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父親敲門的時候,男人正嘰里呱啦接著一個電話。父親放下一個大紙箱,尋一雙最舊的拖鞋換上,小心地問:“要出去?”
男人說:“朋友約吃中飯。不過,不著急?!彼蜷_紙箱一看,見里面塞滿烙得金黃的發(fā)面燒餅,這才想起又該七月七了。
老家有風(fēng)俗:七月七,烙花吃?;ǎ窗l(fā)面燒餅。以前在老家,每逢這天,母親都會烙出滿鍋金燦燦的燒餅。男人進城以后,母親便將烙燒餅的時間提前幾天,然后打發(fā)父親將燒餅送到城里。老家距城市不過兩小時車程,可男人總是沒有回家的時間。
和父親喝了一會兒茶,電話再一次響起。男人跟父親說:“要不一起過去?”父親一驚,說:“這怎么行?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怎好跟你的文化界朋友吃飯?”
男人說:“那有什么,正好把您介紹給他們?!备赣H一聽更慌了,連說拘束,不去不去。
男人說干脆這樣,不去赴約了,自己下廚,爺倆在家里吃算了,說著就要給朋友們打電話。父親急忙將兒子阻攔,他說:“做人得講誠信,答應(yīng)人家的事情,再失約,多不禮貌……你去吃飯,我正好回鄉(xiāng)下—鄉(xiāng)下好多事呢。”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男人與父親達成協(xié)議—偷偷在那個酒店另開一個只屬于他們爺倆的小包間。這樣,男人既能不駁朋友面子,又能陪父親吃一頓飯了。父親勉強同意了,但路上還是一個勁地囑咐兒子別點菜,要兩盤水餃就行了—一人一盤,聊聊天,多好。
到了飯店,小包間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請客的大包廂的隔壁,男人沒敢驚動朋友,悄悄幫父親點好菜,又說:“等菜上來,您慢點吃,我去那邊稍坐片刻,馬上回來?!备赣H說:“那你快點兒啊!還有,千萬別說你爹就在隔壁??!”
男人笑了,父親與自己剛剛進城時一樣拘謹。
做東的朋友廢話連篇。男人念著隔壁的父親,心里有些著急,說:“要不我先敬大伙兒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會兒,有點事?!?/p>
朋友不干,讓他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否則罰他六杯。男人笑笑,說:“我爹在隔壁?!?/p>
滿桌人全愣了。聽了他的解釋,朋友們長吁短嘆,一個說:“你爹白養(yǎng)你這個兒子了,你這算什么?在隔壁給他弄個單號?虐待他?你愣著干什么,快請他過來啊!”男人說:“如果你們不想讓他拘束,讓他難堪,就千萬不要拉他過來?!迸笥颜f:“那我們現(xiàn)在過去敬杯酒,這不過分吧?”
男人答應(yīng)了。朋友們?nèi)w離桌,來到隔壁。然而,推開門,男人愣住了,房間里只剩一個埋頭拖地板的服務(wù)員。
男人問:“剛才那位老人呢?”
服務(wù)員說:“早走啦!你點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過他還是打包帶走了一盤水餃,他說,想給鄉(xiāng)下的老伴嘗嘗城里的水餃?!?/p>
父親進城一趟,送給兒子五十六個燒餅,幾大兜蔬菜,然后,在一個小包間里獨坐了一會兒,再然后,餓著肚子回家。而他的兒子,卻在隔壁與一群朋友吹牛扯皮胡吃海塞,還美其名曰:周末小酌。
男人端起杯,對朋友們說:“咱們敬我父親一杯吧!”朋友們一干而盡。
然而那位父親,既不會看到,更不會知道。此時他正坐在開往鄉(xiāng)下的公共汽車上,懷里,抱著一個裝了城里水餃的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