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

東宮

（一）

正午的日頭正大，明晃晃的曬得我頭昏腦漲，而眼前那一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來十分善良的姑娘居然還有幾十個之多。這一個個把“我是如何救了太子殿下”的故事講完，估計那日頭已經(jīng)落到山下。我一時心情十分煩躁，決定回去讓重傷痊愈的太子殿下親自過來指認(rèn)一下當(dāng)初救下他的那個姑娘。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正德三年七月，太子殿下去行宮避暑遇到刺殺，雖說他天賦好運沒讓黑衣人得手，卻也是受了重傷。后來逃到一個小鎮(zhèn)上被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心地善良的姑娘救下了。后來他好不容易回到東宮，太醫(yī)不招仇人不找甚至連堆積的政務(wù)都不處理，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我這個太子妃為他找出這個恩人。

我心想這事情說起來也簡單，誰料這太子殿下居然說不出這姑娘的任何一點特征，只知道她是個姑娘！

想來我當(dāng)時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偷偷瞄了我一下，小聲解釋：“當(dāng)時我只睜開眼看了她那么一下，只記得她聲音十分溫柔好聽?！?/p>

我正坐在他的榻邊喝茶，聽到此話差點噴出來，問：“那你怎么確定她是個姑娘，不是個聲音十分溫柔好聽的公子？”

太子殿下慘白的小臉立即黑了。

在他發(fā)怒之前，我連連安撫：“你好好養(yǎng)病，我一定會把這個聲音十分溫柔好聽的姑娘給你找出來的?！痹谡f到聲音十分溫柔好聽與姑娘這個詞的時候，我還特意加重了下語氣，于是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聳聳肩，全當(dāng)沒看到，放下小茶杯，轉(zhuǎn)身踩著嬤嬤剛剛教我的小碎步離開了他的寢宮。

我本打算著張榜公布一下讓這姑娘親自來認(rèn)領(lǐng)“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這一稱號，誰料這小鎮(zhèn)上竟然這么多貪慕虛榮的姑娘，一個個都聲稱自己救了太子。我沒辦法，只好挑出其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聲音溫柔好聽的，讓她們排成排，一個個給我講救太子的細(xì)節(jié)，聽著合理的就留下，不合理的便打發(fā)走。

就這么在日頭下耗了一整天，耗得我是心煩氣躁，急匆匆回到宮正打算趕緊洗個澡涼快涼快，未料到遇上了來東宮看兒子的皇后娘娘。

我只能耐著性子給這尊佛請安。

皇后娘娘的臉色很不好看。

“杜牡丹，你身為太子妃，太子重病臥床你居然不留在宮里照顧他，居然還有心思出去玩？”

我被這句話驚得目瞪口呆，連忙看向她身后的太子殿下，那廝高高地?fù)P著眉梢，居然朝我露出個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可見這廝剛剛絕對玩了一出落井下石。

自從我父親去世后，這皇后娘娘便看我越來越不順眼，但凡逮住我一丁點錯處，就能教訓(xùn)我兩個時辰。我為人兒媳，也只能把這口氣忍下來，一邊聽她訓(xùn)導(dǎo)一邊點頭稱是。

許是說得口干舌燥也不見人送杯茶水，皇后娘娘終于用一個“哼”字結(jié)束了今天的訓(xùn)導(dǎo)，轉(zhuǎn)身扶著嬤嬤的手離開。

下一刻我的臉色就沉了下來，陰森森地看向太子：“今兒這事是不是做得太不地道？怎么說我也算是幫你找恩人去了……”

太子完全不覺得自己哪里做錯了，朝我得意揚揚地抬了抬下巴：“你來打我呀，來打我呀?！彼ё约耗菞l纏成蘿卜的胳膊，又扯開領(lǐng)子秀了秀鎖骨下的劍傷，“你不是喜歡動手嗎？來呀，我在這兒等你過來……”

我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突然有一種一巴掌拍死他的沖動，同時為我大殷的未來感到深深的擔(dān)憂。

真希望能有個人奪走他的太子之位。

（二）

由于我的不合作，太子殿下只能親自出馬找恩人?；屎竽锬锝K于知道那天我去做什么了，不過她選擇性遺忘了那日對我的訓(xùn)斥，反而吩咐我陪太子一起去，一定要照顧好太子的身體。

