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弋陽
一直想要去看看千島湖,看看那個無法再見的故鄉(xiāng)。
千島湖畔的農(nóng)家樂,大多有個潔凈的小場院,院中種著桂花,湖邊圍出一圈養(yǎng)些湖魚。我們一路行來,最終被一樹金桂絆住了腳步。
小院臨湖的緩坡上滿植修竹,金桂則依山生長,樹冠濃陰鋪了半個場院,樹底下三張圓石桌,十幾個人圍坐其下仍顯稀疏。一般的金桂呈淺黃色,香氣較月桂略濃,這棵金桂的花朵卻紅艷似火,若不是那沁人心脾的濃香,真會被錯當成石榴花。
在花下落座,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奉上茶來,輕輕說,這是自家茶山種的茶,請品嘗。端起茶盞,湯色清碧,茶香淡淡,淺嘗一口,回味甘甜。我不禁想起外婆常說的一句話:在我們老家,茶籽煮出來的水也比這兒的茶葉水好喝。
備受外婆鄙薄的“這兒”,乃是她后半生的棲息地--江西弋陽。外婆出生在淳安縣茶園鄉(xiāng)一富戶,及笄之年嫁與外公。外公一表人才,但家境沒落,婚后不幾年,在溫州親戚的帶領(lǐng)下開始跑船,最遠曾送貨到日本。常年在外,竟與一個日本女子在溫州做起了露水夫妻。跑船幾年后,他攢了些家底,重新回到鄉(xiāng)下做田謀生,那日本女子竟千辛萬苦尋上門來。剛烈的外婆將菜刀橫在了那女子的脖子上,堅決不允其進門。據(jù)說,最后是外婆娘家賣了一片茶山,作為路資,才送走了那一心進門做小的日本女人。此后,外公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外婆大事小情一人做主,對外公再無一點好辭色。唯有一點二人仍保持高度一致,那就是夸自家茶山種的茶,鄙薄其他所有茶。
喝過家鄉(xiāng)茶,店家端上了湖魚。乳白色的魚湯,喝上一口,沒有土腥味,只有鮮。魚肉送入口中,似乎舌尖都能抿化。很快,半條魚肉滑進了肚里。店家娘子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手上拿著干凈筷子,熟練地把魚翻了個面,口中猶道:“我?guī)湍銊澾^來,我?guī)湍銊澾^來。你們大城市的人都要開車,動不得哦!”看著她溫厚的樣子,我心中轟地一響: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我外婆、我媽……一代一代就是守著這樣的規(guī)矩的。
江浙一帶水鄉(xiāng),水邊人家平日間忌說“翻”字。把魚“翻過來”說成“劃過來”,“翻臉”說成“烏面”。外婆就是這樣,自從與外公“烏了面”,尋常日子過得總帶幾分恨意。
50年代末,國家興建新安江水庫,淳安、遂安兩縣整體移民。據(jù)說,當時給了幾條政策:一是就近投親靠友,二是小部分就地后靠(往山上搬),三是往外省搬遷。外公想去溫州投親靠友,外婆卻斬釘截鐵選了第三條路:往外省遷。她選擇了江西,因為在江西無親無故,也就沒有人知道她的家丑,而且她認為,這樣子連根拔起,那日本女人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尋來了。
就這樣,1958年春,外婆攜一家六口踏上了遷徙之路。那是怎樣的一條路??!當時,政府的移民要求是:“一根扁擔一擔籮,一頭小孩一頭鍋?!薄皫瞎伯a(chǎn)主義思想,甩掉壇壇罐罐,奔向共產(chǎn)主義天堂!”我外婆這樣的移民,放棄了祖祖輩輩辛苦積累的家業(yè),懷揣著僅有的一點賠償款,挈婦將雛,肩挑手提上了路。
說是有車,好不容易人疊人坐了小半截路,車壞了,天降大雨,無衣無食,似末日來臨。外婆與其他幾家人一咬牙一跺腳,拖家?guī)Э谧灾\生路去了。那幾家人陸續(xù)投著了親或訪著了友,停下步子生了根,只有外婆領(lǐng)著一家人繼續(xù)朝一個叫弋陽縣的地方走。因為早年間她聽經(jīng)商的爺爺說起,當?shù)厝撕竦?,且于他有恩?/p>
