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君
上輩子得犯了多大罪,這輩子蘇梁才會遇見裴歡歡,她從小就腹黑,長大了簡直是妖孽。他想盡辦法擺脫裴歡歡,卻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yuǎn)逃不出她的掌心……
我不喜歡裴歡歡,是從很早的時候開始。
剛知道腹黑這個詞的含義時,我終于找到了這世界上最適合裴歡歡的形容詞。
她前一秒乖巧地對著裴先生揮手:“爹地,我和阿梁一起上學(xué)去啦!”
下一秒重重地將書包甩在我面前:“昨天的代數(shù)錯了一道題,還有,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們班的盧霜了,放著學(xué)校里大把的富二代官二代不搭理,打我家保姆兒子的主意,也忒沒眼光了?!?/p>
天,她居然去找盧霜,以我與她結(jié)怨多年的經(jīng)驗,當(dāng)初她求著裴先生讓我與她就讀一所學(xué)校,就肯定沒安好心。
盧霜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些年來多謝裴歡歡的費(fèi)心宣傳,人人都知道我是她家保姆的兒子,在這種處處攀比家世的學(xué)校里,幾乎無人搭理我。
唯有盧霜,在開學(xué)的第一天坐到我旁邊,怯怯地,抬起一雙細(xì)長的丹鳳眼:“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我側(cè)過頭去看她,在她清亮的眼神里,看到了世界上另一個我。
盧霜和我一樣,出生于平常人家。
學(xué)校一般會從普通高中選拔一批成績優(yōu)異但家境貧寒的學(xué)生,減免所有學(xué)雜費(fèi),以提高學(xué)校的升學(xué)率,盧霜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象得到,裴歡歡是怎么樣挑起她的眉毛傲慢地站在盧霜面前示威,不用親臨現(xiàn)場,也知道從她嘴里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堪比利刃。
真是受夠了。
她恨我沒關(guān)系,反正我都被她恨習(xí)慣了。
但盧霜是我朋友,僅有的朋友,我不能讓她因我而受到屈辱。
“停車?!蔽覞q紅了臉,第一次沖著司機(jī)大吼。
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嘭地一聲推開車門,往別墅的方向跑去。
裴歡歡,你一天到晚找碴,不就是希望我跟你對抗嗎?
好,你站在原地等,你要的反擊終于來了。
我一路狂奔回到別墅,推開地下室的門,扯著嗓子喊:“歡歡,歡歡……”
歡歡是我多年前收養(yǎng)的一條流浪狗,本來叫大福的,跟裴歡歡徹底鬧翻后,我就給它改了名,這些年將歡歡小心翼翼地圈養(yǎng)在地下室,生怕被裴歡歡發(fā)現(xiàn),或許為的,就是這一刻。
那只叫作歡歡的自幼瘸了腿的土狗,聽到主人的召喚,歡騰地朝我奔了過來,然后我領(lǐng)著它,一路朝裴歡歡的方向跑去。
一人一狗在裴歡歡面前站定,我?guī)е嗄攴e攢的怨忿,恨恨地望著她:“歡歡,去你姐姐那兒。”
歡歡好像聽得懂人話,一瘸一拐地跑到裴歡歡面前去,試圖去舔她的腳,汪汪地叫著。
裴歡歡驚叫著往后退:“蘇梁,我命令你把它弄走……”
她的臉由紅轉(zhuǎn)白,最后竟然變成淡青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始終憋住沒有讓它掉下來。
終于大仇得報,但狼狽不堪的裴歡歡,卻并沒有讓我覺得好過。
奇怪,看她出糗并不是一件樂事,我忽然覺得懨懨地,無精打采地將叫得正響的歡歡抱了起來,聲音竟有些兇巴巴的:“好啦,別叫了?!?/p>
大概我從未對它兇過,歡歡噤了聲,在我懷里輕輕地嗚咽。
世界安靜下來,突顯得裴歡歡的怒喊尤其響亮:“蘇梁,你居然為了別的女生跟我作對,我會讓你死得很難堪?!?/p>
死得很難堪?我只想回敬她兩個字,呵呵。
在她面前,我還有不難堪的時候嗎?
裴歡歡,別客氣,發(fā)大招吧!