對此我只能表示，呵呵。

太子殿下選擇救命恩人的時候果然簡單直接，很坦然地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本質(zhì)，只隨意把那群姑娘掃了一圈，抬起他那昂貴的手，指了指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就是她了?！?/p>

太子的意思是將此美人封為昭訓(xùn)，送入東宮。我抬眼瞥了那姑娘一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眼睛沒有蘇良娣大，鼻子沒有陳良媛挺，嘴巴沒有江承徽小，胸不如武昭訓(xùn)大，皮膚不如柳奉儀白嫩?！弊詈蠼o了他一個鄙夷的眼神，總結(jié)，“你的眼光是越來越差了?！?/p>

太子被噎了下，瞪著他那雙桃花眼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咬牙切齒道：“但是你不能否認(rèn)，她比你好看很多！”頓了頓，又強調(diào)，“很多！”

好吧他說的是事實，我因常年練武皮膚曬成了麥色，因常年束胸導(dǎo)致胸部很平，因爹娘都不怎么好看，所以長得也不怎么好……所以，我是絕對不會介意他說了實話的。我輕笑了一聲，一只手捏住太子的下巴，另一只手輕輕拍著他漂亮的臉蛋，道：“我長得不好，你當(dāng)初不是寧可用下三爛的招數(shù)，也要娶我為妻？”

太子是個沒什么本事的男人，皇帝也不喜歡他，若非他是嫡子，這太子的位置絕對保不住。彼時我父親還是個手握大殷半數(shù)兵馬有權(quán)有勢的將軍，是所有皇子巴結(jié)的對象，皇后娘娘為了讓太子娶到我，不僅惡意編排散播“我與太子情深意重”的謠言，甚至還給我下了春藥，讓我失身于太子。

記得后來我極其憤怒，差不多將太子打了個半死，太子幾乎是撐著最后一口氣嘲諷我：“你真的以為孤愿意和你上床嗎？就你這長相，嗬！”

聽到我提這段不堪回首的事，太子瞬間變成了啞巴，漂亮的桃花眼瞪著我，不知該說什么的樣子。我哼笑一聲，也不等他，轉(zhuǎn)身上了車。

沒想到?jīng)]多大會兒太子殿下竟然騎著馬跑了過來，陽光下，他一身鮮亮的金絲紅袍，騎在高高的白色大馬上，朝我看過來的時候讓我一時間竟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喂——”他喊道，“你告訴我，我被刺殺的那天你去了哪里，我便不接那姑娘回宮?！?/p>

我怔了怔，啞然失笑，他以為我故意提到那段往事是在提醒他，應(yīng)該好好珍惜我嗎？還是說他以為我吃醋了？

“我不介意多一個妹妹?！比缓蠓畔铝塑嚭?，再不看他。

片刻后只聽得車把式驚聲：“吁——”車子猛地停住，我差點栽倒。掀開車簾，果然看到太子殿下攔在了馬車前面，他手里拿著馬鞭指向我，不甘心地道：“杜牡丹，你別忘了我是你夫君！那天咱們明明是睡在一起的，為什么刺客來的時候你不見了？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個機會，你今兒要是不說……”他頓了頓，好似下面的話很難開口，又重復(fù)了一遍，“若是不說……”

我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真想知道？”

因他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幾乎是立即收斂了笑容，緊張起來。

我道：“我去見了姜墨?！?/p>

他二話不說打馬掉頭就走了。

（三）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頭頂上有一頂非常非常綠的帽子，那個敢給太子戴綠帽子的人叫姜墨，是我的青梅竹馬，父親的徒弟，繼承了我杜家軍鎮(zhèn)北大將軍一職。

其實我和姜墨真的沒什么，可太子總是疑神疑鬼，覺得我和他有一腿。

小竹感慨道：“您又故意氣太子殿下了，其實他也挺可憐的，總讓他誤會您和姜大人的關(guān)系也不好?！?/p>

“我從不說謊?！蔽肄D(zhuǎn)頭看向小竹，道，“那日我的確是去見了姜墨?！?/p>

酷暑炎熱，太子鬧著要去行宮避暑，我只好隨行。

那日太子難得沒和我吵架，甚至還陪我練了一會兒劍，之后累了，我們便早早睡下。我少時曾經(jīng)和父親在戰(zhàn)場上混過一段時間，因此睡得淺，稍稍有點動靜就會醒來。大概三更的時候，我聽到窗外有簌簌的聲響，轉(zhuǎn)眼看去，便看到了一個黑影。

