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云破處
陳鵬
我的女孩,我的女孩,別對我撒謊,告訴我,昨晚你睡在哪兒……
——nirvana(涅槃)的歌詞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新華社云南分社影像工作室總監(jiān);1997年畢業(yè)于武漢體育學(xué)院;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2010年入圍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提名;2013年云南省作協(xié)“百家文學(xué)獎”;編、導(dǎo)劇情短片十余部。
1
晚十點,宿舍準(zhǔn)時熄燈。院墻外的野貓慘叫無法遮蔽姑娘們的嘰嘰喳喳。尹影下鋪的趙曉娟和對面下鋪的王惠最近常往校外跑,出門前踩上七厘米的高跟鞋,去隔壁302寢室照鏡子。今天,她們買了愛慕內(nèi)衣和LEE牌牛仔褲,至少得三千多吧,還不包括三葉草球鞋。裝睡的張琳娜一聲不吭。野貓的叫聲就像流浪漢躲在墻角嚎哭。
他把我按在墻上。很用力。這老同志,五十好幾了,一肚子肥油還這么玩命。趙曉娟說。他手上戴一枚大鉆戒,騙你們我就一頭撞死。鴿子蛋。就像《色·戒》里的鴿子蛋,在我眼面前晃啊晃。我光顧著看它,沒留意老家伙什么時候完事的。我猜這東西起碼一百萬吧。
真的假的你咋分得清?那種地方,我看真不了。王惠的嗓音像汽車碾過碎磚頭。我那位小家伙不到三十,讓我坐他身上,他喜歡看。看狗屎啊看,黑燈瞎火看什么?
尹影側(cè)身,用MP4堵住耳朵,仍被兩個女人的聲音不斷滲入。野貓們的嚎叫變得哀怨而毫無節(jié)制。她想象他們在黑暗中纏斗,卻無法還原細節(jié)。她記得初二那年頭一回在生物老師的案頭見到男體模型,那就是一截小小的柱狀物或小突起,丑陋,累贅,讓人訝異。女人什么時候把它當(dāng)回事的?誰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個;找到之前和之后真有區(qū)別?如果都像趙曉娟王惠,她寧可她的那一位永遠別來。都成了什么女人啦,白天斯文夜里無恥。誰改變了她們?那些男人還是頭一個男人?MP4正播放蒂朵。多棒的蒂朵。張琳娜大聲問她在聽什么,趙曉娟王惠的竊笑沒完沒了。尹影拉起被子遮住耳朵,切斷所有聲音。
又他媽裝睡!張琳娜大吼。
老張,請不要苛求一位圣潔的處女。趙曉娟說。
她要跟咱們幾個老家伙劃清界限呢。王惠說。
我擔(dān)心老尹會憋出神經(jīng)病的。大四的女人你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犯病。
我擔(dān)心老尹的身體,張琳娜說,再不疏通就發(fā)霉了,長出參天大樹,一群烏鴉飛來做窩。
她們哈哈大笑。
尹影拍打床板以示抗議,但沒用。她們笑得更響了,和野貓慘叫混合起來。三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2
現(xiàn)在先說說我。我叫王重,對,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陳鵬的小說中,這個小說家對這名字有特殊癖好,凡是出現(xiàn)李果的地方大多出現(xiàn)我;當(dāng)然,有時候我們在不同的小說里完成各自的人生歷險;在扮演某個小角色的同時,我格外關(guān)心李果,誰讓我們是兄弟?打小一塊長大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
我決定拿出三萬塊錢來。
我愿意把這三萬塊交給李果。他怎么可能坑我?我們從小在一支球隊訓(xùn)練,一張上下鋪長大,被同一個啟蒙教練抽嘴巴踢屁股。一天,教練帶我們吃烤鴨,說王重啊,你小狗日的踢球不行,學(xué)習(xí)不行,但你面前這個李果干什么都行,以后讓他罩著你。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我說。李果埋頭啃鴨腿,教練把他腦袋拍得啪啪響,你聽見沒有,王重是你兄弟,不管你們將來吃不吃足球這碗飯,你都罩著他。這個小狗日的將來不好說,很多人想占他便宜。不信走著瞧。
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的記憶力比李果好多了,可就是沒辦法背書、算數(shù)、寫作文,后來從體校畢業(yè),分配到體委上班;我給足協(xié)的老家伙送報紙,拖地板,收發(fā)信件,也給停車場看車子賣票收錢。沒人欺負我。大不了多跑幾次腿。少說話多干事總會招人喜歡。只有我老婆欺負我(不對,我前妻)。她嫌我像條狗一樣窮。她跟一個瘦得像吸毒犯的浙江生意人跑了。跑就跑了吧老子不稀罕。
剛離婚那陣,我想背上炸藥把她和她那個長得像巫婆、門牙缺了兩顆、成天嘮叨離婚的媽炸上天。我們同歸于盡,有什么大不了?人活一世不都是個死?李果每天晚上拽我喝酒,喝多了就不想炸死她們了。喝得真多啊,我們在環(huán)城路邊躺著,把吃進去的東西全吐出來;酒你是吐不出來的,它早就進入你的血液你的靈魂。酒喝多了痛苦會變少,酒精能把什么東西贖回來。沒有李果我咋整?我會醉倒在大街上沒人管的,被一群野狗野貓啃個稀巴爛。
狗日的李果。
我咋能不掏這三萬塊錢?
地點在龍泉路三環(huán)立交橋邊上,三所大學(xué)交匯的黃金地帶。李果帶我去看地方——標(biāo)準(zhǔn)的三層小樓,帶廁所和陽臺,還帶個十平米小院。年租五萬,能搞七個客房。李果說,你三萬我兩萬,我錢都扔股市上了。他說,想象一下吧,遍地的大學(xué)生跑來開房。一間50,每天最少三百五,一年下來是多少?你算算。我說你覺得行就行,我把錢全取出來。他說沒準(zhǔn)你還能泡個漂亮的大學(xué)生吶,死也給你當(dāng)老婆。就是,我說,我好歹也是總經(jīng)理了,讓那個賊婆娘看不起我!還惦記她?李果說,沒出息的貨。
我想告訴他,這兒的姑娘還都是嬌滴滴的小屁孩。
名字我想好了,李果說,丘比特。
外國名字?
狗日的王重,你連愛神的名字都不知道,活該被你賊婆娘甩了。
狗日的李果,你就是懂得太多,所以還沒一個女人愛上你。
3
老郭說,這女孩是真正的處。
孫孟不敢看她的眼睛。一雙黑眼珠仿佛用冬天最好的雪水洗過。老郭不會撒謊。孫孟,他說,我叫孫孟,祖輩南京人,充軍戍邊來到云南。一家三代漸漸變成昆明人,老昆明人。他笑著,打量她。茶吧布滿蠢笨的藤條靠椅,硬邦邦的。做我這行很累,每天審不完的稿子干不完的活,出了差錯上面不找記者,找你。你要搞出叫好又叫座的大稿子,功勞也是領(lǐng)導(dǎo)的。你懂我意思?他轉(zhuǎn)動咖啡勺,熱氣升騰。她不很漂亮,但渾身上下的水靈勁兒就像花苞上剛掐下的嫩芽。
你叫什么?
小云。
小云。夜班后的疲憊撕扯著他的臉。謝謝你,謝謝。
謝我?她說,用不著。
該請你上星巴克的,他說,但那些地方會碰上熟人。我在這圈子里,多多少少,是個名人。
哪家報社?
不能說。抱歉。他沉下臉。她才21歲。黑色圓領(lǐng)T恤黑色牛仔褲都不太適合她。他想象她穿一身絳紅色晚禮服,一雙七厘米高跟鞋。她會像奧黛麗·赫本。這是規(guī)矩,我們都得遵守。你懂。
我弟弟要上高中,我爹糖尿病,我媽下個月手術(shù)。小云說。
我知道。他說。她清澈的皮膚上透出淡藍色血管,像漂亮的小水蛇盤旋在她干干凈凈的顴骨四周。走吧,我們?nèi)タ纯捶孔?,豐寧小區(qū)的兩居室房子。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搬進去,東西我都買好了。
小云站起來,腰板挺直胸部突出,苗條的腰腹沒有多余脂肪。老郭沒騙他。不是最棒的也是最棒的女孩之一。滾燙的欲望從腳底直透腦門,讓他渾身發(fā)抖。走向黑色帕薩特途中,他故意落在后面,打量她緊繃繃圓溜溜的小屁股。多漂亮呀。多么漂亮。他惋惜而傷感,近似于一種褻瀆,這感覺差點讓他熱淚盈眶。去豐寧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扭頭緊盯窗外。人民路和東風(fēng)路交叉口,人群來來往往,小販的叫賣聲夾雜附近店鋪的打折音樂,劃過車窗的人影讓他想起最初接上車的女孩。一年前的另一個,昆明東站,夏天夜晚,在熱浪和緬桂的氣息里睡得很死,像被麻醉了的小羊羔。
小云的馬尾辮被風(fēng)掠起,在他眼前一絲絲散開。正前方六七個人連續(xù)穿越紅燈,他抱怨著,差不多破口大罵了。她一直沒回頭,兩手抱在胸前。相信老郭把該說的都說了。他擰開收音機,F(xiàn)M95.4汽車廣播,亂糟糟的周杰倫仿佛一堆壓癟的易拉罐;FM97.0呢?正好,趙傳老歌。
當(dāng)年我們熱愛齊秦、譚詠麟、趙傳和孟庭葦。你不知道呀,1998年齊秦第一次來昆明開演唱會……
她一聲不吭。
他把調(diào)頻轉(zhuǎn)回周杰倫。旋律歌詞太快了,什么也聽不明白。
偉大的齊秦啊。他說,1998年我們買了黃牛票。通向拓東體育場的東風(fēng)路水泄不通。他唱《火柴天堂》的時候,所有人哎呀,所有人都把打火機掏出來,按亮,跟著他一起高歌,那場面!
她還是沒回頭,也沒吭聲。
我知道你們喜歡周杰倫。不過,齊秦趙傳這幫老家伙——
誰說我喜歡周杰倫?她回頭打斷他。孫孟這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像一面濕漉漉的小鏡子反射著窗外的銀樺和薔薇。天空藍得發(fā)白,空氣堅硬刺鼻,昆明連續(xù)三年大旱,再不下點雨,所有大街小巷都會燒著的。
他不敢吭聲。帕薩特沖過十字路口。他抽出紙巾遞給她,膽戰(zhàn)心驚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他靠邊停下來。
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強迫你。
小云白皙的臉上毫無雜質(zhì),現(xiàn)在你看不出一滴眼淚,連一絲淚花都找不見。明晃晃的陽光直撲過來。
你今年四十幾?45,48?
42。孫孟笑了。嗯,我又老又丑。
湊合吧。她說,知道我多大?
21。
42減21,多少?
21啊!
21,就是21年。
沒錯。
每年加100吧,她嗓音里的驕傲是年齡賦予她的,這優(yōu)勢無可比擬,他是永遠的失敗者。也就是說,每個月你多給2100塊,看在老郭這個老混蛋的面上,我饒你零頭,2000。好嗎?每個月,一共6000。
他愣了。敲詐?擺明了的敲詐。他瞇起眼睛,逆光效果讓她的臉一片蒼白,放進任何一個櫥窗都會像LV一樣閃閃發(fā)亮。
老郭跟你怎么談的?不是說好了4000?
6000。不行拉倒。我下車。
他的手在方向盤上啪啪敲打。
小云一聲冷笑,大主編還在乎這點錢?她推開門,跳出去。
他大喊,你這是干什么?