第二章
當(dāng)晚,我就為我的沖動付出了代價,事實證明,裴歡歡絕對是我惹不起的物種。
我找不到歡歡了。
從樓上到樓下,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了裴歡歡的臥室搜尋,但歡歡始終不見蹤影。
心里越來越慌,空蕩蕩得好似缺了一塊。從前歡歡總是圍著我繞,算起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主人,一度因為討厭裴歡歡,連對它也沒好聲氣。
總要等到失去,才知道檢討曾經(jīng)的過錯,我該對它好一點的,起碼一周該給它吃一次骨頭才是。
何況,它有什么錯?要因為我和裴歡歡的恩怨而葬送生命。
一切都是裴歡歡的錯,多年積攢的怨忿,在這一刻噴發(fā)。
她十二歲將我推到在蛋糕上、她十三歲時將整杯奶茶倒進(jìn)我書包,她十四歲毀掉我參賽的建筑模型……
裴歡歡是惡魔,她毀掉了我整個生活,現(xiàn)在變本加厲,還對歡歡下起毒手。
這筆爛賬,不能因為理不清就一直拖著,我沖上二樓,瘋了一樣地拍打游戲室的門:“裴歡歡你出來啊,對一只狗痛下毒手算什么,有本事你沖我來?。 ?/p>
往常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在游戲室的,但是奇怪,任我拍門拍得震天響,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倒是把媽媽給驚了過來,她拉著我勸:“阿梁,你著急也沒用,已經(jīng)派人出去找大小姐了。唉,也怪你,養(yǎng)什么狗呢?丟了狗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連累大小姐也丟了,該怎么辦才好?”
她以為裴歡歡黑燈瞎火地去找狗去了。
怎么可能?裴歡歡能突發(fā)善心去找狗,我把蘇梁兩個字倒過來寫。
再說了,裴歡歡走丟了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即便把她放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她也照樣能活蹦亂跳,弄死幾匹野狼。
一定是她弄走了歡歡,我心里的恐慌達(dá)到極致,裴歡歡解剖青蛙時那快準(zhǔn)狠的模樣浮現(xiàn)在我眼前。
不詳?shù)念A(yù)感,似霧霾籠罩著在我頭頂,我想歡歡大概是回不來了。
果然,凌晨時分,裴歡歡被司機(jī)抱了回來,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渾身都濕透了,臉上還有小范圍擦傷。
裴宅燈火通明,醫(yī)生護(hù)士提著藥箱匆匆地上了二樓。
她不過就是一點擦傷,全世界都要圍著轉(zhuǎn)。
沒有人,沒有人會關(guān)心那只被她弄死的狗。
這么多年的忍耐,終于達(dá)到極限,我意識到在他們眼里,我和歡歡根本沒有區(qū)別。
貧窮,讓我和歡歡的命變得輕賤無比。
為了這嗟來之食,我和媽媽忍氣吞聲許多年,何必呢?其實離開裴家,我們未必就會餓死街頭。
那一年,我剛滿十六,十六歲的肩膀雖稚嫩,但總可以勉強(qiáng)支撐。
于是我跪在媽媽面前:“我們離開裴家吧,求您……”
媽媽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終于能,擺脫裴歡歡了吧!
第三章
其實離開裴家也不見得就能擺脫裴歡歡,只要你生活在北京,地鐵、電視、報紙、甚至電梯間,處處都能看得見裴氏的廣告。
我躲不開裴歡歡的名字。
聽說她繼承了裴氏。
聽說她一上任股價就大跌。
聽說她準(zhǔn)備和某巨賈結(jié)婚。
而再見裴歡歡,已經(jīng)是很多年后了。
裴歡歡來找的我,在我們那所小型設(shè)計事務(wù)所破舊逼仄的電梯里。
我已是不大認(rèn)得出她,她穿淡粉色的名牌套裝,用一副墨鏡遮住大半個臉,剛出了電梯就在過道里攔住我:“喂,蘇梁,你知道嗎?我要結(jié)婚了?!?/p>
知道,我也看報紙的好不好?裴家要破產(chǎn)了,這門婚事是挽救裴氏的唯一契機(jī),她不是想嫁,是不能不嫁。
往后退一步,我與她拉開距離,悶悶地“嗯”了一聲,勉強(qiáng)算作答復(fù)。
裴歡歡將墨鏡扯下來,一雙眼睛還是那么張揚(yáng),她往前逼一步:“退什么退?我還能吃了你?”
怎么可能不退?
