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中國新聞周刊:怎么想到來拍電影?
韓寒:電影其實蠻早前就可以做,但是當年《獨唱團》被停了以后,有很多文化傳媒的事情受到了一定的阻撓,一定的束縛。所以當時遇到一些困難后就停了,直到去年重新開啟了這個項目,經(jīng)過了一年的準備吧。
中國新聞周刊:拍電影是個需要調動很多人的工作。會有一些轉變或者不適應嗎?
韓寒:不會。因為這個和賽車其實非常像。車手你看著好像也是在場上單打獨斗,但事實上每個車隊都有非常強的團隊。因為你有非常結實的、非常強大的技術后盾,很多人精誠合作,才能讓你在禮拜天比賽的時候拿到一個更好的成績。當然你車再好,你車手很挫,你開出去就出問題了,那也是你車手的問題了。
所以我還蠻習慣這種有團隊合作的工作方式,而且我在這方面也不存在什么特別大的問題,包括我們做雜志,現(xiàn)在做的那個APP,“一個”,其實都是那種跟大家在一起合作。大家也都是很優(yōu)秀的人才,但是我覺得最關鍵的兩個字就是要讓他們“信服”。
中國新聞周刊: 你作為一名剛入行的年輕導演,怎么讓大家信服?
韓寒:就要讓他們信任你,這個是很重要的。就像有些導演,他們?yōu)榱藰淞⒆约旱耐?,他每上場就得罵人,發(fā)脾氣,怎么都不滿意,這也是他們的一種方式。
就比如說這個黑色的盒子,有些人會說,我就不要這種黑色,我要另外一種黑,摩納哥黑什么的,給你取一堆名字的那種黑色。這其實是刁難性地樹立威嚴,我覺得沒有必要,我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浪費你的生命。就像我賽車的時候,我覺得那些維修技師,他們和你合作的程度其實歸根結底取決于比賽的成績。你試車時間很快,比賽成績很好,這些他們看在眼里,大家都會合作得很愉快。你一上來擺譜,從個勞斯萊斯里面下來,還說很多術語,說我這車左邊避震高一毫米,右邊傾角收一度。你說的很專業(yè),可能在第一分鐘能把他們唬住,但是當你上場比賽的時候,一切都是放在那里的。
所以最終團隊還是要看你做的事情專業(yè)不專業(yè),做的結果好不好,大家才會(去想)能不能一起共事得更加愉快,所以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特別去表現(xiàn)一個很有威信的自己。
中國新聞周刊:你對票房的預期怎么樣?上次博納于冬的預期是超過《小時代》兩部票房的總和,8個億。
韓寒:其實是這樣,對于發(fā)行公司的老板來講他當然要有信心,當然要說很高的票房,他說我們票房預期是八百萬,那大家更沒有信心了。但是呢,我們在做的時候其實真的沒有考慮到太多的票房方面,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去做這種市場的調查。
我覺得我做事情就遵循一個事情:絕不考慮用戶需求,這是第一。但是絕對在意用戶體驗,就是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照著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我相信它不會錯、不會差。你要去考慮用戶需求,你要是問你喜歡看什么片子?你喜歡看《絕望主婦》,你喜歡看《絕命毒師》,那這怎么拍啊!這怎么能拼一起??!然后去各投所好,你要去做一個調查,說現(xiàn)在流行青春片,我拍青春片吧。電影從調查到拍完拍出來一年以后過時了,誰等你?。克赃€不如表達你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就足夠了,這就是絕不考慮用戶需求。因為它是個人的事物、個人的表達。當然我不會借助每個演員的嘴來說我的觀點,那太膚淺了,每個人都說著一樣的話。但是我自己所要表述的東西我不能過去問身邊的朋友:“你想看武俠片還是想看青春片???”你一問看武俠片的人多我去拍個武俠片吧。你問下去沒底,你問越多,一件事情就越做不了。但是呢一旦你要做一件事情的時候,要絕對考慮到用戶體驗。
中國新聞周刊:你指的用戶體驗具體是什么?
韓寒:我覺得用戶體驗就是它的工藝質量和藝術水平,這個是特別重要的。你可以說我不喜歡你這個類型的片子,完全不看沒有關系,但是來看的那些人一定要感受到你在工藝上的誠意。因為我本身是車手嘛,特別在意一件事情的工業(yè)質量如何,這是硬的。其實就像足球隊一樣,一個球隊運氣好可能會打一場比賽的勝仗,可能會冒一個冷門,但是它真正的實力還是由它這么多年的積累以及它做事情的方式?jīng)Q定的,強隊它就是強。
中國新聞周刊:大家評價說你更成熟了。你怎么看?
韓寒:我覺得我的生活一直是這樣,我身邊的朋友也不覺得我有什么變化。我變化其實很少,我一直以來都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覺得我一直沒有什么變化,外力內力都不會給我?guī)硖嗟淖兓?/p>
中國新聞周刊:一件公眾事件出來后,基本上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為什么不寫了?