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他不得不開上去,緊貼她慢慢滑行。上車,你先上車。他說。
區(qū)區(qū)2000對孫大主編算什么?對我家里人來說,是救命的錢。
收音機里傳來張雨生的《大海》,音符卷起高高的海浪拍向他。
好,好,6000。他同意了。
不包括學(xué)費和零花錢。
行,不包括學(xué)費和零花錢。
小云笑了,拽開車門。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
他無辜地望著她。她的表情介于狡黠和撒嬌之間。一條狗,行嗎?我就想養(yǎng)一條狗。你不在的時候總有個伴呀。
30分鐘后,他們抵達城西花鳥市場,她一眼相中一條黑色博美犬,小巧、誠實、聰敏,緊盯小云不放。他花700塊錢買了它,默不作聲帶著她們駛向豐寧小區(qū)。她給它起了名字,黑豆。土得掉渣啊。一路上她像搓弄變形金剛一樣搓弄它。孫孟笑了,但這低低的笑聲很快就被黑豆哼哼唧唧的撒嬌一舉淹沒。
4
尹影想試試,可又沒那么確定。
不能再被這幫瘋女人嘲笑下去了。23歲年紀(jì)真能處置自己了嗎?她不止一次幻想過他,那個面目不清的家伙,那個沒準(zhǔn)就在身邊卻遲遲沒露面的男人,很可能和預(yù)期相差甚遠,但總得開頭啊。她做錯什么了?還沒跟上已被拋下,可誰規(guī)定了必須重復(fù)別人的經(jīng)驗和歷史?然而她們,很多人,正在把她推入連她們自己都沒遭遇的境地,讓她像赤身裸體一樣可恥。
班里沒一個男生讓她喜歡,你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他們幼稚、膚淺、自以為是;總還有一兩個不錯的呀,比如長相性格修養(yǎng)家庭都沒得說,可就是沒感覺。沒有比“感覺”更微妙的了,那就像大著膽子摸黑登山一樣。夜里,野貓又在慘叫,像歡呼也像嘲諷。她趴在盥洗室窗口向外看,荒草在月光下發(fā)抖,一條枯死的小河躺在圍墻下面,狹長的河岸地帶正是野貓的樂園,那些花的白的黑的金的灰的個個膘肥體壯,在雜草堆里碎石灘上追逐、飛奔,詭異的眼睛幽光四射;尹影想仔細分辨,但很快發(fā)現(xiàn)野貓的生活太隨意了,今天搬來的家伙沒準(zhǔn)明天就消失,明天亮相的說不定今晚就忙活搬走。終于出現(xiàn)例外:一只碩大的白色暹羅貓定居下來,毛像雜草一樣長,渾身臟得發(fā)黑,短小的臉上淡定而謙卑。它并不總在那兒,一旦出現(xiàn)卻昂首挺胸,像國王一樣驕傲;它冷冷迎接她的目光,讓她的心怦怦跳。但很快,它消失了,連一絲毛發(fā)也不留下。
第一次會流血,會疼。百度上說,處女指尚未發(fā)生性事的女子,持保守道德觀念者認(rèn)為處女代表純潔。廣義的處女指某種新鮮的感受,代表最初的體驗。不包含任何不健康的思想,是對生命、物質(zhì)、物品的尊重,一種對待事物形成良性看法并由此生成好奇的思想概論,處女的理論。
處女的理論?
她無法用小小的化妝鏡感知它。那里復(fù)雜而幽暗。她熱愛的韓劇從不談?wù)撔?,頂多是生活混亂的男二號時常更換女友。她奇怪的并非自己一點也不急于破壞它,而是對男女之事沒什么奢望,或者說,是因為還沒發(fā)生也就沒法想象和奢望的吧,正如蒂朵在歌里唱的,我不想移動任何東西,那會改變我的記憶,我就是我,我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和一個男人發(fā)生了,她會愛上他還是憎惡他?沒法想象的疼痛吞掉她還是拯救她?她叫出聲來,就快變成比趙曉娟們更可憎的怪物了。她知道不少人指手畫腳,嘲笑一個23歲的大四女生要么沒人要,要么自戀狂,那簡直是一種漠視和挑釁呀。她的叫聲越來越大,奔走的野貓驚惶站??;她讓尖音區(qū)持續(xù)上揚,抵達頂點時像子彈一樣攢射;野貓們四散奔逃,轉(zhuǎn)眼消失在苦蒿、芨芨草、碎石頭和紫莖澤蘭共同筑造的廢墟里。
5
七月初六,丘比特正式開張,放了三掛炮仗,送來四只花籃。丘比特浪漫酒店的招牌是硬塑料做的,和一圈霓虹燈一起鑲在門頭。晚上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很扎眼——燈光亮閃閃的,“丘比特”幾個字怎么看怎么像一排圓圓的、胖胖的小手沖你勾手指哩。當(dāng)然啦,丘比特不止七個房間,我還準(zhǔn)備了土豆片、礦泉水、香煙、方便面、豆腐干、榨菜、火腿腸、鹵雞蛋、花生米,還有不錯的安全套。所有東西都要掏錢的。丘比特沒有免費品。
李果給我弄來一只巴西鸚鵡:竹籠裝著,紅嘴巴,藍頭藍背綠翅綠尾,遠遠看著像一團藍色火苗。李果專程跑到城西花鳥市場高價買的。給你解解悶,他說,它能說幾種方言哩,四川話、昆明話、廣東話。我舉起鳥籠,它立即說話了:生意興隆,生意興隆,生意興隆。我和李果高興壞了。李果說叫它警長吧,警長。這名字,震得住,能給丘比特帶來好運呢。我說好吧,你想起什么名就什么名吧,誰讓你是李果?我對鸚鵡說,警長,記著,你叫警長。它冷冰冰的小眼睛盯著我,重復(fù)它的名字,警長,警長,警長。李果說記得用新鮮豬肉喂它,一天一次,一兩精瘦肉,切得越細越好。
我辭了職,坐在又亮又寬的大理石桌子后面,背靠吃的喝的用的,專等大學(xué)生上門。頭一天,三個男孩先后帶著姑娘來了,50塊錢扔下就走;第四個小子下午來的,滿臉青春痘,女孩穿一條紅裙子,扎馬尾辮,像棵樹一樣瘦。你要是在大街上碰見她,打死你也不相信她會跟一個小子跑出來開房。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警長把女孩逗得咯咯直笑。他們要了301房,男孩很快隔著門板大喊,讓我送點方便面、土豆片和可口可樂。警長重復(fù)他的話,方便面、土豆片、可口可樂。我拿上東西沿著走廊走到底,敲門,他拽開一條縫接過去,這小子光溜溜的,皮膚白得驚人,我不敢往屋里看。男孩砰地關(guān)上門。我走回去,盯著警長發(fā)呆。陽光灑進來,細細的灰塵上下飄蕩。警長的腦袋和尾巴真像假的,兩只小眼睛神秘莫測。方便面,土豆片,可口可樂。它說。我說行了警長,不要叫了,你安靜一下。它說,安靜一下,安靜一下。我笑了。我們打量外面拉客的三輪摩托、彩票店、米線店、服裝店;來來往往的男孩女孩手牽著手。你說這幫小屁孩除了喝酒、上網(wǎng)、開房還忙活些什么?
喝酒,上網(wǎng),開房。警長說。
嘿,你還真牛逼。我說。
牛逼,牛逼。它說。
她會不會來?我說。
會不會來,會不會來。警長說。
警長沒吭聲。
好吧,我說,她出門被車撞死。
但警長說出來的是,裝死,裝死,裝死。我哈哈大笑。喂,喂。301又傳出叫喊。老板!
我跑到門口,還需要什么?
衛(wèi)生紙,杰士邦。有嗎?
有。
警長跟著大喊,衛(wèi)生紙,杰士邦。衛(wèi)生紙,杰士邦。
我后來打電話告訴李果,讓他猜猜發(fā)生了什么,他死也猜不著,這小子臨走前甩出300塊錢,讓我不用找了。我收拾屋子,發(fā)現(xiàn)一盒杰士邦用掉一半,十只。我的老天。十只被用掉的裹在一大堆衛(wèi)生紙里。我還記得女孩下樓的樣子,兩手?jǐn)R在身前,牢牢抓住黑色小包,低頭大步往外走。男孩扔下鈔票,緊緊跟在她屁股后面。他要攔一輛“麻木”,女孩堅決搖頭。他只好追上她,在老王超市買了兩只卷筒冰激凌。女孩還是搖頭。男孩捧著冰激凌,在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
冰激凌被太陽烤化了,滴滴答答灑了一地。
冰激凌,冰激凌,冰激凌。警長哇哇大叫。
6
每周六,孫孟從遙遠的北市區(qū)開往豐寧。他取出紅酒、零食、鮮花(偶爾還有毛茸茸的玩具),踩著夕陽走向三單元。小云和黑豆將敞開301的房門迎接他,三周前的拘謹(jǐn)早就像上面那只冰激凌一樣融化了,她的笑容像小錐子戳他的心,讓我們的孫孟興奮莫名。
她拾掇得整整齊齊,一件粉色睡衣讓她充滿儀式感,臉上的腮紅恰到好處,眼角和眉梢的淡藍清爽怡人;嘴唇潤澤飽滿,讓他看一眼就萌生吸吮的渴望。她似乎正由內(nèi)而外地伸展、盛開,像一朵馬蹄蓮,悄悄綻放在這個簡簡單單但已經(jīng)非常過得去的臨時性家中。她給他端茶,給他削蘋果。黑豆鉆到他懷里撒嬌,他只好陪它玩幾分鐘又推開;它溜到角落里,身體蜷起來,很快睡著了。他告訴她這周真忙,晉寧連環(huán)殺人案、家樂福搶劫案、昭通爆炸案……煩透了。他連續(xù)失眠。無法為一篇聳動的社會新聞?wù)业胶线m的標(biāo)題。但這些煎熬比起今天的娛樂新聞來說不算什么,齊秦演唱會將在昆明體育場揭幕,這是他第二次來昆明。角色發(fā)生巨變,13年前的孫孟是鐵桿粉絲,13年后不僅是粉絲,還得把娛樂部的文字和攝影記者像狗一樣趕出去,讓他們拿回沉甸甸的報道。和13年前相比,他像眾多粉絲一樣面目全非啦,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換了又換;昆明也不再是13年前的昆明,街道掘地三尺,樓房拆掉重修;當(dāng)齊秦唱響13年前的老歌,他的心情還和13年前一樣嗎?
是第一排,貴賓席。他說。我不喜歡齊秦。小云說。為什么?她答不上來,這就好比你問她為什么叫小云而不是別的。就是沒興趣嘛,我對齊秦沒興趣。第一排啊,離舞臺頂多半米。他說。小云說好吧,非要我去我就去嘛。為了緩和氣氛,她把黑豆叫醒——它正從沒有夢的夢境趕向新的夢境,那里或許有一根骨頭,一碗牛肝拌飯。然后它無奈地醒了,呻喚著湊到她懷里。孫孟伸手撫摸它,順勢消滅了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急切而小心翼翼地親了她的耳朵,它全看在眼里,猛地一聲尖叫。
他嚇一跳,一巴掌將它扇到墻角,摔得山響;它傻啦,像小雞一樣嗚咽著奔向小云。
黑豆!她大喊。你瘋啦!
他立即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注意,順手就……
她把它緊緊抱在胸前,使勁親它的腦門;它伸出舌頭嘩嘩舔她。都舔到嘴唇了。他閉上眼睛。
她終于放下它了。他問晚上吃什么,自己做還是出去吃?她說燉了雞湯,準(zhǔn)備做番茄炒蛋和酸辣土豆絲。孫孟舉雙手贊成。報社同行住得很分散,經(jīng)常和她拋頭露面難免會被撞見的。
她下廚的時候他把黑豆攥在手里,警告它離她遠點。狗日的,你這小狗日的,別他媽瞎舔,否則我切碎你舌頭讓你吃個夠!黑豆嚇傻啦,凄慘地嗚嗚尖叫;他松開手,看著它像踩著一雙溜冰鞋連滾帶爬沖進廚房。
晚餐豐盛可口。她就像一把小起子把他心里一塊小小的軟骨撬起來。這感覺在前面三個女孩身上還沒出現(xiàn)過。她們拿到學(xué)位證那天就分了手。他將神奇而堅決地消失,無論小唐、夏蓮,還是可可。當(dāng)然啦,她們不再是處女了并且住的地方也不是豐寧小區(qū),那樣她們會殺回馬槍的。他們在白天道別,他把半年來的感情往回拽,像收拾一只放出很遠的毛線團。
只有可可哭出來。其余兩個女孩高高興興和他吃飯,拿走最后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并且說如果你還需要隨時給我電話。可可的號哭解決不了問題,不能讓他改變決定也不能讓他多給一些錢,反而讓他反感,還沒結(jié)束最后的午餐他就著急逃走,借口上廁所就溜了,把信封交給前臺服務(wù)員,讓他代為轉(zhuǎn)交。從此以后,她們都將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他回到車上,打電話給老郭說你必須交代可可,絕不能打聽他究竟在哪家報社。總體來說,他挺喜歡她的。乖巧、溫柔,身材很棒。
小云像三個姑娘的混合體,更懂事也更耐心。把自己交給他之后,她似乎一下掌握了什么秘訣,連一點過渡也不需要就能熟練釋放勃勃野性,似乎有絕對把握和他并肩征服世界呢。女人嘛,通常比我們想象得更復(fù)雜,也更危險。這天的CD正是齊秦,《冬雨》《花季》一首首向外傾瀉,黑豆趴在廚房地板上,在牛肝拌飯里愉快地直哼哼。他聽見她說,你老婆也喜歡齊秦?
她就喜歡鳳凰傳奇。他說,多俗。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就喜歡鳳凰傳奇而不再是齊秦呀。她說。
是的,他贊同。為什么?
這問題就像你問我干嗎要背著老婆跑來找我。
好吧,好吧。他妥協(xié)了。
我們下周考試,答案剛發(fā)下來。
不上課了?
早不上啦,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你媽哪天手術(shù)?