我抓起衣服披上就追了出去，那黑影輕身功夫極好，不知不覺便追出了行宮，進(jìn)了山林。然后，他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

月色下，姜墨的眉目英朗，氣質(zhì)柔和，每次和我說話的時候都會微笑：“牡丹?！彼麊玖宋业男∶?。

很久沒人這樣溫柔地喚過我了，太子從來都是生硬的一聲杜牡丹，而其他人都稱呼我為太子妃。雖然和太子關(guān)系不怎么樣，可我到底還是他的妻子，和姜墨還是避嫌的好。我恍惚了一下，轉(zhuǎn)身欲走，卻聽他忽然道了一句：“我找出害死師父的那個人了?！?/p>

腳下立即僵硬，再也走不動了。我回過頭去，直直盯向他：“誰？”

父親身為一個大將軍，不是死在戰(zhàn)場也不是死在床榻，他是出去打獵的時候被瘋馬活活給拖死的。別人都說這是意外，可我不信。父親的騎術(shù)我清楚得很，即便是這馬瘋掉，他也能當(dāng)機立斷斬下馬首，毫發(fā)無傷地活下來。

所以，絕對是有人動了手腳。

細(xì)碎的月光透過枝椏穿進(jìn)林子里，恰好照在姜墨的臉上，他的笑容已然收斂，目光沉痛，道：“是太子?！?/p>

我一聲笑了出來。

“你不信？”姜墨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似要握住我的肩膀，我稍稍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空，似有微微的尷尬從他眼底略過。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順勢放下了手，道，“當(dāng)年給師父牽馬的人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是有人看到太子和他接觸過。牡丹，這么多年來太子是怎么對待你的你難道還沒感覺出來嗎？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就是對太子的侮辱，每時每刻提醒他當(dāng)初是多么無能，他的太子之位是如何坐穩(wěn)的。所以他才會在地位穩(wěn)固之后殺害師父。此子忘恩負(fù)義，和他那個娘如出一轍！”頓了頓，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猙獰狠厲，“牡丹，如果沒有太子，如今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成為我的妻子了吧？我們會有個漂亮的孩子，閑暇時教他舞劍……”

“夠了！”我打斷他，我沒想到他竟然至今還在糾結(jié)這件事，不想和他再說下去，我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行宮時才發(fā)現(xiàn)行宮竟然來了刺客，地上到處都是迸濺的血液，到處都是尸體，有刺客的也有大內(nèi)侍衛(wèi)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幾乎是立刻就趕到了太子的房間。床上有一攤血跡，沒有尸體，說明太子逃了出去。無論如何，他還活著，這便是最好的消息。

（四）

事實上，姜墨說的話我一句都不信。我和太子的關(guān)系，在別人看來的確水火不容，太子也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太子這廝有個很神奇的毛病。

他夢游。

我最初知道他這個毛病的時候，是大婚的第二天。大婚那日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正僵持得厲害，我睡床他睡榻。誰料他半夜忽然爬上了我的床，摟著我委屈解釋：“其實我那日也被母后給算計了，我也中了春藥。牡丹，我雖然喜歡你，想娶你，但是絕對不會用這種方法得到你的?！庇值溃拔覜]想到你居然氣得要打死我，你竟然要打死我，牡丹，你真的那么討厭我嗎？”

他如此低聲下氣地解釋求和，我心想既然都已經(jīng)成了婚，那還計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做什么。于是第二天起床后，我十分溫柔地伺候他更衣，結(jié)果，他居然嗤笑一聲道：“不要這樣假惺惺了，裝什么賢惠，真是，看見你這張臉就反胃！”

我想，我當(dāng)時臉上的表情一定非常之精彩。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太子殿下每逢受到刺激就會夢游一番，因此，我發(fā)誓，今天晚上太子殿下一定會來我房間求安慰。

果然，大約三更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遠(yuǎn)處傳來清淺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門吱呀一響，一個黑影摸索著進(jìn)了房。