但我退,不是真的怕她,是因為我不知道裴歡歡已經(jīng)長得這么美,褪去幼時的嬰兒肥,露出她清秀的鵝蛋臉來,眼睛靈動地閃著光,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她還跟小時候一樣讓人討厭,但討厭是一回事,美,又是另一回事。
我抿緊了嘴角快步向前走,根本不打算搭理她。
裴歡歡才不會放過我,她踩著將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居然還能健步如飛,幾步就追上來:“蘇梁,別怪我沒警告你,我未婚夫窮得就只剩錢了,你不就在那破事務(wù)所上班嗎?信不信我讓他收購了?!?/p>
信,我怎么可能不信?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多年經(jīng)驗告訴我,只要是裴歡歡想干的壞事,就一定能干得成。
我從小被她整怕了,只得停下了腳步,簡直恨不得給她跪下了:“裴歡歡,你發(fā)發(fā)慈悲放過我吧,就算我欠你,我現(xiàn)在也是個窮光蛋,沒錢能補(bǔ)償……”
語氣已是幾近哀求。
裴歡歡的臉色越來越冷,像零攝氏度的水,馬上就要結(jié)冰。
就在整張臉快要凍住的時候,裴歡歡的怒氣卻戛然而止,她重重地將墨鏡帶了回去:“對啊,你為什么是個窮光蛋呢?如果你不是窮光蛋,我起碼也考慮利用一下你,跟你結(jié)個婚什么的?!?/p>
裴歡歡直起身子來,翹著手指撣了撣身上的灰,又突然說道:“當(dāng)我沒來過吧蘇梁,你長得跟小時候一樣丑。說真的,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肯定不會愛上你的,你這種人,就配和盧霜那樣的窮丫頭在一起?!?/p>
說完,踩著她的高跟鞋,篤篤地,拐進(jìn)了電梯。
她可真夠小氣的,居然還記得盧霜呢,我都已將忘了。
也真夠大言不慚,說得就像我會愛上她似的,不過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的業(yè)績一路攀升。
老板把我當(dāng)模范,逢人就夸:“做什么當(dāng)設(shè)計師的美夢,你們要學(xué)蘇梁,是單子就接,有錢賺才是王道?!?/p>
是啊,有錢才是王道。
我多么想成為有錢人,成為裴歡歡值得利用的那一種人。
第四章
漸漸地,我成為了有名的設(shè)計師。
其實所謂的有名設(shè)計師,不過是給那些所謂的名流設(shè)計設(shè)計別墅罷了。
常年與那些貴婦打交道,愈來愈頻繁地聽到裴歡歡的名字。
“就沒見過那么不要臉的女人,當(dāng)初裴家快要破產(chǎn)了,程先生發(fā)善心才收留了她,現(xiàn)在倒好,成日花天酒地…”
“誰是善茬呢?程先生也七老八十了?!?/p>
“是啊,娶回去也是能看不能用,聽說裴歡歡在外面…”
遇到這樣的長舌婦,我倒也不會失了風(fēng)度,只是在做報價單的時候,悠閑地在后面多添一個零就好了。
不曾想零添得越多,口碑竟然越好。
在坊間,我的價碼跟我的設(shè)計一樣神秘,被人傳得玄乎其玄。
終于玄乎到連裴歡歡也聽說過我,她找我設(shè)計新買的別墅。
我去見她是在一個夏日的清晨,裴歡歡剛起床,披散著一頭長發(fā),頂著重重的黑眼圈,看見我連招呼也不打,自顧自地坐到餐桌前,端起黑咖啡就喝。
她一直咳,似乎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可即便素顏又疲憊,她也是美的。
我站在遠(yuǎn)處,在看她的時候目光有些呆滯,奇怪,我們持刀對峙那么多年,竟然也能有這樣安靜相對的時刻。
她終于吃完飯,坐到我面前來翹起二郎腿:“蘇梁,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還給我搭過城堡呢?”