周二。醫(yī)生說,要把膽囊全切掉。
她說的膽囊讓他不太舒服,讓他把它和黑豆聯(lián)系起來。它繼續(xù)哼哼著,牛肝的腥味兒很大。飯后,他走向客廳,從西裝口袋里取出信封,來到廚房抱住她。細細的腰沒有一絲贅肉,柔韌,結(jié)實,像最好的牛皮。她轉(zhuǎn)身接過信封,打開。她點錢的聲音比水流的聲音還響。唰啦唰啦。他把水龍頭關(guān)上?,F(xiàn)在換成她從身后貼緊他了。
在齊秦《夜夜夜》的鼓舞下,他抱起她直奔臥室。寬大的床像祭臺迎接他們。黑豆在身后大叫兩聲就放棄了。他索性把門關(guān)死,以免它沖進來胡攪蠻纏。他親吻她,外面的歌聲恰到好處地打著節(jié)拍。她還是那么緊張、無望,同時如此驕傲而神秘,仿佛依然處在青春萌動的階段尚未成年,在他的侵襲下產(chǎn)生了小小的身份撕裂,盡管早已發(fā)生卻依然在延宕它的不適應(yīng)和不甘心。似乎想把他往另一側(cè)拽去,往她那個剛剛發(fā)育好卻沒準(zhǔn)備好的另一頭安放下來。
放松,放松。他緊貼她的耳朵說。不都好好的嗎?是的,盡管第六或第七次了還是給他帶來恐懼,真擔(dān)心把她撕裂、把她誤傷。這一刻他開始完完整整貼近她并且仔細體會這種略帶困惑的占有,她狠狠抓他后背的指甲猶如一排小小的利齒,在短暫迷失的空間里將他死死咬住,恨不能在某個臨界的瞬間將他抻開、扯斷,生吞活剝。
黑豆在門外咆哮,一聲、兩聲、三聲,像被遺棄了。
7
慢一點,我們現(xiàn)在有必要慢一點。尹影不太明白身邊的家伙們干嗎也不喜歡她。說實話,她一點也不丑甚至算得上漂亮,高挑的個子、倨傲的氣質(zhì)、光滑的皮膚,除了有一點黑。有人叫她巧克力,還有人叫她黑珍珠。她其實挺有把握大四畢業(yè)之前來一場戀愛的,現(xiàn)在看來希望越來越渺?!皇?0多天,除去幾場關(guān)鍵考試、論文答辯、畢業(yè)酒會,余下的日子就像貧瘠的沙灘,將無法培育一場愛情。
總不能勉強自己呀。
即將永別的校園生活令人發(fā)指。沒有傾心的大男孩,不再加入臥談會,只能趴在盥洗室窗口沖一群野貓尖叫。要命的是誰都沒在意,就算有人在一旁洗漱也不會追究她干嗎像個瘋子一樣叫喊,誰管得了?有人挖開喉嚨嘔吐,有人坐在過道里念叨男朋友,有人一邊抽煙一邊哭,她喊幾嗓子算什么?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她不再叫了。再叫下去連自己都惡心了。多傻啊。剛開始野貓還會停下,仔細辨認(rèn)這叫聲的來源,但很快就充耳不聞,尤其那只大白貓——比幾周前更肥也更野,在草叢里刺窠里撒歡,把兩只黑貓、一只金貓的女朋友野蠻霸占;很明顯,它們誰也打不過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奪地盤、搶女人。在尹影的叫聲鼓動下,大白貓更顯驍勇,用響亮的嗚嗚吼聲震懾對手,再以一場酣暢的霸占讓20米外的大四女生目瞪口呆;作為回報,尹影給它扔去包子饅頭,它吃上兩口就分發(fā)給自己的女人,像打發(fā)幾個叫花子。
這天夜里,趙曉娟讓她幫個忙,一個網(wǎng)友將來見她,而她要陪一個老家伙去一趟紅河。
你頂替我出場吧,親!趙曉娟趿著拖鞋來到床邊。尹影撩開蚊帳打量她。這個女人,這個和王惠一起在鬼知道哪家夜總會坐臺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提前衰老,濫用的化妝品正把她那張原本清秀的瓜子臉毀掉,像枯樹皮;被拔光了又文上去的眉毛夸張而尖刻,像她本人。是個大帥哥吶。真的。怕她不信,趙曉娟把筆記本電腦抱過來給她看照片,還不錯,方臉盤,短頭發(fā),看起來成熟穩(wěn)重。
多老?
30。
王惠和張琳娜鼓動她去見見。如果人不錯,你就把他辦了,把處破了。姐們給你湊房費!
好歹有車有房,你就以身相許吧,白頭偕老也說不定啊,大擺筵席那天記得給我紅包。
去吧去吧,趙曉娟說,這家伙在QQ上一直吹噓他的國防身體,從前是足球運動員什么的,親,碰上這類家伙不吃虧。
尹影的回答模棱兩可,明天再說。
三個女人有些掃興,不過這位前足球運動員讓她們興致勃發(fā),探討他是否比普通男人更棒些,中國足球隊不就號稱90分鐘不射?她們哈哈大笑。張琳娜轉(zhuǎn)移話題,讓她們品評剛從網(wǎng)上淘換來的無袖T恤。趙曉娟點起蠟燭,赤身裸體的張琳娜來回試穿兩件波西米亞風(fēng)格的玩意兒;在尹影看來,那就像兩塊皺巴巴的破布。王惠連聲夸贊,趙曉娟說還過得去。張琳娜踩著滿屋的燭光來回走,像歐洲中世紀(jì)的女巫,大屁股小胸脯蘿卜腿,剝了皮的大鴨梨。這就是她為什么沒跟趙和王也上夜總會坐臺:她沒那個本錢。
8
他自稱李果,是真名,他把身份證交給她看。沒錯,可35了,比趙曉娟說的整整老五歲,有明顯的抬頭紋和魚尾紋,身板倒挺像個運動員:猶如小貨輪一樣結(jié)實,牛仔短褲下兩條毛茸茸的黑腿閃閃發(fā)亮。他通過QQ搜索加了趙曉娟,而她呢,自稱是某跨國公司的高級白領(lǐng),他就這么上了當(dāng);后來她改稱自己是無業(yè)游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非要見她一面。這不來了?
無業(yè)游民?沒料到趙曉娟對自己也沒說實話,尹影后悔穿得太學(xué)生氣:白T恤是五十多塊的便宜貨,腳上的塑料涼鞋軟塌塌的,露出白指甲和腳后跟上該死的繭。早知道她穿條熱褲,踩上高跟鞋。她問李果做哪一行,他說,醫(yī)生,我是婦幼保健院的兒科醫(yī)生。她有點意外。她從小害怕醫(yī)生,他們渾身的來蘇味、酒精味和白大褂的涼味共同構(gòu)成某種威嚴(yán),就像某種陰影。
明晚有齊秦演唱會呢,來嗎?李果認(rèn)真地看著她,托朋友搞的票,內(nèi)場第四排,非常好的位置。
她想了想就同意了。不是因為喜歡齊秦,是在乎演唱會的氣氛。當(dāng)然啦,她覺得自己更像“70后"——古板,守舊,被趙曉娟們嘲笑打擊的怪物和圣女。
明天五點見,西站立交橋怎么樣?下面的龍翔街口?
她答應(yīng)了。發(fā)現(xiàn)他側(cè)面還算帥氣,短短的寸頭又硬又直。時間逼近六點,他邀請她去附近一家小餐館吃飯,也就點了青椒火腿、醋熘白菜、炭燒魚幾個家常菜;之后,他約她隨便走走,她沒反對。這個叫李果的老家伙很認(rèn)真地說,“70后”都熱愛齊秦,就像熱愛自己的童年一樣,當(dāng)年……好了,又來了。她搞不懂這幫“70后”哪來那么多憂傷,似乎每個人都有資格當(dāng)詩人;他滔滔不絕,根本不在乎她愛不愛聽;難怪,35了還打光棍。不過,她說不清他身上哪些東西吸引了她——執(zhí)拗而世故?還是遠比她赴約之前想象得更真實?
黃昏,北辰大道塞滿汽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讓她想起院墻外面那些不講規(guī)矩的野貓。他問她下一步什么打算,她說什么什么打算?他說,工作呀,當(dāng)然是工作。她笑了,我爹媽早死,我的工作必須來錢快收入高,做雞怎么樣?他張口結(jié)舌。她哈哈大笑。他說趙曉娟你不能說這種話,她說那我該說哪種話?做一只雞來錢快收入高呀,不行?當(dāng)然不行,你明明知道不行。憑什么不行?不也是憑身體掙錢吃飯?不,不是這個道理,而是,如果你那么使用你的身體,后果將十分嚴(yán)重……狗屁,尹影笑了,覺得他不堪一擊。身體是我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別人靠力氣蓋房子背麻袋掙錢,干嗎我就不行?你不也靠一雙手掙錢?有什么不一樣?李果泄氣了,不知如何回答。我說不過你,因為那就是法律和道德禁止的。尹影不再說了,突然想起坐臺的趙曉娟王惠。他們踩著夕陽一路往北,空氣里充滿汗味、煙味和臭味。好吧,我還不想做一只雞吶,我還沒被苦哈哈的生活搞得去做一只雞。她說。他一臉茫然。她笑著說走吧,快走吧,我們究竟要去哪兒?
沒錯,她逐漸習(xí)慣扮演趙曉娟了——自己的室友。你再怎么厭惡也沒用,室友關(guān)系正如血緣關(guān)系一樣無法更改。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要往哪兒走。燈火輝煌的北辰財富中心出現(xiàn)在二百米外;他們經(jīng)過一排服裝店鞋店精品店來到一樓的影院售票處,他問她要不看場電影?她同意了。幾分鐘后,他們被一部可笑恐怖片敗壞了胃口,只能提前離席;她艱難越過一排硬邦邦的膝蓋回到街上,找到一家肯德基,要了兩杯冷飲,打算喝完東西就各自回家。
你好像很累。她說。
是挺累的,來見你之前剛做完一個手術(shù)。他向她詳細描述怎么把一個孩子的闌尾割掉。一個小小的廢棄了的東西差點要了孩子的命。習(xí)慣了,他說,你要是每天跟這些東西打交道你就不會考慮你是不是在拯救生命了。他說得平靜而厭倦,似乎為此羞恥。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你,和工作的你沒什么關(guān)系?
沒有。他想了想,又搖搖頭,不,當(dāng)然有。怎么說呢,工作只是糊口。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這個不好說。李果喝一口果珍調(diào)制的橙汁,我只知道我不該是什么——沒完沒了的奔忙,錢太少或者太多,沒有假期,沒有一個踏踏實實的家……
她認(rèn)真琢磨他說的每一個字。
我不太滿意你們的狀態(tài)——沒有工作,對自己缺乏責(zé)任感,任何工作都要付出努力的,懂嗎?做什么都不容易。
陳詞濫調(diào)。她想,典型“70后”的陳詞濫調(diào)。他似乎呆板得迂腐,認(rèn)真得冒傻氣。但誰能保證這不是假象呢?
我說了呀,做一只雞。
別開玩笑。他說,我跟你說真的。好好工作,好好養(yǎng)活自己。去我朋友的公司怎么樣?
尹影笑了。
他掏出手機撥了幾個電話,找了兩三個朋友。最后得到明確的答復(fù),沒問題,隨時歡迎。他掛上電話。是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坐辦公室,每天發(fā)發(fā)報紙澆澆花。
她沒吭聲。
我說真的呀。他明顯著急了。她差點笑出聲來。
好吧,我會考慮的。她說。明天幾點?