他走近了，月光透過窗子正好打在他的臉上，只見他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嘴巴一撇，就撲進(jìn)了我的懷里，甚至，他還往我胸口拱了拱。

我深吸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輕聲問：“這是怎么了？”

他道：“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怎么可以扔下我去找姜墨？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多害怕嗎？我一想到自己生死一線時你居然在私會情郎，我就……我就……”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道，“這里好痛。”

嗯，我頭也很痛。

“你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去見姜墨?！?/p>

“好，我答應(yīng)你?！?/p>

“你說你最愛宋瑾瑜。”

“最愛宋瑾瑜?！?/p>

“誰……誰最愛宋瑾瑜……”

“我?！?/p>

“你說宋瑾瑜比姜墨英俊，比姜墨有能力，姜墨就算是拍馬都及不上宋瑾瑜?！?/p>

真是夠了好嗎！每次都這樣，跟哄孩子似的哄這廝，偏偏這廝第二天總是翻臉不認(rèn)人，完全不承認(rèn)自己晚上做過什么，真的要被逼瘋了好嗎！我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忍了又忍，總算是沒把他一腳踹到地上。好不容易把他哄好，他這才心滿意足地從我懷里起來，轉(zhuǎn)身，慢悠悠地飄出了門。

太子殿下的這習(xí)慣好，不管什么時候飄到哪里做了什么事，他都記得最后要飄回自己的房間。這么多年下來，居然沒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有夢游這毛病，也算是一奇事。

因晚上折騰了這一番，我早晨便睡過了頭，后來是被小竹的聲音驚醒的。她一邊跑一邊喊：“太子妃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呀，太子去了乾清宮，他說要休了您！”

我被她的聲音嚇醒，睜著眼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了什么，然后懶洋洋地坐起來就著盆子洗手洗臉，應(yīng)了一聲：“哦?！?/p>

小竹捂著胸口難以置信地看我：“您是不是也太淡定了點？”

我瞥她一眼。

“太子殿下這次是真的生您的氣了。您知道嗎？他說他愛上了那個救他性命的恩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要另封她為太子妃！”小竹焦急道，“您快去跟太子道個歉吧，就說您那天沒去見姜大人，您……您說您去如廁了都行！”

我正含了茶水漱口，聽到這話差點噴她一臉。

（五）

太子在乾清宮門口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許是老天爺實在是看不過去，甚至還特意下了場暴雨來考驗他的決心。

豆大的雨點打在屋頂上，一下下的脆響格外煩人，我在房里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氣越發(fā)心煩氣躁。我知道應(yīng)該告訴太子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他姜墨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殺意，可真的面對白天的太子時，這些貼心的話完全說不出口。好像只要我稍微關(guān)心一句，他就會冷嘲我自作多情。

他這種扭曲別扭毒舌并且傲嬌的性格簡直太令人頭疼。好吧我承認(rèn)，我也是個死要面子不肯低頭的人。

就當(dāng)我在房間踱來踱去半個時辰也想不出個法子的時候，皇后娘娘跟前的容嬤嬤來了，讓我去坤寧宮走一趟。

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到，皇后這是又要找我麻煩了。我十分佩服她不分青紅皂白都能挑出我錯的本事，即便是他兒子要廢掉我另立太子妃，她都能指責(zé)我“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枉為人妻”，然后要求我去把太子給勸回宮，并勒令我十日內(nèi)挽回太子的心。最后我走出坤寧宮時，她的一聲長嘆穿過雨簾傳入耳朵：“當(dāng)初怎么給我兒選了這么個太子妃，真是要長相沒長相，要脾性沒脾性……”

我的腳步頓了頓，只能默默在心里感慨一句，物是人非人走茶涼。想當(dāng)初父親還在的時候，這宮里有誰敢這樣欺辱我，而我，又何嘗如此低聲下氣過。

我撐著二十四骨的油紙傘，冒著大雨，一路行到了乾清宮的門口。穿過氤氳的水汽，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那個已然渾身濕透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他的腰佝僂著，好似快被風(fēng)寒壓垮。

我走上前，把傘撐在他的頭頂，目光落在遠(yuǎn)處，輕聲道：“回去吧。”

他一動沒動，也不說話。

我又道：“你的病剛剛好，又淋了這一天一夜，會生病的?！?/p>

他忽然直了直身子，轉(zhuǎn)過頭來嗤笑：“你在關(guān)心我？”