當(dāng)然記得,搭城堡的時候,我和她并不是仇人,我們也有過兩小無猜的美好時刻。
那會兒的裴歡歡還沒成為腹黑女王,不過是個性格乖僻的小丫頭罷了。
真正的脾性大變,是在裴先生和裴太太離婚后,裴歡歡有時三五天一言不發(fā),可一旦鬧騰起來,能搞得整個裴家雞犬不寧。
看過不少心理醫(yī)生,但橫豎也查不出是什么病癥,只說是脾氣不太好罷了,這壞脾氣愈來愈烈,到后來幾乎沒有小朋友愿意跟她玩。
也只有我,會陪她在游戲室搭積木。
那積木是她媽媽臨走前買給她的,費(fèi)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搭好一大半,我們約定,趕在裴歡歡生日前夜偷偷溜到游戲室連夜趕工,將城堡搭完。
那城堡,倒是搭完了,可沒多久就被裴歡歡砸了個稀巴爛。
因為那晚發(fā)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我和裴歡歡的人生軌跡。
那件事,是值得裴歡歡恨我的事,所以這些年她再對我惡劣,也并不算做錯。
如今她能這么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我竟然有些不適應(yīng),過了許久才訥訥道:“記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疲憊的裴歡歡,她的眼角垂下去,里面仿佛藏著深深得絕望。
她待了片刻,忽然抬起眼睛看著我:“蘇梁,你幫我把別墅設(shè)計成那個樣子吧,我們之間的事,一筆勾銷?!?/p>
舊賬結(jié)清,本該高興,可我卻悵然若失,那種感覺,就像終于還完了巨額信用卡,卻再也戒不掉刷卡的習(xí)慣。
裴歡歡說完就閉上雙眼,發(fā)梢垂在她的左臉頰,看上去她很累很累。
我忽然很想伸手為她理一理頭發(fā),但手伸到一半,又忽地僵在空中,討厭她這件事,一定要堅持。
裴歡歡,你不再恨我,是因為終于恨得累了嗎?還是已經(jīng)不想再與我有任何瓜葛?
第五章
我以為她不會再找我。
裴歡歡那臭脾氣我是了解的。她說恨你,追遍千山萬水也得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她說兩清,就真的是兩清了。
電話響起時,我在醫(yī)院陪媽媽看病,年輕時的辛勞,導(dǎo)致她中年后成為醫(yī)院里的???。
正在聽診,我猶疑著要不要接。
倒是媽媽看到裴歡歡的名字,著急地催促我:“快接啊,大小姐的電話,響三聲不接她就該發(fā)脾氣了。”
離開裴家這么多年,她對裴歡歡仍舊畢恭畢敬。
我只得出門接電話,并不是裴歡歡打來的,那邊說話的是她的私人醫(yī)生:“我們聯(lián)系不上程先生,程太太手機(jī)上的緊急聯(lián)系人是您,所以就打給了您。蘇先生,麻煩您過來一趟,程太太有生命危險?!?/p>
來不及跟媽媽打招呼,我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往醫(yī)院趕去。
醫(yī)生一臉嚴(yán)肅地將我攔在急癥病房外:“你們怎么回事?上次就叮囑過,不要讓病人酗酒,你知不知道她有嚴(yán)重的肺病,照這么喝下去,有可能轉(zhuǎn)化成肺癌……”
我呆呆地站在病房外,太過難以置信,以至于有些不敢推開那扇門。
像裴歡歡那么生龍活虎的人,怎么可能有病呢?
但她確實躺在病床上,長發(fā)披散,一張臉慘白。
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喂,裴歡歡,是我,你最討厭的蘇梁?!?/p>
裴歡歡微微地睜開眼,眼珠子動了一下,費(fèi)力地將頭側(cè)過來:“你來干嘛?不是說過兩清了嗎?蘇梁,你心眼夠壞的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睜大眼睛等著看我笑話,我一生病你就快馬加鞭地趕過來得瑟?!?/p>
她還能罵我,我倒放心了許多。
大概所有醫(yī)生都喜歡危言聳聽,把病人的病情夸大,不過我還是得勸裴歡歡:“你就不能少喝點酒嗎?”
裴歡歡掙扎著坐起來,白了我一眼:“給我一杯水?!?/p>
那大小姐的腔調(diào)與從前別無二致,我的心徹底踏實了下來,將水遞到她手里,看著她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誰讓你過來的?護(hù)士,護(hù)士,誰讓你們放陌生人進(jìn)來的?”喝完了水,裴歡歡立刻翻臉不認(rèn)人。
陌生人?她前一分鐘才讓陌生人給她倒水來著,這過河拆橋的毛病她多久才能改啊?