五點。他說,龍翔街口。
后來他攔了一輛出租車,非送她回家不可,她堅持說還想走走,他只得作罷。明天見,路上小心,早點回,這一帶不太安全。
她回到宿舍已經(jīng)很晚了,野貓們偃旗息鼓,雜草叢生的黑暗像水泥一樣硬。趙曉娟和王惠一夜沒回。她早早上床躺著,李果穿一件白大褂出現(xiàn)在夢里,露出一口比白大褂還要白的牙,沖她微笑的模樣像這個夏天的陽光。他叫喊她虛假的名字,她猛地醒了,月光把床頭照得雪亮。她打定主意,次日下午見了他就說出真相:我叫尹影,我還是一個大四學(xué)生。
9
第三天,青春痘小子又來了,這回換了人,一個瘦小的圓臉女孩,沒上次那個好看,也沒上次女孩高,頭發(fā)稀稀拉拉,看起來頂多20;黑色短裙,黑色高跟鞋,兩條小腿細細的,被一雙肉色高筒襪裹緊,像沒剝皮的小香蕉。
狗日的,那么快就換了人。上次那姑娘不屌他?十只杰士邦呢。我記得清清楚楚。就這么完了?我最好閉上眼睛,啥也別看,啥也別想,給錢就行。誰被誰睡了哪是我該關(guān)心的?這姑娘對警長很感興趣,一直逗它說話,警長說了一長串的話: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周末愉快,周末愉快!姑娘哈哈大笑,說你這鸚鵡真牛,今天就是周末嘛,可惜不是我生日。青春痘小子要了301。今天三對學(xué)生開房,都沒要301。那里臨街,太吵了,摩托聲說話聲吵架聲鋪天蓋地。
我越來越喜歡丘比特的氣味,雙飛粉還沒干透,甜膩膩脆生生的,像奶油味餅干味,足球場畫線的石灰味,白生生直溜溜在草皮上伸展,我們列隊入場,奔跑,傳球,射門。狗日的李果是前鋒,我是后衛(wèi)。我們從小在水泥地上打滾,膝蓋摔得稀巴爛,第二天照樣上場。體校畢業(yè)那年,我在一場友誼賽里和前鋒對腳,左小腿腓骨當(dāng)場骨折。手術(shù)不太成功,半年后骨頭長好了,但有一點點瘸,你要是仔細看就能看出來,左腿短了一公分,還怎么上場?我可不是偉大的加林查。我們工作那年組建了一支球隊在昆明業(yè)余聯(lián)賽拼殺,我替補上場,瘸一公分也比大多數(shù)家伙踢得好,能給李果傳出好球,讓他砍瓜切菜一樣破門得分。
能上場就行呀?;鹄崩钡牟菸惰駱湮短栁恫萜の毒o緊纏住你,任你飛奔,隨你撒野。進球的感覺很爽,和女人上床也沒那么爽。他們不再約我踢球了,誰讓我沒法跑得像從前一樣快?我像只鴨子,搖晃著越來越大的屁股,拖著瘸腿追在皮球后面。你就是追不上。20分鐘我被換下場,眼睜睜看著他們像狼一樣飛奔。
狗日的足球。我打開鳥籠,警長在走廊里來回飛;我把一兩精瘦肉切碎,擱盤子里,放在桌上;警長飛下來,三下五除二吃個精光,陪我一起把體壇周報看完。我知道哪支球隊又在亞冠翻船了,許家印這個瘋子又燒了多少錢;狗日的謝亞龍、南勇東北受審,中國足球有希望了?狗屎!還有多少娃娃愿意踢球?真他媽丟人,國家隊連世界杯外圍賽都沒戲,再這么下去,我們連坦桑尼亞阿富汗都打不過。誰還像我們當(dāng)年那樣,在巴掌大的水泥操場上摔得血肉模糊照樣堅持?
狗日的中國足球!
警長說,狗日的中國足球,狗日的中國足球!
它撲撲啦啦的聲音脆生生的,我起身追著它跑,從走廊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回這頭;警長離我頭頂不到一尺,掀起的熱浪就像掠過球場的大風(fēng)。我盡量墊著步子以免吵到客人。跑兩趟就出汗了。警長在大理石桌上穩(wěn)穩(wěn)降落,胸脯劇烈起伏,針眼大的鼻孔呼呼喘氣。
好樣的。我說。
好樣的。好樣的。它說。
門外傳來汽車馬達聲,還有烤紅薯小販的吆喝。
警長偏著腦袋打量我,眼睛一眨不眨。
它邁開漆黑的爪子,走進鳥籠。
10
孫孟問她,想沒想過一直住下去?
小云笑了,再過一個月我就畢業(yè)啦。
回老家?不想留昆明?
她俯身打量他,像觀察一條魚死了還是活著。
你想問我在不在乎你?
他嚇了一跳,像被門外的黑豆咬了一口。
好,不說這個。她蹦起來,去衛(wèi)生間抽出他的刮胡刀。黑豆一路追趕,討好地搖頭擺尾;她走回來,黑豆貼身跟進。他沒再把它趕走。小云往小腿上涂抹剃須液,熟練地剃盡腿毛,之后蹲在床邊,剃須刀在他小腹位置輕輕劃拉。孫孟說你瘋啦。她一聲不吭。皮膚微微疼痛,還有點癢。她哈哈大笑,黑豆在屋里像個瘋子似的躥來躥去,發(fā)出興奮的嗚嗚聲。她開始把剃須乳抹到他兩腮,要把胡須剃下來。他握住她的手讓她慢一點,她呵斥他,放開!他只好放手,腦袋像被無形的鎖鏈牢牢固定,剃須刀在他臉頰兩側(cè)像一艘小小的破冰船吱吱游走;黑豆叫了兩聲,他緊張得汗毛直立,前列腺涌起一陣尿意。
放松,大主編,我殺不了你。
小云拎著剃刀在他臉頰、下巴頦上游弋,動作慢得像在山間攀爬,也遠比調(diào)情遲緩。他能嗅到她渾身彌散的薇姿護膚霜的甜味;她薄薄的嘴唇上覆蓋一層難以察覺的絨毛,嘴角像一張拽開的弓,鼻梁左下方有一粒淡淡的黑痣;眼珠是琥珀色的,并不十分漆黑;眼睫毛長而寬闊,像一把慵懶的掃帚。記憶的深淵。夢境的黑洞。此刻,她還是他的。黑豆繼續(xù)哼哼唧唧,提醒他還完整擁有她。多好。
大主編精神抖擻,才好坐第一排聽齊秦。小云笑了。這樣子才不至于給我丟臉,我一個大美女怎么能帶一個邋遢老頭出席演唱會?
他笑了。今晚的貴賓席很隱蔽,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極小。他聽?wèi){她處置自己:給他穿上干凈內(nèi)褲,套上白襯衫,她脫下身上這件,一下子暴露了她的身體,乳房結(jié)實,小腹平坦。她像夢境一樣溫柔。他還記得頭一次她的恐懼和戰(zhàn)栗:猶如堅韌的橡膠并且渾身發(fā)抖,仿佛隨時可能遭到傷害。她罵他,搡他。黑豆在門外怒吼。他只能把自己限定在小小的彼此都贊同的空間中,短暫的默契漸漸超越一切,像贏得嘉獎一樣在他們之間形成更進一步的親昵感。他緊緊抱著她,汗水越來越多,他想讓她停止顫抖,可她哭了,聲音不大,讓他無助而絕望。之后,她把他抱得更緊,像要把他活活勒死。
現(xiàn)在,黑豆正用牙齒和爪子在床腿上制造刮擦聲。她赤裸的身體散發(fā)出野菊花一樣的香氣;接著是他的休閑褲,襪子和夾克衫,她一一幫他穿上,穿好。套上襪子時腳趾一陣微癢,就像黑豆強行舔他的腳底。她穿上內(nèi)衣、三角褲,一件緊身紫色T恤,一條藍色牛仔褲,順手扎一個馬尾辮,太陽穴兩側(cè)的淡藍色血管清晰動人。
走吧老頭!
黑豆像奴隸一樣追著她跑。他站在門口。一陣傷感抓住他。如果這時候知道后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他大概就會認(rèn)真跟她說說話了。
老頭?我很老?
你說呢?
我覺得我才二十七八吶。
好吧,二十七八的老頭。她的笑容比蒙娜麗莎的還要復(fù)雜。我們走。
11
五點二十了,李果不見蹤影。龍翔街口的冰激凌店、雜貨店、賣登山系列的兩家小店都開著,西站立交橋下有幾個流浪漢和賣花姑娘;天空很低,云彩灰白,又高又直的銀樺樹站在昆一中的小花園里,像一群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家伙。尹影打了李果電話,但被告知關(guān)機了。她有些茫然,通過醫(yī)院總機接到兒科住院部,一個女人說李醫(yī)生正上手術(shù)呢,一時半會兒下不來。她問對方,我可以過來等他嗎?女人說你愿來就來吧,接著就掛了,沒問她是誰。
于是我們的尹影從龍翔街走上文林街,經(jīng)翠湖東岸抵達婦幼保健院。她想到各種可能性——關(guān)于今天,今晚,如果這個35歲的李果再約她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飯,后面可能發(fā)生什么?跟他走?跟一個僅僅見過兩面的男人走?去哪兒?要喝酒嗎?她沒辦法往下想。他沒準(zhǔn)會打一輛車叮囑司機把她送回去的,沒準(zhǔn)自己也跳上車非把她送到家不可。他看起來是那一類男人。錯不了。
把自己交給他嗎?
尹影一陣戰(zhàn)栗,仿佛那只又白又大的野貓正跳上墻頭逼視她。她沖它尖叫、狂吼,可它就是一動不動,腦袋聳立兩眼放光,臟兮兮的毛迎風(fēng)飄揚。
婦幼保健院大門外居然拉著白底黑字的橫幅——還我孩子!嚴(yán)懲庸醫(yī)!它們從醫(yī)院門楣一直延伸到兩側(cè)院墻上和冬青樹上,一伙形跡可疑的癟三聚集在橫幅下面,但這并未影響醫(yī)院秩序,門診大樓照樣人來人往。尹影問了導(dǎo)醫(yī)臺護士,答復(fù)說兒科住院部在大樓后面,得穿過長長的走廊;她道了謝,穿出亂哄哄的人群和廣播里的提示音,光線漸漸變暗,進入狹長的走廊后一路往左,經(jīng)過兒科門診就是婦產(chǎn)科逼仄的樓道,它似乎長得沒完沒了,突然多起來的人群讓空氣窒悶渾濁;四周彌漫著來蘇味、香味和說不清楚的汗味或血味,冷颼颼的穿堂風(fēng)來回奔跑;十多個女人聚集在走廊兩頭的椅子上,中間的過道更窄了,你要順利通過就不得不撞上各式各樣的膝蓋和膝蓋下面的筒鞋、敞口鞋、漆皮鞋和高跟鞋;她抬頭看見門楣上有婦科手術(shù)室的字樣,第三間屋子的提示更明確:人流室。
尹影渾身發(fā)緊,像是遭到了護士的厲聲警告。走廊盡頭,一個年輕姑娘——看起來比自己更年輕——一直靠在一個男人肩頭哭泣,另外幾對男女和孤零零幾個女人全都表情凝重。她停下來,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一個護士正向哭泣的女孩解釋,手術(shù)都是有風(fēng)險的,穿孔、失血過多、昏迷……女孩哭得更響了。好了,好了,護士的聲音軟下去,你們自己考慮吧,不做也行。護士穿過人群,走進手術(shù)室,消失了。尹影湊到手術(shù)室門口,心臟怦怦直跳,聽見里面?zhèn)鞒鲟栲枧九镜捻懧?,就像把誰五花大綁;一個醫(yī)生在說話,不用緊張,20分鐘就結(jié)束了,看到那只大桶了嗎,里頭全是今天流掉的。沒事,小手術(shù)。對,你不要亂動。尹影退回來,坐在椅子上,悄悄發(fā)抖。
不到20分鐘,醫(yī)生護士用輪椅推著女孩出來了,一個30多歲的男人迎上去。女孩滿眼都是淚,頭發(fā)散亂,臉色蒼白,一只手捂著小腹。距離太遠,她沒法聽見她的哭聲。女醫(yī)生解下口罩說,都這樣,麻醉醒了都會哭,我還沒見過不哭的呢。男人推著姑娘經(jīng)過尹影,這回她聽清楚了,她哭得那么傷心,源源不斷的淚水似乎從她小腹深處涌出來,她一點也控制不了。尹影站起來,穿過一扇窄門,迎面撞上六點三刻的夕陽余暉,一腳踏上高高的鐵質(zhì)樓板,乒乒乓乓走下去,來到兒科住院部陰暗的大門口時似乎還能聽見哭聲。她覺得冷。夏天傍晚的冷風(fēng)像亮閃閃的鐵鉗往懷里扎,讓她抖個不住。就像剛剛做了手術(shù)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12
我渾身冒汗,關(guān)上鳥籠,警長盯著外面。天真藍,像一塊無邊無沿的足球場,白云在上面散步,一會兒是群孩子,一會兒就成了女人。太安靜了。深藍不就是意大利球衣的顏色?我熱愛的巴喬把皮球射到天上去了。他說天上有球門?白云后面是深深的鎢鋼色,雪亮刺眼。沒準(zhǔn)真有球門吶,那些偉大的家伙進了天堂還踢球嗎?