他的臉色蒼白，只在挑起眉梢嘲諷我的時候眼中才露出那么一點光彩，然而只是一瞬，那光彩便熄滅了，他不悲不喜地看著我：“是了，這是在宮里，你身為太子妃，自然得做做這表面功夫?！?/p>

他如果知道夢游這毛病已經(jīng)把他的底都掉光了，此時此刻會不會羞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這晚上演喜劇白天演悲劇的功夫真是堪稱一絕，我佩服他。

“你原本就不想嫁給我，我也不想娶你，現(xiàn)在我找到了我深愛的人，你也有你愛的人，咱們一起求父皇同意我們和離吧?！彼浅ＵJ(rèn)真非常誠懇地道，“倘若你怕失去太子妃榮華富貴的生活，孤做主，讓你嫁給姜墨，你們一起重建杜家軍，如何？”

我拍手贊嘆：“這真是個好主意?！鳖D了頓，“可惜，我不同意?！?/p>

他抿了抿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眼睛里全是紅血絲，看起來就像要哭一樣。

我莞爾一笑：“當(dāng)初父親原本都打算給我和姜墨定親了，結(jié)果你橫插一腳壞了我的姻緣，如今你找到了心愛之人想和她雙宿雙飛，我又怎么可能這么輕易讓你如愿呢？”我伸出手拂開貼在他臉上的一縷濕頭發(fā)，溫柔地捧住他的臉頰，彎下腰，鼻尖幾乎對上了他的鼻尖，笑道，“我們就相互折磨一輩子吧，宋瑾瑜。”

好吧我承認(rèn)，我的嘴也挺賤。

（六）

太子暈倒在乾清宮門口，瓢盆大雨中，最后是我找人把他扛回去的?；厝ズ笏偷昧孙L(fēng)寒，渾身滾燙。

太醫(yī)說太子病得太嚴(yán)重必須降溫，沒辦法，作為一位賢惠的妻子，我只能用冰水鎮(zhèn)了毛巾一下下給他擦拭身體。我就這么守了他一夜，身心俱疲，好在體溫總算是降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那位新昭訓(xùn)聽聞了這個消息后便急匆匆趕了過來，撲倒在太子床前梨花帶雨，哭得我甚為頭痛。我煩不勝煩，索性出門透氣，好一會兒聽到屋里有動靜，好似太子醒了，我便吩咐了小竹趕緊去請?zhí)t(yī)，轉(zhuǎn)身回房。誰料剛剛掀開簾子，便看到太子溫柔地摸了摸新昭訓(xùn)的頭發(fā)，扯著他那干啞的嗓子輕聲道：“孤沒事，叫圓圓傷心了?！?/p>

新昭訓(xùn)名叫馮圓圓，一雙眼睛倒是襯了她這名字，圓溜溜的，看人的時候只要眨眨眼，什么話都不需說，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果然，太子的聲音更溫柔了：“圓圓在這里守了一夜嗎？”馮圓圓不回答，只是紅著眼睛抽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心蹙了一下，目光迷惘，好一會兒后嘆了口氣，道，“快回去休息休息吧，別累著?！彼晦D(zhuǎn)眼看到我，哼了一聲，“不像某些人巴不得我死了。”

我瞪了瞪眼，太子他這顛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好生了得，分明是我累死累活伺候了他一夜，馮圓圓她打從進(jìn)來也不過是掉了兩滴淚而已。心里的火當(dāng)即炸開，我走上前去要好好理論一下。許是我氣勢太足，竟然嚇得那馮圓圓小臉慘白，渾身顫抖，太子連忙將美人護住，有氣無力地斥我：“你有氣朝我撒，別嚇著圓圓?！?/p>

我：“……”

因為太子要休息，馮圓圓和我一起到了院子里。太子的院子里種滿了月季花，他知道我喜歡這種聞起來香并且好養(yǎng)活的花，才種了滿滿一院子。他以為我不知道緣由，卻不知他在夢游時已經(jīng)全都暴露。