我沒好氣就將杯子往床頭小柜上一擱,要極力克制才能忍住不跟一個病人發(fā)火,耐心地跟她解釋:“是你的醫(yī)生給我打電話,說你的緊急聯(lián)系人是我?!?/p>
裴歡歡愣了一下,本來慘白的臉忽地泛起一層淺淺的粉紅色。
知道怪錯人了,她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裴歡歡囁喏了半天,最后到底還是死不認(rèn)賬:“那是我設(shè)定的時候設(shè)定錯了,再說了,給你打電話你就來,你當(dāng)你是110啊……”
嘿,她別的本事沒有,氣人的招數(shù)倒數(shù)不勝數(shù)。
我氣得青筋突起,終于不想再搭理她:“以后誰給我打電話誰就是孫子?!?/p>
說完恨不能瞬間消失在她面前。
這女人,誰要能收了她,我給他上一輩子香。
不過,壞人活千年,她既然能跟我針鋒相對,那應(yīng)該是沒什么大病吧!
我只是沒想到,那是我與裴歡歡最后一次見面。
第六章
再一次接到裴歡歡電話,是半個月后了,我正在為她裝修別墅。
深夜,我站在別墅的客廳里,空蕩蕩地,被敲得千瘡百孔的墻壁看起來尤其恐怖。
裴歡歡的聲音透過電話傳過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似乎喝醉了,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蘇梁,我爸死了,他雖然一直是個渾蛋,但他死了,我還是很傷心,還有,歡歡,就是那只小狗,不是我害死的…”
她的聲音到最后越來越低,像是樂曲結(jié)束時的尾聲,悲切極了。
我說不上來的難過,像是站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上,又孤獨(dú)又恐慌。
“你怎么了?裴歡歡?”我抓起外套鉆進(jìn)車?yán)?,我要見到裴歡歡,立刻馬上就現(xiàn)在。
“聽我說,你有沒有覺得活著真沒意思,從前我總是跟自己說,裴歡歡,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裴氏集團(tuán)就真的完了??墒乾F(xiàn)在,我爸爸都沒了,要裴氏又有什么用?”她頓了一會兒,忽然低聲地嗚咽起來:“蘇梁,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雖然你對我一直不見得好,但我一直覺得你暗戀我。不然,你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跟我同名的小狗呢?但我真的沒想弄死它,我就是想拿我爸的馬鞭嚇嚇?biāo)l讓你那天讓我出糗呢?可是它一跑出去就不見了,我很害怕啊蘇梁,我就找它,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到最后,她又開始咳嗽了,那種想要把肺都咳出來一般的劇烈的咳。
我用力地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發(fā)白。
多年前歡歡走失的那天晚上,我其實看見過裴歡歡。
我在二樓的書房窗口,看見裴歡歡在花園里跟無頭蒼蠅似地亂轉(zhuǎn),她鉆進(jìn)花叢里,又在槐樹底下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最后從后門溜了出去。
如果當(dāng)時我叫住她,她應(yīng)該就不會落水,也不會留下嚴(yán)重的肺病。
與其說我是恨裴歡歡才離開的裴家,倒不如說是內(nèi)疚,所以才一定要把害死歡歡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不然我會被那種內(nèi)疚折磨而死,內(nèi)疚啃噬著我的心,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心里爬,疼癢難當(dāng)。
“你在哪里?裴歡歡,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連闖三個紅燈,把汽車當(dāng)飛機(jī)開,恨不能立馬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裴歡歡一直咳,咳完又在那頭莫名其妙地笑:“我不會告訴你我在哪里的,蘇梁,十二歲的時候,我就發(fā)誓,這輩子我肯定不會愛你,肯定肯定不會愛你…”
是啊,在那一年,我們決定互相討厭。
可是我想了成千上萬個理由來討厭她,卻還是莫名其妙地牽掛。
裴歡歡,我也肯定不會愛你。
但如果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恨誰去???
只能將車往她之前住的那所公寓開去,手心里密密麻麻全是汗,連手機(jī)都快握不住,我沖著她大喊:“裴歡歡你給我聽好,你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我馬上就來了……”
過來一會兒,我聽見那邊哐當(dāng)一聲,大概是裴歡歡的手機(jī)摔在了地上。
車終于在裴歡歡的公寓門口停下來,我看見樓下警笛轟鳴,警察拉開黃色的警戒線,電視臺女記者正對著鏡頭:“5月17日凌晨三點,有一位身著睡衣的女子從旺座公寓頂樓掉落,現(xiàn)場有極重的酒精味,警方初步判定為過量酗酒而引起的失足掉落,是否有自殺嫌疑目前尚無定論,還需進(jìn)一步調(diào)查……”
我渾身無力地跌坐在地,心臟被掏空了一般。
不管是失足還是自殺,我知道裴歡歡已經(jīng)不想再活下去了,這些年來她一直活得不快樂,裴先生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是讓她失去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我心里清楚,她的死,我不是元兇也是幫兇。
沒了裴歡歡,整個世界是一座荒原。
只剩我一個人的,荒原。
第七章
裴歡歡為什么會恨我,她又為什么會酗酒,我一直是清楚的,不是嗎?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在她十二歲生日的前夜,我們徹夜搭積木,等到終于完成,天色已泛魚肚白。
我抱著城堡送裴歡歡回她的臥室,剛走到二樓的轉(zhuǎn)角,就看見我媽媽站在裴先生的臥室門口。
裴先生拉著她的手,還溫柔地親吻她的額頭。
已是略懂人事的年紀(jì),我和裴歡歡很清楚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我看到裴歡歡整張臉煞白,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但她終于還是忍住沒有沖上前去。
她回過頭來,雙眼失神地看著我,眼淚就快要滾出眼眶:“蘇梁,你和你媽媽來我家,就是為了搶走我爸爸,是嗎?”