301突然傳來青春痘小子的叫喊:老板,衛(wèi)生紙、杰士邦!聲音太大了,你就是待龍泉路上都能聽見。小狗日的,也不嫌丟人。警長重復(fù)他的話,衛(wèi)生紙、杰士邦!衛(wèi)生紙、杰士邦。我把食指壓在嘴上,它不再說了。我取了東西,沿著過道往里走。青春痘小子拽開門,光著屁股,沖我不好意思地傻笑,接過東西掩上門,閂死的咔嗒聲又尖又響。我連女孩的影子也沒看見。我往回走,陽光像條白晃晃的狗躺在地板上,照亮桌上的警長、報紙和水杯,風(fēng)吹進來,報紙嘩嘩響,上面有謝亞龍聲稱自己被行刑逼供的大幅標(biāo)題。然后,我聽見301響起女孩的叫聲,不太高,但很清晰。一共三次。警長拍打翅膀,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我站起來。想想還是算球。這種事情你還能咋管?又不是他強迫她躺下來張開腿,讓她像條狗一樣叫喚的。
我讓警長安靜,往籠子里的小茶杯里續(xù)上水,往里頭塞了一粒話梅。我打電話約李果吃飯,狗日的說這兩天忙得要死,剛在QQ上認(rèn)識一個姑娘。我說以我丘比特總經(jīng)理的經(jīng)驗看你還找什么姑娘呢,她們太復(fù)雜啦,不掏空你榨干你才怪,不如找個“70后”結(jié)婚吧。女人嘛,都一樣。年輕的會變老,老的也差不到哪兒去。何苦呢?他說你又想她了吧?我說沒有,我誰也沒想。他說你給老子挺住,別!一切都會好的。
301的女孩再次尖叫起來,像被殺豬刀給捅了。警長上躥下跳,居然清晰地喊出救命,救命,救命。我撂下電話,趿著拖鞋往走廊盡頭跑。叫聲一直沒停,中間夾雜短促、沉悶的哭聲。警長的叫喊也沒停,救命,救命,救命。我使勁敲門,青春痘小子大聲說,誰呀!沒事吧?我說。沒事沒事。他說。我剛轉(zhuǎn)身,青春痘小子拽開門說,能幫我買兩只冰激凌嗎?巧克力味的。謝謝老板。他光溜溜、瘦巴巴的,下面沒精打采,像一只破襪子。
我在老王超市買了兩只巧克力蛋撻冰激凌。警長見我就喊,冰激凌,冰激凌。嘿,你別想瞞過它的小眼睛。我敲門。過了兩三分鐘,門開了,屋里的人已經(jīng)穿戴整齊往外走。青春痘小子接過冰激凌,連聲謝謝都沒有。他跟我走到桌前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的,讓我不用找了。他身后的姑娘兩眼紅腫,臉色灰白。警長在籠子里蹦來蹦去。她冷冷瞥它一眼,不再逗它說話。我發(fā)現(xiàn)她那雙肉色高筒襪不見了。天知道她把它藏包里了還是扔進垃圾桶了。她似乎比一個多小時以前老了十歲。她皺著眉,盯住外面。我猜她想趕緊跑掉,消失,永遠不再回來。
我收拾房間。那叫一個亂。到處是用過的衛(wèi)生紙。我翻遍垃圾桶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高筒襪,直到打掃床底下才找到它,和幾團衛(wèi)生紙?zhí)稍谝黄?,像一堆羽毛。上面有血。警長的叫聲遠遠傳來,冰激凌,冰激凌。我掀開被子,床單上有血痕,像一枚小小的樹葉或一只小手向我張開。我轉(zhuǎn)過頭去,心臟怦怦跳。再回頭時它沒那么刺眼了。不,這是因為窗外一大片云彩遮住太陽,光線突然暗淡下來。
13
尹影一直等到天黑。手術(shù)室的紅燈終于熄滅,走廊里的燈全亮了。十分鐘后,兩名護士推開門,李果跟在她們身后,還沒把口罩脫掉。他的樣子有種奇異、陌生的帥氣。
等了多久?他驚訝地看著她。抬腕看表后遺憾地宣布,七點半,現(xiàn)在趕到體育場肯定來不及。
那只會錯過開場呀。
看不到開頭沒關(guān)系?
快走吧。
他急匆匆?guī)┻^走廊從后門來到街上,兩人在一家小餐館吃了小鍋米線,攔下出租車直奔體育場。剛到交林路口就沒法動彈了,只能步行——二環(huán)塞車,到處是人,她沒想到齊秦演唱會有那么多人捧場,那么多的“80后”甚至“90后”;女孩們穿著小小的吊帶裙,嬌嫩的皮膚閃閃發(fā)光。體育場內(nèi)傳來齊秦的歌聲,他們抓緊入場,南看臺一側(cè)布置了巨大的扇形舞臺和電子顯示屏。天黑透了,一串燈光亮起,把內(nèi)場照得恍如白晝。歌聲其實來自大屏幕上的MV,真正的演唱會還沒開始。人群發(fā)出騷動和掌聲,很快又安靜下來,像海浪一樣輕輕翻涌,喁喁低語被燈光和黑暗托在空中。
她大聲問李果,你們醫(yī)院門口的標(biāo)語和你有關(guān)系嗎?
醫(yī)鬧?他搖搖頭。是我同事。他做了一臺心臟手術(shù),孩子沒下來。
干你們這行,很危險?
沒辦法,他說,有時候,成功和失敗,一半對一半。一旦失敗,就是一條人命。
她想告訴他,她在人流室外待了很久,那里沒什么一半對一半。活活的生命全被消滅了。
抱歉讓你等那么久。他說,手術(shù)的事情,說不準(zhǔn)。早上十點就開始了,我以為五點前肯定結(jié)束。
什么手術(shù)?
他說了一個專業(yè)名詞,周圍的人群突然喧鬧起來。她什么也沒聽清。
八點十七分,齊秦在虹樂隊高亢的吉他聲中亮相。白色圓領(lǐng)T恤,黑色牛仔褲。第一首歌是野性十足的《埡口》,李果瘋狂跟唱并高聲叫好。齊秦站在爆裂的焰火下露出黝黑的皮膚和雪白的牙。他老了,頭發(fā)剪短了,更從容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認(rèn)真聽過齊秦。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無須深究的存在,一個始終在那兒的老家伙。真的那么棒嗎?
齊秦不斷演唱他的經(jīng)典好歌,李果蹦啊,跳啊,吼啊,像個孩子。尹影聽到熟悉的歌就跟上他瘋一陣子,遭遇不會唱也沒聽過的就認(rèn)真聽下去,使勁兒抬頭張望大屏幕上的歌詞;經(jīng)典的《冬雨》很美,臺下響起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尹影很長一段時間在長長的吉他聲中走神了?;鸨默F(xiàn)場寬闊如海,她已經(jīng)無法記住齊秦究竟唱了多少歌,耳邊全是高亢的旋律和鼎沸的人聲;三個半小時后,這一切終于在嘶吼、掌聲和嘆息中漸漸平息;深夜十一點半,散場的余音在空氣里顫動,燈光全部熄滅,黑暗從天空涌來,惆悵不舍的“70后”們向出口退去,他們反復(fù)回憶齊秦哪一首歌表現(xiàn)得更好而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忘詞了。她的手被他牽著,小心翼翼向外移動,他的嗓門變得嘶啞、遲緩,在長達三個半小時的吼叫中耗盡了氣力。我們?nèi)ツ膬耗兀克舐曊f。他的回答從身后傳來,去吃消夜?好。她同意了。
后面突然發(fā)生騷動,一片小小的人浪從側(cè)后方襲來,但由于人群密集,它很快轉(zhuǎn)化為一陣間歇式抽搐。大概某個地方發(fā)生了踩踏或爭執(zhí)。打起來了,媽的。有人低聲說,但大家都不愿意回頭糾纏。身邊幾個家伙猛地前傾推搡著他們,她像丟掉一只布娃娃那樣丟失了他,一瞬間,他的手滑落了,不見了。她向后張望,他的身影晃了晃立即趕上來,仿佛披荊斬浪的水手。終于一把拽住她了,他呼呼直喘,滿頭大汗。抓緊我,抓緊。他說。
她牢牢攥住他。他們被裹挾著一路往前,一直來到體育場外的環(huán)城西路,人群終于被開闊的大街稀釋了。李果吁一口長氣,走吧,我們找地方吃東西。他說。他們的手,就這樣一直牽著,再沒放下。
14
現(xiàn)在我們先撇下尹影,說說同在現(xiàn)場的小云。
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人群中某個驚慌的老男人丟下一個女孩的手轉(zhuǎn)向另一個女人時,自己的手還被一個叫孫孟的老家伙牢牢攥著。她分明聽見那個老男人沖某個也被老男人牽著的女人低低叫了一聲,劉東。他喪魂落魄的臉被黑沉沉的人浪抹掉了。她握緊孫孟,被他帶往漸漸空闊的體育場的另一邊,那兒的路燈高大、威嚴(yán),把人群照得閃閃發(fā)亮。老男人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過去的女友,在他不計后果的呼喊下,故事會朝哪個方向發(fā)展?男人找回她?被她現(xiàn)在的男人狠揍一頓?或是三人友好地默默致意,各奔東西?
孫孟也聽見男人的呼喊了。如果你們不苛責(zé)我肆意運用了小說家的特權(quán),我將告訴你當(dāng)時他和小云的想法幾乎一模一樣,唯一區(qū)別在于,他設(shè)想這個男人一瞬間心痛不已,她一度是他的,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這沒什么,男歡女愛不就是在這一個或那一個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嗎?就像做買賣,這件東西出手了,那件東西又來了,只要你不太笨,也不過于聰明。他們踩著一地的廢票和碎紙屑來到環(huán)城西路,五分鐘后才找到他的帕薩特。
他從西站立交橋駛?cè)虢涣致?。這輩子大概再也聽不到齊秦演唱會了。他說。
別這么說。
他有那么多好歌讓人記住。我們呢?到他這年紀(jì)回頭看看,什么事情讓人記住?
沒有可比性嘛老頭!
豐寧小區(qū)越來越近。莫名的憂傷讓他喘不上氣來。
就快抵達小區(qū)門口,24小時營業(yè)的三九藥店燈火通明,提醒他床頭柜里的安全套沒了。他靠邊停車,讓她等一等。店里兩個中年服務(wù)員微笑著迎接他,問他要點什么。他還沒走到避孕專柜時傳來的響聲,剛開始他沒回頭,以為這是某個店鋪的玻璃窗被小混混砸碎了,或者某個醉鬼摔了酒瓶。他拿起三盒杰士邦,高個子服務(wù)員對他說,嘿,是你的車?
他向后看,正對店門的擋風(fēng)玻璃像冰山雪崩一樣墜落,他沒聽見小云的尖叫。他扔下杰士邦往外沖。兩個男孩站在車身右側(cè),他們中間站著熟悉而陌生的女人,可可。他差點沒認(rèn)出她。身材窈窕兩腿修長,做過一陣子平面模特,現(xiàn)在留著卷曲長發(fā),路燈下的目光和臉色像砒霜一樣白。
孫總!她說。我說嘛,車牌010CP,錯不了。
他屏住呼吸。兩個小子手里各握一塊磚頭,懶洋洋站著。
你瘋了?!
抱歉,兩個兄弟喝多啦。
他奔向副座,拽開車門,追問緊緊捂住腦袋的小云。沒事吧?她不回答。怕冷似的蜷縮在副座上呼呼直喘,伸手抱住他。
對不起??煽烧f,你車買保險了?
你他媽真瘋了!
他還想說點什么,卻被她揪著衣領(lǐng)從車?yán)锪喑鰜?,小云抱緊他的胳臂像兩條僵死的蛇,無奈爬下他的脖子和肩膀,消失了。他一陣絕望。
要瘋也是被你們這些老男人逼瘋的。上次飯沒吃完就溜啦?一個大主編,八千,虧你拿得出手。
我們說好的。
說好你親手給我。
放開我。
看齊秦了?還行,中間有一段不太好,有三首歌忘詞。他老多了。
放開我,放開。他推搡她的手,沒料到她纖細的手居然那么大力量,牢牢攥住他的白襯衫。他們會殺了自己嗎?那兩個小子來回打量他,似乎對這老家伙早就不耐煩。他真擔(dān)心他們的磚頭又掄上來。還好,他們只是站著,磚頭已經(jīng)扔了。三九藥店的兩個員工站在門口張望,都沒膽量出來說點什么,幫幫他的忙。
可可放下他。她滿嘴酒味。小小的鵝蛋臉亮如鐵皮。
再見,孫總,記得多給點。親手給她,別找服務(wù)員代勞。她在他腮邊響亮地吻了吻,撂下一句低語,只有他和小云才能聽見。想你呢,有一段時間到處打聽你。別再讓我撞上你,否則我燒了你的車也說不定。好嗎?她在他耳垂上狠咬一口,疼得他幾乎跳起來。他知道小云就在車?yán)锟粗?。她放開他,轉(zhuǎn)身沖兩個男孩招招手,三個人踩著破碎的路燈光,鉆進路邊一輛高大黝黑的英菲尼迪。它低低尖叫著原地掉頭,向西二環(huán)方向隆隆駛?cè)ァ?/p>
一地的碎玻璃咔咔直響,他重新鉆入車?yán)飺肀?,卻被她推開了。晚風(fēng)從破碎的擋風(fēng)玻璃外面吹來,他渾身顫抖。
沒事吧?他說。
小云的臉埋在臂彎里,趴在還有不少碎玻璃的工具箱上方,一聲不吭。
15
嗯,我知道今晚是齊秦演唱會,我知道李果去看了。他牽著姑娘的手去看的。他一定會在散場的時候說,我送你回家吧。我懂這狗日的。他不會張口就說我們?nèi)ソ瘕堬埖昊蛘叽浜e館。你說一個不成家不結(jié)婚的男人成天琢磨些什么?齊秦,他最喜歡的老家伙,唱著我是一匹北方的狼,背一把吉他在長長的公路上走啊走,伸手?jǐn)r下一輛大卡車,對司機說:北方,遙遠的北方。
1988年我們上天津踢全國比賽,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木G皮火車把我們送往北方。李果用隨身聽反復(fù)聽齊秦的《北方的狼》,像個傻子一樣哼哼。后來他聽遍齊秦的專輯,就沒他唱不了的齊秦。想象一下吧,演唱會上他該多瘋狂。最好把身邊的姑娘搞定,搞不定別來見我。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他想找的女人,那可不是滿大街都是的女人。太難了,比踢一場總決賽還難。這狗日的世上男人女人太多了,又太少了,多得你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少得你想抓也抓不住。找到了又怎么樣?我找到一個,又丟了。有什么兩樣?