韓寒:因為很簡單啊,我已經(jīng)做得足夠好了,我沒有辦法做得比這個更好,而且我也不認為有人能夠比我做得更好。在2008年、2009年的時候,我開始寫雜文。然后到了2010年,我的雜文數(shù)量算是比較多的。到2011年的時候已經(jīng)減到非常非常少,幾乎兩三個月才一篇。然后到2012年還稍微多一點,到2013年就會更少。是因為我覺得該寫的都已經(jīng)在2008、2009、2010年寫完了。
社會事件它無非就是這些原因:體制的問題、社會的不公、歷史的一些遺留的困難,再加上歷來的劣根性。多少年這種封建統(tǒng)治帶來的怎么怎么樣,然后“文革”以及多少次的政治運動,帶來的整個社會性的如何如何。歸根結底都是這些原因。雖然這種發(fā)言很多時候是社會責任感的體現(xiàn),如果老是讓你不停地重復……對我來講它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我覺得我該做的都已經(jīng)做完了。
有了微博以后,反正大家也都會更加熱烈地去討論這些公共事件,我覺得也沒有什么我認為應該說的。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所謂的什么普及常識,因為每個人對常識有不同的理解,每個人有不同的立場,你沒有辦法說站在一個高度我說我是在給你普及。我為什么要給你普及呢?我憑什么一定要站在比你高的地方給你普及呢?說不定你一張嘴說幾句話你還在給我普及呢。所以一旦有一個人心里如果想著我要給民眾普及什么什么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心態(tài)也是有一定問題的。
中國新聞周刊:但之前你頻繁地發(fā)雜文,也的確影響了很多人。
韓寒:因為我做得好,很簡單,因為這件事情,很多人他們的學識比我要更加的豐富,他們的觀點比我要更加的深邃,但是我可能寫得更加易于傳播更好讀,所以相對來說我的文字會傳播得更廣一些,這個其實很正常。
一方面還是覺得是一種社會責任,因為那個時候微博還沒有起來純粹就是博客,那聲音有的時候很容易就受到控制。你覺得作為影響力比較大的這么一個寫作者,你還是要去發(fā)一些言,然后去挑戰(zhàn)一些對聲音的控制吧。但后來有了微博、微信這些,大家都說得很多,我覺得那我也不需要再多說什么。我覺得我該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
中國新聞周刊:這兩年沉下來想了很多事情嗎?
韓寒:這兩年我覺得反而是我浪費時間最多的。因為你如果跟時代走得太近就永遠是落時的、落伍的,你永遠是過時的,只要在這個時代里你就是過時的。我本質上就是寫小說出身的人,寫小說或者說你想做一些文藝作品,你必須要走得更遠一些,你沒有辦法跟時代走得太近,太近你真是變成時事評論家了。
我認為我的才能遠不止此,我不會把自己過多的精力跟才能放在這個方面。社會責任心是一方面,但是自己對自己的期待是另外一方面。我本應該可以寫更好的小說、拍更好的電影,但我不想讓自己太多精力花在這個方面,最關鍵的是我覺得我該說的已經(jīng)說了,再說也都是在重復我自己。很多時候你以為的常識的傳播其實是一種反復傳播,就是同樣的受眾你在跟他們說一樣的東西,然后就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其實是一種反復傳播。
中國新聞周刊:什么時候開始想這些問題的?
韓寒:這都是我的觀點,其實在2011年之前就開始想了,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屬于這一派或者那一派,因為雖然很多時候我覺得政府做事情有很多的問題,但是在有些具體事件的時候它的確沒問題,它的確沒錯,那我也會說他的確沒錯的。公眾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都無所謂,因為我有我自己的判斷。也許有可能我的判斷是錯的,但是我絕對不會說是站在某一方然后是替另一方來說話,我不希望被任何人當槍使。
中國新聞周刊:所以這幾年會更多地反思自己以前的一些言論嗎?
韓寒:可能以后你所有的回憶才會更加有意義。太近的回憶有時候是不真切的,它會被情緒左右。反而你走得更遠以后,你回頭去回憶那些留下來的東西也許會更有價值。你太近的時候,比如剛跟男朋友或老公吵完架,那個時候要是寫篇文章全是對對方的控訴。但是等真正過去三年五年,回頭想想可能會可以更客觀地看待當時的境遇。
反正對于我來講我寫完了三篇文章(指“韓三篇”),那之后其實我還是寫了不少,2012年類似各種各樣的,有刪的有沒刪的我記得也挺多的,而且反正也是一樣,當時是放在微博上,長微博,閱讀量肯定比以前更大,但是也是資訊的時代,就肯定是一件事情過著另外一件事情就也走了。這個時候你倒不是感到一種無力感,而是一種你沒有留下一些真正的(印象),就我如果有一個好的小說或者是文藝作品它是可以沉淀下來。
那個是隨著事情一件件就過去了,反正它是一種即時的,而且并不是說我一定要去在這些熱度本身或者是怎么樣,但是那種是讓你覺得你自己的存在感變弱了,你是依附于公眾事件存在的。雖然你的吶喊、你的文章是在體現(xiàn)你的所謂責任心,是感覺在對某些東西的一個抵抗,但是它本身對我來講它太依附了。我是一個天生看某些東西(不順眼)我就情不自禁要挺身而出的那種(人),雖然有的時候還是挺錯了。這個也肯定不可避免,因為你腦子一亂,“挺”錯地兒還是有可能的,反正從小就是這種性格。
中國新聞周刊:朋友說你性格很個性,但是又很在乎大家?
