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深
十幾年前我讀小學(xué)時,一次班里的李胖子揍了我一頓。我打不過他,就搞了幾根粉筆,在墻上寫道:李胖子,大傻瓜。
李胖子看到后就把那幾個字抹掉了,他回到教室,憤怒地環(huán)視,我低下頭去沒看他。我第一次知道,文人是多么懦弱。
但文人也有硬骨頭。魯迅先生就是一個文人,課文上說,他在桌子上刻了個“早”,后來就不遲到了。我得到啟發(fā),放棄粉筆,從家里偷了一把螺絲刀,又到了墻邊,用力刻下:李胖子,大傻瓜,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大傻瓜。
刻下來的字不容易抹除,李胖子就沒辦法了。自此,螺絲刀成了我的隨身兵器。有一天我媽從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被磨得很尖的螺絲刀,表示不解。我告訴她:“別動!我要用它寫詩?!?/p>
有鐵路在小鎮(zhèn)上穿過,我家后墻到鐵軌只有幾步之遙,我一步一步量過,就像C羅踢任意球之前量步數(shù)。火車隆隆而過,我常常感到地球是顫抖的。養(yǎng)成習(xí)慣后,就產(chǎn)生了誤會——我后來去了成都上大學(xué),有一次午睡,床突然搖晃,我的室友在看電影,光著屁股就跑了。我只是翻了個身,感覺回到了童年而已。
作為一個講究的詩人,我很早就注重生活質(zhì)量,從上廁所開始?;疖嚿系膸揉l(xiāng)間的蹲坑要干凈,某個暑假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于是我每天都忍住便便,聽見火車靠站的汽笛聲,就沖出院子,爬進火車?;疖囆读怂呢?,我也卸了我的“貨”。我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那時候綠皮火車上人還不多,我反鎖了廁所門,打開窗子,看著遠(yuǎn)山與炊煙,脫下褲子。我瞄準(zhǔn)蹲坑,先用一泡童子尿把它沖干凈。
洗盡鉛華后我蹲下來,蟬鳴和陽光環(huán)繞廁所,世界就是這幾平方米,像動物園里吃草的駱駝一樣安詳。我蹲在這兒,就像坐在了駝峰上。
我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必須記錄下來。我從兜里掏出了螺絲刀,伸出手,把這個比喻刻在了廁所的墻上?;疖噳Ρ谑抢浔蔫F。那時候我讀過的第一本名著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用盡力氣,假裝自己是保爾·柯察金,我在墻上刻道:“我蹲在這兒,就像蹲在了駝峰上?!?/p>
讀了兩遍,我覺得還不夠,又加了一句:“曬了曬太陽,立地成王。”
我對韻腳感到很滿意,擦干凈屁股,打開門,溜下火車。在我身后,汽笛聲響起,火車慢慢地開了起來,載著我寫的詩,穿山過水,一路顛簸,往南方而去。我爸爸說:“南方人都太精了,騙子多,要和他們保持距離,你可千萬不能去南方混??!”
我不說話,看著白云下面飛馳的列車,心想:那些騙子能看懂我寫的詩嗎?
那個夏天的電視機上播著1998年世界杯,決賽里齊達(dá)內(nèi)像錘子一樣用頭砸進兩個球,羅納爾多卻一臉惆悵——報紙上說,他賽前口吐白沫。
我蹲在火車上,寫下了我的困惑:
羅納爾多,親愛的,告訴我,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我的第一篇球評?;疖囕d著它去了南方,我想:南方人,他們能看懂我飽含深情的發(fā)問嗎?
夏夜的蛙鳴銷聲匿跡,就像受潮的電視機失去了色彩。一整個夏天,我每天都去火車的廁所里寫作,有時候抒發(fā)一下不想寫暑假作業(yè)的苦悶,有時候談一談鄰居家的二大爺為什么突然就瘸了,有時候我也畫一幅抽象派的畫。更多的時候,我就是寫幾句日記,注明日期和天氣,后來也加了落款:天河鎮(zhèn),王二。
一天又一天,一個又一個廁所,到了9月1日開學(xué)前,我再也找不到?jīng)]被刻過字的廁所了。
開學(xué)后我面臨升初中的壓力,每天課業(yè)繁忙,周末還參加了輔導(dǎo)班,連上火車的時間都沒有了。
寒假終于來了。又一輛火車松弛下來,我早已守候多時,頭上落滿雪花,車一靠站,我攥著螺絲刀,一躍而上,躲避了列車員,偷偷地鉆進了廁所。
后面就是童話了,你不信就算了——是的,廁所里涂鴉滿壁,照了陽光顯得更加斑駁——在我的日記下面,寫滿了筆跡各異、色彩不同的評論。筆跡稚嫩的人說:“寫得真好玩,能認(rèn)識一下嗎?”筆跡老成些的人說我寫的沒什么養(yǎng)分,應(yīng)該繼續(xù)多讀書。還有人在旁邊列了一個書目,有歷史學(xué)的,有哲學(xué)的,還有文學(xué)的。
在驚訝中,我換了一個廁所,也是一樣的情況——在關(guān)于羅納爾多的球評下面,有人跟我講齊達(dá)內(nèi)也是好樣的;在關(guān)于我暗戀班花的日記下面,有人說:“先搞好學(xué)習(xí),來日方長?!?/p>
火車開動了,我也忘了下車,我把所有的廁所都瀏覽了一遍。我感到獲益匪淺,果然是高手在民間,但是大家三言兩語,寫得歪歪扭扭,字體不一,看上去很不美觀。為了感謝這些無私的群眾,我從第一個廁所開始,小心地用螺絲刀抄下他們的發(fā)言,順帶以我小學(xué)五年級的文化程度修改了一些錯別字和病句,去掉離題的臟話,還在空白處畫了方框,留著讓后來人補充發(fā)言。
復(fù)刻是漫長的工程,但我沉浸其中不知疲倦,換了一個又一個廁所,整個火車的廁所墻壁被我修整一遍,整潔而美觀。
這個時候火車已經(jīng)到南方了,換了一撥兒乘客后,列車開回了北方。深夜我才到了家,我告訴爸爸,我只是去火車上了個廁所。為此我挨了一頓揍,大便時蹲下去屁股都疼。
整個寒假,我每天都守在鐵軌邊,進入路過的每一輛火車的廁所,把墻上的涂鴉編輯一遍,也順便和各路留言進行互動,還留了幾次家里的電話號碼。有一個女大學(xué)生打電話到我家,說她在北京,能不能見一面,我說:“那你幫我買一個賽文·奧特曼,行嗎?”她就不理我了。
從那以后,我開始常常逃課。我守在鐵路旁邊,手上拿著螺絲刀,每天定時去廁所里編輯一下。接下來我讀了初中,在地理課上,我指著全國鐵路地圖,對我的同桌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這些火車上的總編。”
我同桌說了一句“呵呵”,就再也沒理我。鑒于同桌長得漂亮,我選擇了原諒她。趁地理老師不注意,我溜出了教室,幾步小跑,回到了鐵路旁邊。
我靜靜地蹲在那兒,等著火車從四面八方開過來。它們都是我的記者,載滿了一車又一車的故事。
它們也在鐵軌上靜靜地等著我。只要汽笛聲一響,火車在白云下開起來,我就是它們的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