警長在走廊里來回飛。我坐著沒動。我都記得呢,當(dāng)時收一收腳就斷不了。干嗎硬拼?如果腿沒少這一公分,我還能上場,還能助攻,還能找個漂亮女人。但你沒辦法,球奔你來了,你非得咬牙拼命,因為教練告訴你對腳的時候千萬別躲。好吧,如果沒讓我撞上瘦得像個吸毒犯的浙江歪貨,她還會不會跑?算啦,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李果說得對,流血流汗的時候多了,哪能每時每刻都記著?
先后有四對學(xué)生,其中兩對晚十點左右退了房,另外兩對一準(zhǔn)待到明早。我坐在走廊里,隱約聽見兩個房間傳出電視聲和說話聲,偶爾也有咳嗽、吵嘴和打鬧。到了明天,兩個房間又是慘烈的戰(zhàn)場,滿地的衛(wèi)生紙杰士邦套零食渣子塑料袋。十寸小彩電擱在桌上,一直開著,我不想看它。警長飛累了,一頭扎進籠子睡大覺。龍泉路口亂糟糟的,單車和汽車慢慢吞吞生怕撞上人,賣油炸燒烤的小攤子多得數(shù)不完,雜貨店、米線店、消夜店生意火爆;學(xué)生來回晃蕩,到處是說話聲叫罵聲砍價聲大笑聲,燈光來回跳躍,好像這幫小屁孩沒有一個不是這城市以外輕飄飄的影子,像待在一個餓不著凍不了的世外桃源,口袋里有一分錢也要掏出來購買快樂。
青春痘小子大約晚十一點才來。又帶來新的姑娘。我給了他301的鑰匙——我們越來越默契了。警長睜開眼睛大喊,衛(wèi)生紙、杰士邦,衛(wèi)生紙、杰士邦。這小子狠狠瞪它,敲著桌子警告它別亂說話,警長歪著腦袋,不再說了。他身邊這位又矮又胖,紅T恤、牛仔褲勒出腰上肥油和羅圈腿的女孩,手里有一把黑傘,傘尖閃閃發(fā)亮。她嚼著口香糖,滿不在乎地望向門外。青春痘小子有點跩,我不知道他在這位面前哪來的爺們勁兒。我提前給了他衛(wèi)生紙、杰士邦,外加大袋裝的麻辣土豆片。他沖我擠擠眼,大搖大擺走向301;女孩貼上來,離他不足半米。他大聲說,吐了!女孩一愣。我叫你把口香糖吐了!煩,你他媽的嚼一晚上了。
警長大聲重復(fù),煩,煩!吐了,吐了!胖女孩吐出那塊小東西,用手接著,走到窗口扔出去。青春痘小子大喊,什么素質(zhì)!胖女孩撒著嬌狠狠掐他。他大叫起來,你有病??!門開了,他們閃身進去。門砰地關(guān)上。
我聽不見他們說些什么了。
警長跳出籠子,在走廊里飛來飛去,最后站在301的門頭上打盹。一條老狗在燒豆腐攤子附近溜達,尾巴耷拉著,肚子臟得要命;三個家伙趴在銀樺樹下哇哇吐;一個穿白裙的姑娘被幾個小子包圍,只好在烤豬蹄的攤子前坐下來。到處是肉味、酒味、下水道味。
我睡著了。
16
是青春痘小子把我弄醒的,他狠狠敲桌子。我嚇壞了,血從他右耳朵里往外冒。他臉色煞白,大聲說,你他媽的沒看見她跑出去嗎?
我問他出什么事啦,他說她用那把黑傘捅了他右耳。媽的,比兔子跑得還快。你他媽怎么看的大門?你他媽怎么做的生意?
事情不是這樣的,凌晨一點,女孩悄悄離開、返回、又離開。她把傘擱在枕頭上,青春痘一覺醒來,側(cè)身抱她,就這么被傘尖戳穿了耳膜。他的慘叫我居然沒聽見。他想抓住她,可還上哪兒去找她?
冷靜。你冷靜。我說。
冷靜,我他媽怎么冷靜?誰知道是不是你們的人教她把傘擱枕頭上的?我在丘比特出的事,我聾了你要負全責(zé)!
我站起來。伸手指著他腦門。老子踢足球打群架的時候你還在你媽懷里拉屎呢。有種你砸了我的店,否則我要你的命!
他瞪大眼睛,捂著耳朵站在慘白的燈光下面,像被剝皮抽筋的野狗。我看他就要哭啦。雖然每次膽敢赤身裸體但畢竟是個孩子。鮮血順著右手往下淌,好在不算多,已經(jīng)在手肘那里凝固了。他只穿了T恤,內(nèi)褲還沒來得及套上,更別說襪子和鞋;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挺瘦的,小胸脯小胳膊小細腿,下面徹底蔫兒了,像一截破香蕉皮。
大哥,你說我咋整?110,還是120?
趕緊打車上醫(yī)院。我說,是你同學(xu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狗屁同學(xué)。一個老鴇介紹的處。上當(dāng)啦。根本不是。我一清二楚!
老鴇?
專給學(xué)生拉皮條,處女兩千。我操他媽。
警長就是這時候撲向他的——一道綠色閃電從半空襲來,撲棱棱的風(fēng)聲驚天動地,它像個長毛綠鬼直取青春痘小子兩腿之間,拍打著翅膀尖聲嘶吼。我嚇傻啦。青春痘小子哇哇慘叫,蹦呀跳呀,下身被警長完全接管,他打不了轟不走,只能大喊救命、救命。我一把抓住警長求它松開、快松開;它總算消停了,張開血紅的嘴巴放過青春痘小子。我攥住它翅膀狠狠摔進鳥籠。青春痘小子哭啦,他開始流血——靠近根部的地方破了,像被砍了一刀,血滴滴答答砸在地板上,和他耳朵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他捂著小腹撲通摔倒,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
大哥,我錯了,錯了,救我,救救我!
我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轉(zhuǎn)身扶他起來,又跑回301拿了衣服鞋襪幫他一一套上;我仔細看了他傷口,告訴他沒事,問題不大。他不再哭了。謝謝大哥,謝謝。他說。你陪我上醫(yī)院嗎?去不了。沒人看店。我從抽屜里找出六七張一百的鈔票塞他懷里??熳撸搅酸t(yī)院給我電話。對不住了,兄弟。
我讓司機趕緊開車。
車子掉頭沖上龍泉路。我把警長抓出鳥籠,狠狠揍它。它暈頭轉(zhuǎn)向,在我手里撲騰,尖叫。幾片藍色綠色的羽毛飛起來。我松開手,這家伙在大理石桌面上跌跌撞撞助跑了幾十公分,張開翅膀一頭扎進黑暗,瞬間消失了。
17
他們在洪山路口附近吃了消夜——烤豬蹄、燒豆腐、羅非魚,聊了聊今晚齊秦的表現(xiàn);李果告訴她,1998年齊秦第一次來昆明開演唱會,唱《火柴天堂》的時候全場觀眾按亮打火機,場面那叫一個壯觀。尹影想象這一切,被他的描繪鎮(zhèn)住了;他還說了許多關(guān)于齊秦的故事:少年時代的翻錄磁帶和王祖賢的悲催愛情。
這個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他在武漢念的大學(xué),大三坐火車回武漢,認(rèn)識了一個也在武漢念書的文山姑娘,也瘋狂熱愛齊秦;36小時火車之旅結(jié)束不久,姑娘從漢口乘船來武昌看他,直接找到他的宿舍;他請她吃飯,晚上約了幾個室友一起唱歌,那時候的KTV極其簡陋,歌曲很少,齊秦的更少,但姑娘興致很高,當(dāng)晚喝了六七瓶啤酒,他只能在學(xué)校賓館給她開了房。
我沒占她便宜,我只是把她扶進房間,確認(rèn)她沒什么危險就回宿舍了。李果說。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看她,她已經(jīng)走了。給我留了條子,說開房的押金周末一定還我。
尹影吃好了,他結(jié)完賬往外走。門前是洪山南路大坡,路燈間距很長,燈光像霧氣一樣昏暗,經(jīng)過這兒的汽車不算多。他們沿著坡腳一路往上,月光在梧桐之間劃動。她急于探知故事的后半部分。
又過一周,她果然來了,我照樣請她吃飯,飯后我們在學(xué)校里散步。她突然哭了,我說你怎么啦,她說,我務(wù)必得原諒她,她其實沒在漢口念什么大學(xué),而是一所普普通通的自費中?!龔囊婚_始就騙了我,為此十分內(nèi)疚。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覺得自費中專沒什么不好,也不可能改變我們之間的友誼。她不哭了。當(dāng)天夜里還是住我們學(xué)校賓館。我回到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去看她……
他不再說了。尹影催他說下去。他突然問她,你MP4放的什么歌?
蒂朵,她說?!冻鲎馍睢?。
誰?什么生活?
她跟他解釋這位英國女歌手有多棒,她還想說,宿舍里的家伙對這樣的天才不屑一顧,聽不懂也不愿聽,都熱衷周杰倫和蔡依林。但她沒說,只是在昏暗的像披了一層挽紗似的夜色里輕聲嘆息。
她拔下一只耳塞交給李果,他聽幾句就呆住了,跟著哼哼起來。是這么唱的嗎?他說,我聽過,一定聽過。真棒。
她笑了。
改天我一定請你K歌。他說。
踩著一大片梧桐陰影,李果把她拽到路燈下面。他似乎想重新拉她的手,可又喪失了勇氣??諝饫锍錆M緬桂和梧桐的香味。好,我接著講。他說,第二天早上我去她房間,敲半天門沒動靜。我下樓問前臺她是不是退房走了,回答說沒有啊,也沒見客人下來。我讓樓層服務(wù)員開了門。她躺在床上,吃了安眠藥,還喝過啤酒……我把她送醫(yī)院里,幸好搶救及時,傍晚就沒事了。
尹影驚呆了。自殺?
李果直搖頭。我問她為什么,她就是不愿說,我當(dāng)時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們再沒聯(lián)系。直到這些年——當(dāng)我大學(xué)畢業(yè)13年之后,我總算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沒吭聲。
坡頂那些修理汽車的小店都關(guān)門了,轉(zhuǎn)過十字路口,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連鎖賓館霓虹閃爍。他停下來問她,還回家嗎?
她緊張得說不出話。
沉默似乎給了他巨大勇氣。李果握住她的手,帶她走進干凈明亮的大堂,很快就辦妥了入住手續(xù)。房間就在三樓,如果坐電梯上去的話她想她沒準(zhǔn)會半路逃跑的。
房間是橙色的,桌子像臉盆一樣又小又圓,桌上有一只細頸花瓶,插著一枝真正的紅色康乃馨。他們在椅子上坐了幾分鐘,之后她從迷你吧臺找到一瓶紅酒。他打開它。他們默默對飲了三杯。他說,你先洗澡。
她照做了,洗了澡,穿好衣服,披著霧蒙蒙的水汽走回來。他斜倚在床上看電視,一場不知什么時候的德甲聯(lián)賽。他沒敢看她,虛張聲勢地說現(xiàn)在輪到我啦。他沖進衛(wèi)生間,十分鐘不到就出來了,穿得像進去時一樣整齊——他們倆都穿得整整齊齊。
他先脫了外套。尹影叫出聲來。夜晚靜得可怕,連狗叫聲和馬達的轟鳴都沒有。MP4一直沒從耳朵里拔出來。
他疑惑不安地看著她,讓她猜測他是不是個老手的所有想法瞬間消散了。他們之間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時間。無比漫長的一整夜呢,是否會像昨夜、前夜以及所有的夜晚一樣悄然流逝?
李果躺下來,輕聲招呼她躺過去。她照做了。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兒。你冷?怎么抖成這樣?
她背對著他,感覺他的氣息逼近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攬著她,似乎擔(dān)心她突然爆裂。她沒法停止顫抖。腦子一片空白。不對,比空白更廣袤也更巨大,像一面海。
不行。她終于說。長長的走廊在眼前晃動,手術(shù)、哭泣、來蘇味、酒精味全在晃動。她像墜入黑洞無法轉(zhuǎn)身面對他。不要。她說。我們只是躺著,普普通通地躺著,行嗎?