韓寒:其實是這樣,就是完全不care別人。但是也會有一種比較莫名的責任感的驅使,現(xiàn)在這個反而會少了很多。也說不清楚,(現(xiàn)在)也還是那種,比如你開車看見路上有什么東西的時候,你還是會停下來把它撿走。覺得有個坑還是會守著等路政過來,但是不會說現(xiàn)在一定會站出來把路政部門罵一頓。以前就是標榜自己嘛,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那兒守了半天。其實我的性格我覺得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更愿意做一些更建設的事情,僅僅是這樣。
中國新聞周刊:韓寒相對“沉默”了兩年,是故意在沉淀嗎?
韓寒:我還是一直蠻沉淀的,要不然我出書的頻率要不現(xiàn)在高得多,因為出書賺錢嘛,誰都希望賺錢。
中國新聞周刊:會再往回去看很早時候的自己嗎?
韓寒:以前其實是很可愛,但有的時候我回頭看十七歲的視頻還蠻欣賞當時的自己那個狀態(tài)的。但那個時候有點奇怪的是,我明明是有點針鋒相對的,但視頻里吧,因為我針鋒相對的話都剪掉了沒有辦法播出來,就變成了那種(很弱勢的樣子)。你有時候會有一些抵抗,當你對話對不到一起的時候,我會暗笑覺得你很傻聊不到一塊去,或者說那個時候有主持人問我最討厭的問題:“你這書寫的什么內容啊?什么主題?”
這種問題外人覺得沒什么,但它其實很不尊重寫作者,第一他們根本沒讀過你這本書,第二對于寫作者本身來講,讓他自己來歸納自己書的主題故事其實是特別愚蠢的一件事情,它能讓所有的想象力的東西一下子就落到地上。其實問作者這個問題,如果他真的很在乎自己作品會非常反感,反正對于我是這樣。
中國新聞周刊:那時候你表現(xiàn)得很抗拒。放到現(xiàn)在還會嗎?
韓寒:那個時候我會表現(xiàn)出抗拒,現(xiàn)在反而不會。現(xiàn)在會更多的理解,理解對面的人,包括理解他自己的一些采訪方式。這就是我那時候(與現(xiàn)在的)區(qū)別。那個時候你可以感覺到很多世界對你的敵意。但很多時候你要在各個地方發(fā)表你對教育制度的一些觀點或者怎么樣,肯定會受到很多的反對。
當然事實上現(xiàn)在想來,包括當時很多反對(我)的聲音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教育制度這個東西本身你也不能像當時說的那樣死,因為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操作方法。你在不同資源的情況下做事情的方式肯定是不同的,但是呢,那個時候你能感覺到來自很多人的敵意,或者說想看你笑話呀想要怎么怎么樣,你也表現(xiàn)出很大的反抗,老子非得怎么怎么樣給你們看,證明給你們看。
中國新聞周刊:但被質疑“代筆”的時候,你表現(xiàn)得很不鎮(zhèn)定。
韓寒:我當然急啊,因為就比如說你被人誣陷,你明明是個特別良家的人,然后人家說你出去那兩年多在東莞當妓女,那你當然急了,這個其實很正常的,任何人被誣陷的時候都會有一樣的反應。然后還想要證明自己還是什么的,我覺得這個有什么不好證明的嘛,這個太好自證了。后來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人們不在乎一件事情的真假,其實人們更希望地就是看好戲嘛。它其實就是這樣,你說你是一個美女很漂亮,然后我站出來說你很漂亮,然后你說了你沒整容,那沒整容你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胸,你有沒有隆胸啊讓我來摸摸。其實還是人們在于消費,并不在乎你真的假的。一個人的清白委屈他人沒有那么在意的。其實當時很早就已經(jīng)知道這些,但事實上到自己身上你當然想要去證明自己的清白,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也無所謂。
中國新聞周刊:你把寧財神放到電影最后鳴謝名單的第一個,為什么這么做?你怎么看寧財神吸毒這件事情?
韓寒:作為朋友來講本身他就是做錯事情了嘛,他做錯了犯了法,法律也懲罰了他,他也是咎由自取。我是覺得盡量離毒品遠一點,我覺得哪天我吸毒了也不一定,但至少現(xiàn)在我沒有看到那一天。但我最看不慣的是,你落井下石沒事啊,哪怕是不認識的人。但以前跟他有合作過的地方,單位啊朋友啊什么的,在那里落井下石就非常惡劣。我跟他發(fā)過微信,勸誡過他,就讓他以后別再碰了。我就是看不順眼某些與他合作過的地方又發(fā)聲明又撇清,就覺得特別惡心。現(xiàn)在沒有那么直接去公開指責,但我會表達我的觀點,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也不會這么直接對《非誠勿擾》開罵什么的,反正了解我的態(tài)度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