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1
理論上,我是被奶奶帶大的。但在記憶中,我基本是被安小強帶大的。
安小強是大伯的兒子,比我大一歲。我爸媽在城里上班無暇顧我,大伯和大伯母忙于生計早出晚歸,奶奶一大堆家務(wù)活要做,我和安小強只能被“放養(yǎng)”著長大。很多的時間我都像小跟班兒一樣,被安小強帶在身邊。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瓊瑤劇里充斥著表哥表妹、堂哥堂妹的曖昧劇情,受那些情節(jié)的“毒害”,懵懵懂懂的我一直以為,我長大了大概也得嫁給堂哥安小強??墒?,安小強黑不溜秋嗓門又大,像班長那樣白凈又安靜的男生才是我心中的王子。有時我想象,將來若有人逼我嫁給安小強,我就學(xué)著女主角那樣與家里鬧翻,和心上人浪跡天涯去。
后來在課堂上學(xué)到“近親不能結(jié)婚”,我回家問媽媽,什么是近親,媽慢條斯理地解釋著,我卻懶得思考,干脆問,我和安小強是近親嗎?媽說,當然是,現(xiàn)在家家一個孩兒,再也沒有比你們更親更近的了呢!
終于不用再擔心將來要嫁給安小強了!我心中歡呼雀躍著,狂奔到院子里,看到安小強正用粉筆條往我那雙白布鞋上認真地涂。我的小心眼兒動了一動,湊上前去,問:“哥,以后你會幫你媳婦弄鞋嗎?”“幫?!薄澳侨绻愕姆酃P只夠涂一雙白布鞋,你是給我涂還是給媳婦涂?。俊薄敖o你涂,行了吧!趕緊進屋,別煩我!”
我很滿意這個答案,伸出右手小手指:“那我們拉鉤!”
安小強也伸出小指,鉤住我的,然后我倆大聲喊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是我和安小強之間一個鄭重的儀式。他跟我拉過鉤的事情,從不食言。比如,他說過,會永遠保護我。
2
安小強真的說到做到了。只是,他保護我的代價太大了。
高二下學(xué)期,我喜歡上了隔壁技校一個很像郭富城的男生。那男生長得太帥,以至于一開始我完全忽略掉了他的不學(xué)無術(shù)和玩世不恭。直到我認清了他的真面目,下決心遠離他,他的無賴本質(zhì)徹底暴露無遺。一天放學(xué)他攔住我,說要談個明白,我說沒什么好談的,他就拽著我,非要往家的相反方向去。
路過的同學(xué)看到了這一幕,跑回學(xué)校告訴了安小強。沒過多大一會兒,安小強趕來了。沒說幾句兩人就動起手來。結(jié)果那家伙被安小強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跑掉前,他惡狠狠地撂下一句:“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著!”
安小強的臉上也掛了彩?;氐郊?,他只說是打球時不小心撞的。大伯母氣呼呼地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打球!高考不要考啦?”
那時,安小強已經(jīng)高三了,離高考只剩兩個月。
我提心吊膽了好幾天,怕那個無賴去找安小強的麻煩。還好,一切風平浪靜。我漸漸放下心來。
可是沒想到,那人真是個狠角色。他一直隱忍不發(fā),卻把報復(fù)的時間留到了高考那一天,安小強去考試的路上。五六個人的夾擊之下,安小強毫無還手之力。他沒能去到考場,直接住進了醫(yī)院。
安小強傷得很重,脾破裂,左臂骨折,身上還有其他多處傷。大伯到派出所報了案,警察當天就抓到了那群人。審問之下,我再也脫不了干系。
病房里哭天搶地的大伯母把憤恨和怨氣一股腦兒地出在了我身上,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我的思維自動屏蔽掉了訓(xùn)斥和謾罵,只是呆呆地看著病床上手術(shù)后尚未醒來的安小強,心如刀絞。
3
放了暑假,我每天跑去醫(yī)院,卻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話。
終于有一天,安小強先打破了這種尷尬,說:“小羽,哥沒事,你別多想啊!”我的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對不起,哥,都是因為我。”“別哭了,哥跟你拉過鉤的,要保護你?!蔽衣犃?,淚水更是無法抑制,我哽咽地說:“哥,你放心,無論怎樣,這輩子有我一口吃的,一定就有你一口。”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安小強的左臂留下了后遺癥,我不知道這后遺癥的嚴重程度,但當從醫(yī)生口中聽到“殘疾”這個字眼時,我覺得像天塌了一樣。我猜,安小強這時也已經(jīng)知道了大概,他說:“好,妹妹,哥以后要靠你了,所以你要堅強!”
我嗚咽著,伸出右手的小手指,說:“哥,那咱倆還拉鉤。我會堅強,我會永遠照顧你!”