李果撐起身體,猶豫而張皇地俯視她。那我再開一個房間?這有兩張床呢。
她想移到另外那張床上去,感到他的氣息他的熱量像烈焰一樣炙烤自己,快讓她沒法呼吸了??伤坪鯚o力動彈也無力改變,連掙扎起身都很費勁。他明明沒有脅迫自己呀。連放在她腰部的手都收回去了。躺著,只是躺著。
你說說那個故事,你的故事,那個文山姑娘干嗎自殺?
你說呢?
原因太多了,哪兒猜得了?
就是,原因太多了。
沉默許久之后,她給他講那群野貓——它們怎么在雜草和廢墟的世界撒歡、打架、嚎叫、發(fā)生愛情。很快就講不下去了,因為動物的故事都很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楚。反倒是他的故事讓她掛懷。他就是不再往下說。是不想說還是不知道?
她累了,擔(dān)心就這么躺著會睡過去的。一陣長長的沉默。李果從床上起來坐進椅子里喝水,打開電視。他仿佛突然陷入某種不知所措的窘境,得不到一點提示和幫助,漸漸地也缺乏了交流的依托。話題會耗盡的,總不能討論一起網(wǎng)絡(luò)暴力事件,再說,那樣的事情好和壞不都明擺著?
你說的那些貓,那些野貓,從來沒人管?
沒有,她頭也沒回,面朝墻壁,聽著聲音反彈回來。誰也不知道它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很多貓你從前見過的,一轉(zhuǎn)眼就沒了。是死是活,你從來就不清楚。它們自生自滅。
你剛才說的那只白貓,哪來的也不清楚?
嗯。
你可以喂養(yǎng)它的。試試看。
她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難道他在抽煙,還是在剛才的酒杯里放了什么迷魂散?不,不能睡。她提醒自己。突然覺得自己蠢透了——稀里糊涂就跟他開了房,開了房又不容許他繼續(xù)靠近;如果他是壞男人呢?好吧,選擇相信他是因為渴望冒險還是因為她從心底里默認(rèn)了要把自己交給他?一團亂麻像樓房拆遷隊一樣逼迫她,催促她,她無法聽清楚他繼續(xù)說了些什么,大意是從前他也養(yǎng)過貓的只不過他的貓每天夜里跑出去叼一只死老鼠回來扔沙發(fā)里供人瞻仰。她猛地蹦起來,像上了油的彈簧。
我餓,我出去吃點東西。不你別出來,我一會就回。她慌亂地說,為了讓他相信,她把MP4拔下來撂桌上,友好地說你聽吧,給我15分鐘。
他愕然看著她沖出門去,依然不坐電梯直奔樓道。她噼噼啪啪的腳步撞開聲控?zé)?,墻壁像臉色一樣蒼白,就像無數(shù)只白貓在上面撒野。她沖出大堂,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就停在路邊,車和司機都像睡著了,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她跳上車,叫醒假寐的司機。走,快走。
18
孫孟攙著小云回到豐寧小區(qū)。她不再說話。一個字不說。黑豆被她緊緊攥在懷里。孫孟想沖她發(fā)一通火,讓她明白他是她學(xué)費、家庭的主要資助人。可想想又忍了。對,忍氣吞聲。畢竟只是個21歲的孩子。只要想象厚實的擋風(fēng)玻璃在她眼前飛濺、兩個小子揮動磚塊的樣子就讓人膽戰(zhàn)心驚,小小的碎玻璃碴子沒準(zhǔn)到處都是,包括她的頭發(fā)里衣服里,可她沒脫下來仔細清理。這才是最嚇人的。
她去了衛(wèi)生間。黑豆緊緊跟著,叫聲做作而下賤。他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一會兒是相親節(jié)目,一會兒是唱歌比賽。小云出來了,披一塊浴巾直奔臥室。很快,他聽到電吹風(fēng)的呼呼聲。不知過了多久,這聲音終于停了。
保證沒有下次。再沒人敢砸我的車。
她還是不吭聲,背對他躺下來,緊緊摟著黑豆。
你聽見沒有?
沒有回答。黑豆沖他齜牙咧嘴。
孫孟走過來一把掀開被子。她穿著睡衣,以一個蜷曲的仿佛待在母親子宮的姿勢背對他。你他媽的聽見我說話沒有?
黑豆嚇壞了,驚叫著在她懷里掙扎,被她死死按住,但它成功脫逃,蹦到床下盯著他,舌頭像鞋帶一樣耷拉著呼呼直喘,眼里充滿恐懼。她喝罵自己的狗,該死的,回來,你回來!
我給你錢給你們家錢不是讓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了這種事情永遠不再發(fā)生了,你聽見了?用不著給我臉色看,老子什么也不欠你的。聽清楚了?
她一把抄起黑豆緊緊按在胸前,后者連續(xù)哼哼著,被她幾句輕柔的哄騙就安撫了,開始舔她的下巴、胳膊和裸露的前胸。孫孟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自己的態(tài)度有問題?她還是個孩子。他還不想失去她。他的生活焦頭爛額。只有這里才讓他感到安全和妥當(dāng)。別那么快就毀了它呀。
對不起。他摸摸黑豆,對緊緊蜷縮的她說。她多像一只流浪貓,被遺棄在他為她專門提供的小空間,為她租下的這張大大的雙人床上。她還是一聲不吭,黑豆呼出的臭氣把他和她堅決隔離了。怎么辦?讓她繼續(xù)被冷落還是讓她感覺他的歉疚,就像對妻子的那種歉疚?他完全可以躺過去抱抱她說讓你受驚了對不起的。可他沒有。已經(jīng)道歉了啊。他告誡自己退出來,退到客廳還不行還得退到屋外。好吧,退出去。對,暫時撤退。就當(dāng)是小小的懲罰。
我走了。他在門口大聲說。
她無聲無息。黑豆輕描淡寫叫了兩下。
他砰地拽上門,有些踉蹌飄忽地摸黑下樓,腳步輕得連聲控?zé)舳紱]撞開。外面有些涼,今夜齊秦的演唱會簡直像假的,火爆、激情的場面在記憶背面滑動,像一把粗糙的沙子。他那輛車,那輛被砸碎擋風(fēng)玻璃的帕薩特就停在樓下陰影中,深黑色車身反射著淡淡月光,空洞的前臉部分更深更黑,像個悲傷凄絕的老家伙等待被撫慰,被收容。
凌晨兩點了,他居然往家趕,該找個什么樣的理由告訴老婆自己從遙遠的大理返回了?空氣里彌漫著什么東西被燒焦的腥臭,聞起來像敗壞的下體氣味。星星在深邃的天空閃爍。他上了車,發(fā)動,讓微微顫動的車身和安安靜靜的馬達陪伴自己呆坐了很久,隨后一踩油門向小區(qū)大門沖去。
開到昆明體育場附近就后悔了。體育場猶如壞掉的巨輪擱淺在濃釅的天空下,死氣沉沉躺在這個城市的西北角,似乎仍能聞到齊秦演唱會的氣息,那些干冰味水味和嘶喊之后的氣味,那些強勁的被音樂撐開和化解的憂傷,那些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小分子和小節(jié)拍都還在嗎?或者說,齊秦的到來只是今晚的真切幻象?地上全是碎紙屑和廢門票??帐幨幍亩h(huán)路上沒有一個人。他想聽聽齊秦的歌但真怕自己受不了。想掉頭往回開也毫無勇氣。有時候,男人錯了也得堅持到底。但他心底似乎真被黑豆的尖牙咬出一個洞,冷風(fēng)呼呼往里囂叫,反復(fù)吟唱若隱若現(xiàn)的齊秦老歌。滿腦子都是小云。去她的。不就一個小屁孩么?他點一支煙,狠狠吸一口,把煙霧從缺少擋風(fēng)玻璃的正前方吐出去。煙霧飛快消散,像插上翅膀的小巫婆。
現(xiàn)在,該去哪里?
19
接到李果電話差不多凌晨一點,尹影在出租車?yán)飸脩糜瘏s無法睡著。晚風(fēng)卷起樹葉,揪扯路邊的鳳尾竹和鳶蘿花,把昆明深處的厭倦、惡臭和干燥猛烈吹來;黑暗像野貓一樣沒完沒了?;厝グ?。回宿舍去。沒人知道你來過,沒人會笑話你。但宿舍大門早已關(guān)閉,哪回得去?
手機一陣抽搐。李果問她怎么了,現(xiàn)在哪里?她問了司機,回答說正進入龍泉路呢。他說對不起,我知道你討厭我。對不起。你等我好嗎?我把你的MP4——不,你的蒂朵給你送過來。你找個人多的地方,給我發(fā)條短信,我這就趕過來。
不不,你別來了,MP4你留著聽吧我不想要了。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男人。請你相信我。我必須把蒂朵還你,好嗎?他差不多在哀求她了。你等我,我把那個故事講完——我告訴你她干嗎自殺,好嗎?
丘比特浪漫酒店的霓虹燈像燈塔一樣明亮,熱鬧的十字路口剛好接納了它簡單、溫馨的殼。尹影在門口下車。沒有比這里更靠譜的過夜地點了,她猜它的房費頂多六七十。門廳桌子后面,胖胖的老板一臉憨厚,身旁斑斕的小雜貨讓凌晨的黑暗如此通情達理。
不了,我馬上到家。蒂朵和文山姑娘的故事下次再說吧。晚安。她說,謝謝你。演唱會很精彩。
好吧。李果一聲長嘆。那就,晚安。保持聯(lián)絡(luò)。
保持聯(lián)絡(luò)?還會聯(lián)絡(luò)嗎?那要是他主動聯(lián)絡(luò)她呢?十字路口的岬角什么都不缺:燒烤啦、餛飩啦、米線啦,它們凌亂擁擠,熱氣騰騰;她突然覺得慶幸而溫暖,輕輕唱起蒂朵的《白旗》,我不會輕易投降,我的門口不會掛起白旗……一個長相模糊的小個子男人突然湊近了沖她低聲說,姑娘,要不要老板?
尹影愣了。什么,你說什么?
找老板。我可以幫你找老板。供你上學(xué)供你生活每月給你一大筆零花錢。他壓低嗓門,似乎在背誦《格林童話》。要嗎?我手上這幾個沒得說,真正的高富帥!她斷然搖頭,厭惡地轉(zhuǎn)身。男人湊近一步,我說真的,騙你我一頭撞死。大幾了?大四?哪個學(xué)校?雙方可以不動感情。你考慮考慮。他遞給她一張小小的名片。尹影抱著手毫不搭理。他硬塞過來,她推開他。白晃晃的卡片掉到地上。她大步走進丘比特,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頭,看著她。
20
邋里邋遢返回豐寧小區(qū)。清晨的光亮把一切清洗、染白,樓道里的粉塵來回飛舞。到了,301。孫孟掏出鑰匙,有些哆嗦地開了門。家的氣味撲鼻而來,是黑豆、香煙、垃圾、零食交織的氣味。他的胃陣陣抽搐,心臟跌跌撞撞,她把這兒收拾得多么井井有條。黑豆沒像往常那樣瘋狂沖上來啃他的腳趾。他喊它的名字,卻沒有答復(fù),聲音被空蕩蕩的墻壁過濾了,吸走了。他馬上確定,黑豆不在。
這是可怕的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太對勁。垃圾簍收拾得過于整潔,塑料袋子全換了新的,茶幾認(rèn)真擦過,秋海棠、文竹和仙人球剛澆過水。屋角果然沒有黑豆吃飯的小碗,與之匹配的盛水碟子也不見了。他開始叫她的名字,小云,小云,小云。從客廳到陽臺,再從廚房到衛(wèi)生間;干脆把所有的衣柜櫥柜碗柜甚至鞋柜都打開了,以防她和她的黑豆就藏在某個角落,像印度阿三一樣把身體不可思議地折疊和彎曲??墒菦]有,她不會折疊也不會彎曲,她的狗更不會。她和它走了。屬于她們的東西全沒了。
干嗎不抱抱她?她把第一次都給了你。狗日的。為什么?
