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
我始終記得初中一年級下學期那個6月的下午,14歲的我第一次被人評價“想太多”——我的確算是個心智有點早熟的姑娘,但是小學老師對我的評價往往是“心眼太多,心計深”。
小學老師不喜歡孩子有想法。他們無法區(qū)分善良的想法和惡毒的想法,粗暴地將所有的想法歸為同一個貶義詞——心計。
就像是洪水開了閘,“想太多”這個評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之后就伴隨了我10多年。每當我開始講話,講到對方無法回應時,他們就會說,別想太多。
“想太多”是我存在的主要特征,而他們的這種勸慰是對我徒勞的抹殺。
小學的時候我是一個有些像詹燕飛的人,很風光,但并不跋扈。
小學同學中,有一半左右的人和我進入了同一所就近入學的初中,另一半往往擇校去了更好的學校。剛入學那段時間,我依舊能夠成為焦點,第一次期中考試前,所有人都說我一定能考第一名。但考試過后,第一名是一個我以前沒有留意過的姑娘,嗯,叫她“紅球鞋”好了,因為她穿著紅球鞋走過我桌子邊時,輕輕地敲了敲桌子朝我輕蔑一笑的樣子,我真是忘不了。
我和紅球鞋之間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3年。這3年中,我只有第一次期中考試輸給了她。
之后的每一次考試,我都賭氣一樣看著成績單,發(fā)誓一定要壓對方一頭。不僅僅是名次上的領先,還要在分數(shù)上拉大差距。
也許只是因為第一次失利之后,對方在我面前的種種炫耀和鄙夷,讓我咽不下這口氣。
一口氣咽3年。
你可以說尖子生內心陰暗、行為變態(tài),然而在那樣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逼仄氛圍中,有人比男友,有人比衣服,有人比文具,有人只能比成績。
初三的時候,班里來了一個轉學生。
我至今記不起那個男生的樣子,他來去匆匆,在班里只待了幾個月。然而紅球鞋喜歡上了他。
福爾摩斯曾經(jīng)說,女人和婚姻是智力的阻礙,他不需要這種拖累。當時的我對于紅球鞋在班里沸沸揚揚的緋聞,有了一種奇異的“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喂,你的對手是我啊,男人是毒藥啊,你怎么能這樣啊,喂!
關于紅球鞋單戀的傳聞被四處傳播,有一天我發(fā)卷子的時候經(jīng)過轉校生的桌前,轉校生剛醒來,睡眼惺忪地看向自己卷面上少得可憐的分數(shù),懵懂地問,物理滿分是多少啊?我說70。他說哦,70分啊,那你考了多少?我說,70。
轉校生說,你真厲害啊。
紅球鞋聽不見我們在說什么,但是看見了轉校生在笑。
這個時候,我也轉過頭去看紅球鞋,我想我的眼神里面帶有一種女生無師自通的得意——你怯怯地不敢接近,我隨隨便便就能和他說幾句話。
我不是想要贏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期盼她能清醒點。
我們15歲,我們初三了,我們要考高中了。
紅球鞋黯然地轉回頭去擦黑板了。
就在轉校生離開的那天。
物理課上到一半,辦理好離校手續(xù)的轉校生拎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半分鐘后,紅球鞋忽然站起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包裝好的禮物盒。
物理老師嚇了一跳。紅球鞋說,老師,對不起,我要去趟洗手間。
老師愣愣地點了點頭,也許猜到了什么。紅球鞋飛奔起來,轉彎的時候撞到了第一排的桌子。我坐得那么遠,都能看見她的眼淚一滴滴清楚地落下來,那么急,都來不及在她臉上停留一下。
我想我的大腦當時是空白了的。
那兩分鐘我都不知道物理老師講了什么。她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把眼淚擦干凈了,像個兔子一樣紅著眼睛走進來。
她輕輕地看了我一眼。
要我怎么形容這一眼呢?
竟然有一些悲憫。
就好像是,她早就從這場幼稚的戰(zhàn)爭中畢業(yè)了,她懂得了人生中很多其他的奧妙,而我還死死揪著一根胡蘿卜不放,好像這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東西。
深陷于愛里面的人從來不求理解和認同,雖然她只有15歲。
15歲的我被15歲的她,徹底擊敗了。
說實話,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自殺的欲望,是在高考前。
我從來沒有害怕過高考。我知道自己有99%的把握,但是那個時候,我不停地在想,如果那1%發(fā)生了,會怎么樣呢?為什么我的人生要聽憑一場奇怪的考試來擺布呢?
也許對于漫長的人生路來說,高考只是一座小土丘。
任何一座小土丘,只要離你足夠近,就足夠遮擋你全部的視線。
我的3個朋友加上一個熟識的校友,都在高考中一敗涂地,他們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1%。
后來他們都比我要優(yōu)秀很多,走得比我遙遠,過得比我自由。
任何時候你都有翻盤的機會,何況這一次,我們經(jīng)歷的不再是一場15歲的戰(zhàn)爭。不再是成績單,也不再是考試,甚至,大家上交答卷的時間也千差萬別。
這是你漫長人生中的一個普通的6月。
15歲的時候我覺得愛情是無意義的,我覺得紅球鞋的眼淚是為傻瓜而流,她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15歲的時候,我可從來沒想過要成為今天的二熊。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能成為什么,遇見誰,懂得什么樣的感情和人生。
這才最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