隔著滿眼的淚,我看到安小強笑著伸出小指,鉤住我的。“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痹俨皇乔宕嗟耐袅恕N覀兟曇糁械倪煅首屛颐靼?,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
可是,我口口聲聲的堅強還尚未塑造成形,就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lián)舻梅鬯椤?/p>
那是無意間聽到的一次對話。大伯母的聲音總是那么尖銳,以至于我剛走到醫(yī)院水房門口,那聲音就隨著水聲一起鉆進我的耳朵里:“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薄按蛉说呐幸才辛?,賠也賠了,認倒霉吧”,這是大伯的聲音?!拔艺f的是你弟弟家。”“自己家里的事,還能怎么著?”“小強現(xiàn)在這樣,學(xué)也不想上了,還落下殘疾,將來哪家的姑娘愿意嫁過來?好好的一個大小伙子……”大伯母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大伯也嘆了一口氣。大伯母帶著哭腔說:“要我說,小強是為了小羽變成這樣的,將來小強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好姑娘,就該由小羽負這個責……”大伯急了:“你胡說什么?他倆是兄妹!”“什么兄妹,小強是我們收養(yǎng)的,他們倆又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件事除了小羽誰都清楚……”
4
他們接著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了。大腦瞬間空白,然后落荒而逃一般地跑出醫(yī)院。直到開學(xué),我再也沒去過醫(yī)院一次。
向?qū)W校提交了住校申請,雖然我家離學(xué)校只有十幾分鐘的路。高三一整年,我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過年的時候,我躲避著堂哥探尋而關(guān)切的目光,大人們則議論著我為何突然性情大變,我無話,安小強在一旁說:“高考前都是這樣,一定是壓力太大了?!彼臼菫榱宋议_脫,可“高考”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我卻心里一凜。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實那時,包括大伯母在內(nèi)的家人都已漸漸釋然,生活雖然轉(zhuǎn)換了軌道,但也已經(jīng)在新的軌道上進入了常態(tài)。只有我,因為那段無意聽到的對話,把自己囚禁在了一個莫名的世界里。
高考結(jié)束,我就跟同學(xué)出去旅游,一開學(xué),便逃也似的去北京報到。大學(xué)的假期,幾乎都在旅游或是打工中度過。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北京發(fā)展,我很忙,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回家。爸媽退休后,隔段時間會來北京陪我小住,所以我長年不回家更成了理所當然。
我開了公司,賺了錢。可是我過得并不開心,像始終被束縛在一個沉重的枷鎖之下。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拿著一個很大的蘋果,對安小強說:哥,這個你吃!我說過,我會照顧你的!
在夢里,我被自己感動得哭了??拗拗托蚜诉^來……
當天,我買了回家的機票。
堂哥日子過得并不如意,他在一家公司做庫管員,拿著微薄的薪水,還沒交到女朋友。我去看他,跟他說:哥,跟我去闖北京吧!
“可是,我不會做什么?!?/p>
我想說:“哥,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說過,我會照顧你”,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哥,你不是說過嗎,要一直保護我!我只身一人,在北京很不容易……”
三天后,安小強收拾好了行李,跟我一起登上了飛北京的航班。
5
安小強在我的公司幫我。雖然沒有多少工作經(jīng)驗,但他很認真。最讓我踏實的是,他永遠都會站在我的立場上。有親人在身邊的感覺,特別好。我們從來沒有交流過這些年的疏離,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半年之后的一天,安小強神秘地對我說:“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p>
那個人叫程然,是他的朋友??吹奖砀缭诒本┯辛伺笥?,而且又是一個高富帥,我很詫異。程然說,他們是在公司附近的乒乓球館認識的,當他看到左臂殘疾的安小強在努力練球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一定很可交。而安小強則悄悄地跟我說:“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跟你合適?!蔽乙策@樣覺得。我和堂哥雖然多年無交集,但他還是那樣了解我。
2013年冬天,這個叫程然的男人成了我的老公。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天晚上,我們把堂哥請到家里慶祝。我們仨都喝多了。程然倒在沙發(fā)上打起了鼾,我和哥鄙視地看看他,然后繼續(xù)拼酒。
“不愧是我妹妹,酒量跟哥有一拼?!彼蛭邑Q起大拇指。
“哥,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們不是……兄妹?!苯柚苿艃?,不該說的話開始往外冒。
“我知道。其實,原來家里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后來,我們都覺得你似乎是知道了,但又都不確定,所以誰也沒有說破?!?/p>
“哥,既然我們不是……”,我頓了頓,又灌了一口酒,“我害你成了這樣,你就沒想過要讓我對你負責?”說完,我解嘲似的哈哈笑了起來。
他也笑了,也灌了一口酒,說:“你從小就是哥心中的公主。在我心里,只有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才配跟你在一起?!彼廴ν蝗患t了,說:“哥很榮幸,這個男人是哥給你找到的?!?/p>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積了多少年的淚,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安小強顯然酒量不如我,因為他的語調(diào)明顯帶著醉意:“哭什么哭啊,哥跟你拉過鉤嘛,一百年不許變的,這才多少年!”
我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在生命里擁有這樣一個人,哪怕我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血緣,他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6
我說:哥,還有件事你得答應(yīng)我,盡快把我們?nèi)说木蹠兂伤膫€人!
堂哥醉眼蒙地說:“本來,前臺的小云,我想叫她一起來了,但畢竟今天是你們登記的日子,叫她來有點唐突,下次,下次……”沒說完,便醉倒在了桌邊。
我瞪大了眼睛,這個安小強,竟然不聲不響地就虜獲了公司里最漂亮的姑娘。其實,我早該猜到的,因為小云看哥的眼神,一直不一樣。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有眼光的姑娘,因為安小強真的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編輯/劉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