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身邊這個馮圓圓也不是那么討厭了。

“太子妃殿下?！?/p>

回頭對上馮圓圓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沒由來地我又是一陣窩火。

她身量比我矮許多，陽光下微微抬頭看向我，露出漂亮的脖頸，像只驕傲的白天鵝：“太子殿下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一定會把太子妃之位送給我的。”

我正搭在月季花莖上的手一緊，便把花給掐了下來，然后把花插到她頭發(fā)上，笑道：“真是個漂亮的人兒，可這東宮里漂亮的人那么多，你憑什么這么囂張呢？”

“就憑我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p>

“呵呵，”我揚起眉梢，“太子根本就沒看清楚當(dāng)初救他的那個人是誰，之所以指認(rèn)了你，不過是因為你在那群女人中最漂亮而已。真當(dāng)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呀？”我彎下腰湊近她，湊到她耳邊，輕輕問，“那么，當(dāng)初是你救的太子嗎？”

她打了個哆嗦。

（七）

我以為我的霸氣側(cè)漏起到了一點威懾作用，誰料那馮圓圓就像是鬼迷心竅了，仍舊往太子身邊湊，每次我去看望太子時都會碰到兩個人打情罵俏。

漸漸地，幾乎整個東宮的宮女太監(jiān)們，都認(rèn)為我這個太子妃即將被掃地出門，殘羹剩飯倒是不至于，但日子總歸是不太順心。

后來就連冰塊都供應(yīng)不上了，小竹去內(nèi)務(wù)府要便說沒有，沒辦法，我只能吩咐了小竹去宮外買一些。

卻不料招來了姜墨。

前面說過，他輕身功夫極好，出入皇宮也不在話下。我倒是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大膽，大半夜地跑到了東宮。若非我當(dāng)時熱得睡不著正坐在窗子上乘涼，定然會把他當(dāng)成刺客。

“牡丹，他竟然敢這樣對你！”姜墨一臉憤恨，他握起拳頭，“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

我極為認(rèn)真地將他看著，一句話未說。

他見我如此反應(yīng)，好似下面的話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片刻后，他用拳頭掩住唇輕咳了兩聲，勸道：“牡丹，太子他殺了師父，現(xiàn)在又這樣無情待你，你不恨他嗎？”

“我恨那個殺害我父親的人，但是……”

“我們聯(lián)手吧?！彼鋈淮驍辔遥劬﹂W爍著莫名的光彩，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道，“太子如此胡鬧已經(jīng)失盡帝心，我們自是應(yīng)該另選明主。大皇子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只要他登上皇位便給我們賜婚。”

我有些啞然，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個男人有些陌生，他的目光中飽含算計，他的臉上寫滿了野心，他如今是大皇子的人。我打斷他的滔滔不絕，問：“你們要奪太子的位置，便奪好了，為何要與我聯(lián)手？”頓了頓，“我的意思是，需要我做什么？”

姜墨深吸一口氣，道：“大皇子想要杜家軍的破陣圖，重建杜家軍?！?/p>

聽到這里我眉心一蹙，整個人都繃了起來，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父親明明是要把陣圖傳給他的，為什么他沒有？我分明記得，在我回門那日，父親特意將我叫到了書房，道：“女兒，當(dāng)初我原本想著把陣圖傳給你，可你如今嫁入皇家，恐怕再也沒辦法上戰(zhàn)場。我打算把陣圖傳給墨小子，你可莫要吃醋?！备赣H已經(jīng)決定的事，便不會拖著不辦，除非……我盯向眼前這個人，除非姜墨當(dāng)時就投靠了大皇子，惹了父親不快。

倘若父親阻止過他，而他不聽勸告，倘若他認(rèn)為父親擋了他的路……

我張了張嘴，一些話堵在了喉嚨里，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來：“姜墨，我記得……記得狩獵那天，除了給父親牽馬的小廝，還有你接近過馬，甚至，我還記得，你和父親往林子的同一個方向去的……”

姜墨渾身一僵，然而只是剎那，他便恢復(fù)了正常的表情，驚詫道：“牡丹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呀！”他的雙手握緊了我的雙手，神色溫柔，“你啊，最近肯定是想太多了，夜深了，趕緊去睡覺吧?！?/p>