她一點不像隨便離開的樣子,他能嗅出那種決絕的氣味。他仔細檢查:連一只口紅都沒剩下,只留了他的牙刷毛巾兩件襯衫。手機關(guān)了,你別想打通。他在屋子里來回走,不大不小的70平米空間仿佛漫無盡頭。他仔細回憶卻丟失了線索,不知道她確切的大學(xué),更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老郭在電話里說他也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不太清楚底細。有一點可以肯定,是龍泉路上的云南商大。
他出門下樓,失去擋風(fēng)玻璃的帕薩特沖他咧開大嘴,載著他向商大飛奔,涼颼颼的風(fēng)像小刀片劃拉他的臉,又白又亮的云朵躺在天邊,預(yù)示這又將是干燥悶熱的24小時;清晨七點多的龍泉路已經(jīng)擁擠不堪,太多的車密密麻麻在下馬村附近的三所大學(xué)交叉地帶嚴(yán)重堵塞;從二環(huán)大橋下來,孫孟急得罵娘,聲音從空蕩蕩的前方向外散射,很多人盯著這輛破爛的帕薩特暗暗偷笑。他被迫在一家名為丘比特的情侶小酒店門前停下來,一個矮矮胖胖幾乎剃著光頭、四十左右的男人正把鋁合金卷簾門拽上去;龍泉路上濕溻溻的,其實是大車路過的剎車水跡。昆明連續(xù)干旱三年了。
前方的汽車長龍在初升的陽光下晶瑩剔透,像一排滑溜溜的豬骨頭。他搡開車門跳下來,走向剛剛開門的小酒店,貨架上整齊碼著一排香煙、零食和礦泉水。
一包紅河,一瓶脈動。他說。生意還好?還好,男人說。都是大學(xué)生?差不多。男人笑了。這一帶就數(shù)學(xué)生有錢。孫孟突然被什么聲音吸引,男人打開的電視里正播放早間新聞:著名歌手齊秦昨晚在昆明體育場舉辦演唱會,近4萬名歌迷和他分享了跨越時代的美妙歌聲……
他們盯住畫面。舞臺上的齊秦鎮(zhèn)定自若,臺下歌迷瘋狂跟唱,夸張的面部表情填滿鏡頭。男人指著一張臉說,這個人,是你?
是我。孫孟說。我就在現(xiàn)場。其實他并沒看清楚鏡頭里的男人是不是自己,只是悲哀地想象,除了自己還能是誰?姑且就算自己吧。一個原本在人群中享受歡樂的老男人,轉(zhuǎn)眼就像手紙一樣被扔了,被忘了。沒完沒了的生活啊,等在后面的是疾病和瘋狂。他想辨認(rèn)“自己”身邊是不是小云,但鏡頭一晃而過。他的心臟像被濾掉了血一樣又干又疼。他瞇起眼睛。畫面越來越亂,齊秦的歌聲有點發(fā)悶,經(jīng)過剪輯拼貼的歌破碎得不像樣子。新聞結(jié)束了。
喜歡齊秦?男人說。
不是喜歡,孫孟說。是熱愛。
我靠,我一哥們也愛得不得了。男人說。昨晚也在現(xiàn)場。
“70后”都喜歡齊秦。孫孟接過他的找零。那又怎么樣?齊秦永遠是齊秦,我們永遠是我們,永遠是臺底下跟著他又蹦又喊的傻瓜。
男人搔搔頭皮,如果沒有齊秦,你說我們是不是更傻?
孫孟愣了,不知如何回答。男人自己也被問住,呵呵傻笑。
對,你說得對。孫孟說,祝你生意興隆。
他回到帕薩特,車流緩慢前移,破碎的陽光經(jīng)過層層反射,像一面刀劍之網(wǎng)在他眼前撒開。他下意識琢磨男人的話,悲哀得想哭。天空藍得驚人,像深不可測的陷阱,幾絲白云沒心沒肺地飄蕩徘徊;前面的豐田花冠不時吐出滯重的咳嗽,這聲音由于沒有擋風(fēng)玻璃的阻隔仿佛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敲打他失眠之后更加脆弱的耳朵。大約兩小時后他接到小云短信:我回老家了。你還是回你老婆身邊去吧。有人每月給八千。可以再造一個處女膜。謝謝。再見。
但現(xiàn)在,后面一輛捷達車正狠狠按響喇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駛出一段距離了,捷達完全可以跟上來卻偏偏停住不動。不對,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一條黑魆魆的小黑犬像個破破爛爛的毛線團出現(xiàn)在他和捷達之間,他驚呆了。黑豆。他高叫著推開車門沖出去。果然是黑豆,這條從沒在大街上流浪過的寵物犬,這只或許是松子犬蝴蝶犬的雜交后裔仿佛受了傷害一般咧開嘴巴向他沖來,但很快就在距離他兩三米外的人行道邊停住了,警覺地抬頭審視他,漆黑的目光充滿敵意。
黑豆,黑豆!他大叫著撲向它。但后者,現(xiàn)在越來越不確定是否認(rèn)識他,凄惶地哀嚎幾聲掉頭就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躥入捷達車底,接著是后面的馬自達、標(biāo)致307、福特嘉年華、大眾桑塔納,再往后,他已經(jīng)無法看清了。再然后,它徹底消失了。他跑了一陣,只能返回,因為他正在制造新的塞車,一場城市腸梗阻,一次龍泉路上的交通便秘。幾個司機破口大罵:傻逼!天字一號大傻逼!
21
蒂朵,尹影腦海里回蕩著“70后”的蒂朵。這就是她和他們唯一共同的東西,可她今晚還沒和那個真正的“70后”談?wù)撨^她。我從不舉手投降,我的門前不會掛起白旗;如果我的人生不屬于我,我也無法擁有它,那我并不值得擁有更多……
多棒啊,我也無法擁有它,那我并不值得擁有更多。
她對胖胖的老板說,我后面有人?
跑啦。男人說。
尹影松一口氣。
經(jīng)??匆娺@些狗日的,就知道圍著美女瞎晃蕩。他說。你開房?
嗯,普通間就行。
午夜半價,30。
她從他手里接過301的鑰匙。男人一直面帶微笑。
無聊的壞男人太多了。他搖晃著身體往外走。他有兩條明顯的羅圈腿。亂搞的,養(yǎng)小三的,搶別人老婆的……放心吧美女,我不壞。踢足球的男人壞不到哪去。
她想起那個老男人也踢球,可正如蒂朵的離奇缺席一樣,他和她今晚也沒聊一句足球。龍泉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少,凌晨一點三刻,賣餛飩和麻辣燙的小販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四五個燒烤攤,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依然很多,他們大聲叫喊、劃拳、喝酒,一個男孩沖兩個女孩說自己前天晚上喝醉了被送進醫(yī)院急救,喝什么吐什么,你們數(shù)到9我都會吐出來;一個女孩沖另一個男孩說她手機壞了,再給買個新的好嗎……
尹影就是這時候看見它的——站在門邊一棵并不很高的雪松樹上,她以為是鴿子或烏鴉,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藍背鸚鵡。她喊了出來。男人跑到樹下。我的。他說。我的警長,它叫警長,前天夜里飛走了。下來,你給老子下來……下來吧警長,老子喂你肉吃。
鸚鵡一動不動。
尹影開始幫他。警長,警長,快下來!
它開口說話了,下來,下來,下來。但它并不下來。男人急了。你他媽下不下來?
它沒回答。
我數(shù)到三。一,二,三!我操,滾,永遠別回來了!
它撲棱著翅膀,似乎想飛下來。但只是輕輕動彈。藍綠色輪廓像一種奇異的街頭裝置。
衛(wèi)生紙,杰士邦。它又說話了,很可能是最后的話。把傘放枕頭上,把傘放枕頭上。它說。貨,貨,貨。它最后的喊聲又尖又高。接著撲撲啦啦拍動翅膀,以驚人的速度掠過樹梢和丘比特屋頂射向遠方,徹底消失了。
他的臉色比死還難看。
尹影無法理解這只鸚鵡破解了什么秘密,更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好。男人一屁股坐進椅子,突然把桌上的空鳥籠扔在地上,踩扁,踩碎,像踩死一只蟑螂。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右腳有些跛。
他呼呼喘氣,喝水,打開電視。
狗日的,狗日的。男人說。老子白白對你好了。每天一兩精瘦肉,切得比面粉還細。說走就走呀。走就走吧老子不稀罕。老子一個人,多清靜,多好。他抬頭看著她,兩手撐住冷冰冰的大理石桌。
她隱約有些害怕。
你說,女人到底是磚砌的,還是鐵打的?她困惑地搖頭。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凌晨一點,那把傘……帶她睡覺的小雜種活該!他抬頭盯著她,額頭上細汗閃爍。對不起。這話說起來夠說三天三夜的。我那個賊婆娘當(dāng)年也就你這么大年紀(jì),二十一二,沒錯吧?第一次給了我。給了我?,F(xiàn)在,你懂了?
尹影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只小小的花瓶驟然碎開,耳邊回蕩著那只警長的叫罵:貨,貨,貨。
他搖晃著右腿,一聲長嘆。別看了,斷過。20歲那年踢斷的。小腿腓骨。他擼起褲腿。斷骨位置的皮膚又糙又黑,像一個小水坑一樣凹凸不平。后來做了手術(shù),他說,醫(yī)生說你的骨頭消失了一公分。這就沒辦法了。他看看她,疼啊,他說。真他媽疼。但你能挺過去。斷了的骨頭會重新長好,長結(jié)實。
還能踢球?
滿場飛奔。你不信?
我信。
你還真信?他說。很久沒上場啦。
她沒吭聲。
他望向門外低矮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塊堆積涌動,被一大片燈光照得發(fā)紫。
她心里陣陣發(fā)緊。要下雨了?她說。
他仔細打量那些云。該下了,也該下場雨了。不對,云彩又破了,下不了,你快瞧,那里,破那么大個洞!明天肯定又是個大晴天。
云層中間果然出現(xiàn)一道整整齊齊的缺口,露出干干凈凈的鎢鋼色,像一把锃亮的手槍。
我想堅持。我是說,兄弟們還會叫上我。我還能上場。
她的心臟怦怦跳。突然覺得這個夜晚像童話一樣真實得接近瞎編。他說得沒錯,堅持,總得堅持點什么的。她不會輕易把自己交出去,至少不是現(xiàn)在。讓她們說去,這群傻瓜。她應(yīng)該像他的鸚鵡一樣嘲笑她們,然后拍拍翅膀飛走。她似乎看見那只大白貓轉(zhuǎn)過身,死死盯著她。過來,你過來。她想讓它越過圍墻到她身邊來。它還在那兒嗎?會不會像鸚鵡一樣消失?
他小小的電視機在重播晚間節(jié)目。她驚呆了——她看見自己在演唱會現(xiàn)場足足出現(xiàn)了三秒鐘,沒有李果;這張臉上充滿懷疑、不屑和故作高深。那是自己?尹影激動起來,讓他快看。他使勁笑笑。她知道他的心早就像他的鸚鵡一樣飛得遠遠的的——會飛到哪去?一個曾經(jīng)交給他的女人?鐵打的女人?傷了他,還是毀了他?
給我說說吧,說說她。尹影說。
哪個她?
她呀,她。
你們認(rèn)識?
不認(rèn)識。
他嘆口氣,沒什么好說的。
屏幕上的光線和齊秦的歌聲劃過他胖胖的臉。
她沒法辨認(rèn)這是哪首歌,究竟有沒有在現(xiàn)場聽過,但它優(yōu)美傷感的旋律在走廊里擴張,像那只跑了的警長一樣展翅飛翔。外面,燒烤攤漸漸冷清;龍泉路上沒什么車了;不再有人開房住店;西三環(huán)立交像山峰一樣龐大,沖過橋面的汽車一閃即逝。一連串的燈光猛然照亮丘比特大門。
我還真想見識見識你們踢球呢。尹影說,長這么大,還沒好好看過男生踢足球。
行,他笑了,下次我約上你。
說定了。
說定了。
他搖晃著身體,拖著微瘸的腿一路走到301,為她開門。
晚安。她說。
晚安。他說。謝謝你。
屋里還算整潔,她漱了口就躺下了。外面隱約傳來汽車轟鳴和燒烤攤上的說話聲。她知道自己睡不著,心里激動而悲哀——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么?可干嗎還會想著李果?難道他開房時強迫她了?半個小時前,自己就在另外一張床上和他躺在一起吶。她渾身顫抖。窗外雜亂的腳步聲就像白貓的挑釁和撕咬,閉上眼睛仿佛就待在寢室,耳畔充滿吼聲;無論如何,這個夜晚將像所有的夜晚一樣安然度過,沒有更好,也不會更糟。這不挺好嗎?該為自己的決定慶幸。她心里萌生了某種幸福的憐憫,甜蜜的惋惜,一面夸贊自己好樣的,一面?zhèn)衅诖裏o法預(yù)知的未來——誰都有未來。不用著急,它總會走向你??偸撬谶x擇你而不是你在物色它。真累。睡吧,好好睡。房間里還有淡淡的石灰味兒,讓人踏實而安心。
隱隱約約似乎睡著了,恍惚看到那只碩大的白貓蹲在門外,伸出硬邦邦的爪子砰砰敲門。她猛地驚醒。敲門聲持續(xù)不斷。她緊張地大聲問,誰?聽見走廊里有說話聲,聽見胖胖的老板站在門外說,嘿,這么快就睡啦?我哥們來了,最好的哥們,請我吃消夜呢。一起吃點?都給你送過來了,燒烤、餛飩、米線,隨你挑。
她本想拒絕,可還是穿上衣服開了門。就像看見一幅殘缺詭異的圖畫,一片突然暗淡的風(fēng)景。她看見了他身后的男人。他們手里高高舉著蒼白的快餐盒子,到處是濃濃的燒烤氣味,就像很久沒下雨的燥熱一樣在黑暗中繚繞蒸騰,讓她無法思考,難以呼吸。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