在還沒本錢。”
“以前認識個人,拉我去他們軍區(qū)大院賣燒烤,也不會有城管查,肯定賺錢。我沒干,現(xiàn)在特別后悔。要能找到好位置,我還愿意干烤串?!?/p>
“明年我老舅能選上我們那兒的大隊書記,我跟他商量,能不能承包1000畝地。要能成的話,我就回去,一年掙個五六十萬元沒問題?!?/p>
他一肚子計劃,旁邊的女孩兒聽著又笑了。她頭一回開口搭腔,說:“誰不愿意做千萬富翁啊,可千萬富翁都換老婆。”他也笑了。
他不怎么愛提老婆,但愛提閨女。再過兩天,就是閨女托兒所開學的日子。等孩子上了學,花費更大?!澳銜屗x書嗎?”女孩兒問?!白x唄。我為她做我能做的,做不到的,也沒辦法。將來她愿意嫁哪兒就嫁哪兒,我也管不了。”他說。
又過了一會兒,電視上的英超比賽結(jié)束了,曼聯(lián)0:1輸給利物浦。說起足球,女孩兒插不上話,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足球偶像宿茂臻。我想了好久才搜刮出這個名字。他是范志毅同時代的運動員。我高中時期聽過他的名字。
這么多年,66號一直關(guān)注著他,不但知道他現(xiàn)在在老家的體校教足球,甚至還知道他在退役的記者會上大哭的樣子。我還記得,他跟66號一樣,是山東人,人高馬大,皮膚粗糙,是那個年代的工兵型球員。他不怎么會說話,但是去過英超,會說英文。也許是他的經(jīng)歷讓66號惺惺相惜,他們都曾經(jīng)走出去,見識過這世界遼闊的樣子。
(摘自《商界》2013年10期 郭德鑫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