后來他說什么我都沒有聽清，只記得他那一剎那僵硬的神態(tài)。我認(rèn)識了他二十年，幾乎只一個表情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剛剛心虛了，他居然心虛了！我腦子完全亂掉了，沒注意到姜墨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待我回過神來時，便看到太子一襲玄衣，直直地站在院子里，背景是濃稠的夜色。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神色復(fù)雜。他看了我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不知怎的，他的背影看起來極為蕭索與落寞。

他大約是看到了我和姜墨私會吧，不過我并沒有在意，心想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在我院子里的太子一定是在夢游。許是習(xí)慣使然，又或者是當(dāng)時腦子極為不清醒，我竟然忽略了，這一天出現(xiàn)在這里的太子穿的是整齊的袍服，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根本就不是剛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樣子。

第二天，太子果斷地給了我一封休書，派人將我趕出了東宮。

（八）

太子把休書拿給我的時候道：“你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生死一線時，忽然有個姑娘出現(xiàn)把我救了的感覺是怎樣的。圓圓她是個好姑娘，她心里有我，全都是我！我不開心的時候她能唱曲哄我，我生病的時候她能伺候我一夜……在我心目中，她值得太子妃之位。所以，你拿了這封休書離開吧，父皇那里我會想辦法的。”

我正愁如何讓姜墨信任我，太子便遞了這封休書過來，所以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接了下來。然而抓住休書的片刻，太子竟然沒有松手。他的指節(jié)泛白，明顯是用了非常大的力氣，好似后悔了，不想把休書交給我。

他愣愣地看著我，眼睛里居然噙了淚。這是他頭一次，用最清醒的目光看我，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好似翻涌著滾滾深情與不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著，生生地疼。

然后，我一點一點用力，將休書拽了過來。

他眼睛里的光亮剎那寂滅，嘴角一勾，話里仍舊帶著嘲諷：“嗬，這么著急去會你的小情人啊。杜牡丹，你前幾天不還說，要和我相互折磨一輩子嗎？怎么這會兒就反悔了？”

此時此刻我已然身心俱疲，哪里還有心情和太子糾纏這些情情愛愛的事，二話沒說便收拾了東西出了宮?？祚R加鞭到了姜墨的將軍府，然后用全身的力氣，把休書扔到了姜墨的臉上。

“這下你滿意了？”

姜墨撿起掉在地上的休書，他笑了一聲，轉(zhuǎn)眼看到我臉色不好，又嘆了口氣：“牡丹……”

我背過身，冷冷道：“昨天我腦子亂了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里去。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說得有道理，太子謀害父親的可能性最大。前一段時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枕邊人會這樣待我，可如今……如今他竟然給了我這封休書……”

姜墨忽然從背后抱住了我，我的身子僵了僵，下一刻就要掙開，卻聽他道：“牡丹，我會對你好的，太子死后，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p>

太子死后？聽到這四個字我嚇得肝膽俱裂，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能努力使身子不那么僵硬，靠在他的懷里，繼續(xù)聽他道：“上一次在行宮是他命大，這一次他就沒那么好運了。他身邊的那個馮圓圓，正是我安排到他身邊的殺手。牡丹，你且等著，很快，宮里就會傳出太子甍世的消息?！?/p>

我倒吸一口涼氣：“馮圓圓是你的人？”

“呵呵，是啊。你看到了嗎牡丹？其實太子他早就想休棄你了，他只是缺少一個理由。現(xiàn)在，他居然為了一個下賤的殺手放棄了你，你以后就不要再記掛著他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會有誰來拆散我們……”

我努力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問：“你們什么時候動手？”

“今晚?！?/p>

（九）

我趕回皇宮時，太子又一次被刺殺了，好在趕得及時，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馮圓圓手里的匕首偏了角度，刺到了太子的肩膀。然后我麻利地將她制伏，并卸了她的下巴，讓她沒辦法咬舌自殺。

后來馮圓圓指證了大皇子與姜墨，他們二人的陰謀暴露，總算是得到了嚴(yán)懲。

一切好似都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東宮的所有人都喜氣洋洋，除了太子。肩膀上的傷好了之后他仍舊怏怏的，太醫(yī)說他這是心病，無藥可醫(yī)。

“我說，你不會真的愛上那馮圓圓了吧？因她的背叛還得了這勞什子心??？”這天我閑來無事，專程跑到書房找太子聊天。太子殿下聽到這話后臉色相當(dāng)難看，但我又不是看他臉色說話的人，繼續(xù)道，“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她？就因為她當(dāng)初救了你？”