我想去拉她的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多么想沖下樓去質(zhì)問我媽媽。
可是她并沒有在社會上立足的一技之長,這么做,難道不是為了我嗎?
在沒來裴家之前,我們從來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雖然可恥,但為了有一口飯吃,我懦弱地低下了頭,什么都沒有做。
什么,都沒有做。
過了許久,裴歡歡擦干眼淚,倔強(qiáng)地昂起了頭,然后一把搶過我手里的城堡,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從今天開始,蘇梁,我恨你,你也最好恨我,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裴歡歡?!蔽逸p輕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對……”
她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立刻就打斷了我:“不要說對不起,反正我以后也不見得會對得起你,我們是敵人,不要跟你的敵人道歉,你最好反擊,不然你會死得很難看。”
說完,她甩著她的兩個羊角辮,就這么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連帶消失的,還有我和她之間一切的美好回憶。
是的,裴歡歡沒有自作多情,我暗戀她,從見她第一面開始。
才十歲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像裴歡歡那樣好看的小女孩,扎這兩個羊角辮,一張粉雕玉琢的臉,即使她孤僻、傲慢又任性,簡直處處令人討厭。
沒人跟她玩,我就耐心地陪著她,隨她任意差遣,不是因為我必須在裴家生存,而是我愿意,我愿意做裴歡歡讓我做的任何一件事,她叫我恨她,那我就恨她。
裴歡歡,我也跟自己保證過,保證我會恨你一輩子。
既然這樣子,你就應(yīng)該鉚足了勁狠狠地折磨我一輩子,才算是大劇終啊是不是?
裴歡歡你是個沒有信用的人,我肯定不會愛上你。
我站在那棟終于裝修好的別墅前面,雖然程先生拒絕支付尾款,但我還是裝修完了它,因為我答應(yīng)過裴歡歡。
答應(yīng)過裴歡歡的事情,我每一件都會做到。
即便,她肯定不會愛上我。
尾聲
裴家到底還是破了產(chǎn),我將裴家別墅買了下來,以一個極低的價格。
搬進(jìn)去的那天,媽媽愣是沒有請保潔工人,自己樓上樓下忙活了半天,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
她到底是做慣了傭人,不愿意住主人房,非要把行李放在她原來的房間里。
我一個人去了二樓,輕輕地推開裴歡歡臥室的門。
很久沒人住了,家具上全都掩著白布,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那些關(guān)于我跟裴歡歡的記憶,就在這灰塵之下,只要撣開灰塵,隨時隨地都清晰地出現(xiàn)。
我一件一件地將白布掀開。
房間的擺設(shè)還是跟從前一樣,白色的床,粉色的書桌,書桌上赫然放著當(dāng)年我們一起搭的那座城堡,城堡的右上角,有一塊明顯的裂痕,大概是那天裴歡歡摔壞的。
我難以想象,裴歡歡是以什么樣的心情,重新將這城堡搭建了一遍。
就像我也難以想象,我居然可以活在這個沒有裴歡歡的世界里。
這樣活著,并不完全是為了我自己。
我是覺得,像裴歡歡那么討厭的人,無論是進(jìn)了天堂還是去了地獄,肯定都會被排擠,她萬一哪天累了想要回家呢?
得給她把這房子留下,她才能回得了家!
裴歡歡說得對,我就是那么壞心眼,我一天二十四小時睜大了眼睛,等著看她垂頭喪氣地回家。
裴歡歡,我等著看你笑話呢,你有空就要回來,哪怕給我托個夢也行,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