走到浙江與江西交界的江山縣時,微薄盤纏已吃光用凈。萬般無奈之際,外公發(fā)了幾句牢騷,沒成想又把外婆的狠勁給激起來了。她鐵青著臉,領(lǐng)著我大姨大舅走了。半日后,她和大舅一人挑著一擔白米回來了——大姨沒了。她竟然把女兒以兩擔米的價格賣了!外公差點沒背過氣去,跳著腳要去找女兒,外婆再次舉起了刀,這回對著的是自己的脖子。三個孩子哭成一團,外婆一聲斷喝:“哭什么哭?不許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們大姐是享福去了!”五口人再次踉踉蹌蹌上了路。
大姨走了,家務(wù)活就落在我母親身上,白天拼命趕路,晚上還要在燈下縫衣刷鞋。她邊哭邊做,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外婆滿臉是淚。
在兩擔米又將告罄之際,一家人終于在弋陽縣信江邊白馬洲上的一座破廟里安下身。此時,已近初秋。
萬幸的是,在大姨五十多歲的時候,終于認了親。
大姨是幸運的。買她的那戶人家家境殷實,只有一個癡呆兒子,20歲尚不能自理。那家人本來打算過幾年讓大姨給癡呆兒子當媳婦,沒想到一兩年下來,把大姨當成了親閨女,舍不得了。他們給大姨找了工作,報了夜校,后來又給找了女婿,如同再造爹娘。
也正因此,尋親之路才格外艱難。剛開始是不敢找,后來是沒有能力找,再后來是不忍心找。直到兩位老人過世,她才正式開始找?;侍熳o佑,竟找著了!
據(jù)說,外婆當年送走大姨時有交待:“你14歲了,懂事了,弟弟妹妹不記事,要是送人就找不著了。過幾年,你到江西弋陽來找我們!”她后半生的使命,似乎就是專等這一天的到來。與女兒相認后不到三個月,她就匆忙離世了。
她去世時,大姨千里迢迢趕來,只喚了一聲“姆媽呀”,就幾乎哭昏在堂前。在寂靜的守靈夜里,大姨哭聲里的那種沉痛,讓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份新安江水電站建設(shè)總結(jié)報告,寫于1973年,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目前新安江水庫移民工作不能得到一個確切的移民數(shù)據(jù)和正確的分析資料?!倍嗳f人拋家舍業(yè)的大遷徙啊,連個可靠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都沒有。像我外婆一家這樣步步血淚的,得有多少?至此,母親口述的移民之旅,我才不得不信了。
“菜還合口味嗎?”店家娘子輕聲地詢問,拉回了我的思緒。一番勾兌,她同意以100元的價格讓她家的船載我下湖轉(zhuǎn)一圈。錢貨兩訖之后,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領(lǐng)我上了船。坐穩(wěn)后,他問我:“梅峰島、鴕鳥島、猴島、三潭島、孔雀島,你要去哪里?”我不加思索道:“哪個島都不去,你就帶我在湖面上盡可能多轉(zhuǎn)轉(zhuǎn)?!彼汇?,再問:“你是不是也是移民的后代啊?”原來,常有移民的后代來此尋根,他們都對島嶼不感興趣,只想親手撫一撫這淹沒故鄉(xiāng)的萬傾碧波。
我問船家,能不能分辨得出茶園鄉(xiāng)的大概位置,他大笑說:“那怎么可能?我出生時這里就已經(jīng)是水庫了。再說了,就算是當年的人也不可能找得到的?!?/p>
我于是斷了臨水憑吊故園的幻想,索性放下執(zhí)念,靜心山水間。山,多不勝數(shù),每座島都是一座山,但都不是很高,與外婆所描述的雄峻山景多有不符。細一想,水庫的水位有100多米呢!
秋日午后的陽光下,遠山含煙,近島蔥蘢。船緩緩前行,水波不興。伸手試水,涼意透骨,湖水綠得發(fā)藍,像綿軟剔透的果凍。我瞇起雙眼,任湖風吹拂,竟至安然睡去。
醒來時,竟已落日銜山。滿面愧色向船家看去,大哥擺擺手,一副不打緊的樣子。船依舊是在不緊不慢地走著,不辨南北東西。夕照下,水波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水中的山,溫柔而沉默,仿佛亙古如此,也將永世如此。
斯情斯景,我忍了又忍,終至潸然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