太子握起了拳頭，咬牙切齒：“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愛！”

我嗤笑一聲：“你的愛真的是太廉價了。如果當(dāng)初救你的那個人是我，你也會像愛馮圓圓那樣愛我嗎？”

太子立即回答：“當(dāng)然?！?/p>

我漫不經(jīng)心地道：“告訴你一件事，當(dāng)初救你的那個人的確是我。你被刺殺那晚，姜墨故意引了我出去，我回來后你已經(jīng)不見了。我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你，然后幫你止血包扎，偏偏這時候遇到了刺客搜山，沒辦法，我只能將你暫時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自己把刺客引開，這才和你走散了?！?/p>

太子顯然被這個事實驚呆了，他張了張嘴：“怎……怎么會……”

“為什么不會？宋瑾瑜，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yīng)該對你這般好？”我端起茶喝了一口潤潤嗓子，繼續(xù)道，“還有，你得風(fēng)寒那晚是我守了你一夜，根本就不是馮圓圓。你若不信，趁著那馮圓圓還未死，可以去問問她?！闭f到這里，我已經(jīng)沒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了，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太子忽然叫住了我，“你又在我面前裝樣子了嗎？杜牡丹，倘若你對我還有那么一點點情誼，又怎會那么迫不及待地接了我給你的休書！”

“你是白癡嗎？”我回過頭來瞪他，“沒那休書，怎么讓姜墨相信我和你已經(jīng)恩斷義絕，還怎么套出他的話，怎么阻止你心愛的馮圓圓刺殺你？”我好心咬重了“心愛的”三個字的發(fā)音，嘴角一勾，便離開了，把已然完全蒙掉的太子扔在了身后。

許是太子從未想過我竟然這般情深意重，他竟然這般狼心狗肺，他驚得目瞪口呆，以至于無臉見我。好多天，他都一個人憋在了書房，據(jù)說是處理政務(wù)。

這一天陽光明媚，我正在花園里和太子的鶯鶯燕燕們一起踢毽子，毽子不小心被踢飛，穿過一座矮假山，恰好落在了太子的腳邊。

我匆匆跑過去撿，便對上了太子那尷尬的目光。

他將手里的毽子往前一遞，臉微微泛著粉紅，道：“你……你好好玩……”目光倏爾落在我的肚子上，瞬間眼一瞪，看向我，“你的肚子怎么大了？”

“哦。”我滿不在乎地拍拍肚子，道，“這里懷了一個小的，都四個月啦?！?/p>

我分明看到太子的腿一軟，若非旁邊的太監(jiān)攙扶，他絕對會倒在地上。他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我，話都說不順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四個月了……四個月了你居然還踢毽子！”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想和你說來著，這不是前一段時間鬧矛盾，這一段時間你又躲著我嘛。再說，四個月怎么了，我娘懷我四個月的時候還跟我爹上戰(zhàn)場呢?！蔽胰悠痣ψ樱韥砹藗€花樣，把毽子踢得高高的，然后伸手接住，得意揚揚，“我身體好著呢，看，沒事吧！”

太子他一臉的糾結(jié)，好一會兒像是下了什么大的決心似的，忽然打橫將我抱了起來，一邊走一邊道：“牡丹，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把。以后呢，你好好養(yǎng)胎，只要別踢毽子耍大刀，你說什么我就聽什么，好不好？”

“哦，以前我也沒怪過你。你別不信，這是真的。以前我礙著你的面子不好說，其實啊，你知道你有夢游這毛病嗎？你夢游的時候告訴我，你納那么多美人都是為了氣我呢，你還說你愛死我了，打從七歲的時候被我揍了一頓就心心念念要娶我呢，你甚至還說在你心里我是最漂亮的……”

“夠了不要再說了！”太子那漂亮的小白臉上透著紅暈，臉上全是尷尬，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我深深地懷疑，倘若我繼續(xù)說下去他會不會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扔到地上。

我勾住他的脖子，輕笑了一聲：“我很喜歡你說的那些話，很喜歡?！鳖D了頓，“以后，你不夢游的時候也要說給我聽，好不好？”

太子也笑了，陽光下，他的笑容格外燦爛：“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