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1
那車“撲哧”一停,我們立刻圍了上去。
司機(jī)從駕駛室跳出來,繞到車屁股后,“砰”,打開了后馬槽。父親立刻從車廂里凸現(xiàn)出來,他身邊是一具給白布蒙住的東西——這肯定是我弟弟祁艷陽的尸體了。簇新的布面上,橫一抹豎一抹地涂著血,很像我從前在哪里看過的一幅油畫。我盯著它,真希望艷陽忽然坐起來,還像過去那樣,有說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見有什么動靜。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親,他面容憔悴,呆滯,額頭眼角的皺紋灌滿了煤塵,與前幾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給學(xué)生們上課,突然接了父親的電話,他泣不成聲地告訴我,艷陽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這就回家來。等我失魂落魄地趕回村時,街坊鄰居說,你咋這會兒才回來,礦上的車剛剛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說艷陽的事解決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讓我喊上二叔他們明天都過來幫忙。
“都別磨蹭了,”司機(jī)不耐煩地說,“快點(diǎn)往下抬人吧?!?/p>
父親身子動了一下,卻還是傻愣愣的樣子,似乎還沒有從噩夢中掙扎出來。我跳上了車,二叔也跳上來,我攬住了白布的這半側(cè),二叔攬住了那半側(cè),我們同時一用力,我弟弟就從車廂底升起來。我們慢慢下了車,往院門里走時,我腳下好像給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踉蹌,蒙在白布下的艷陽便歪向了一邊?!巴?!”跟在后面的父親忽然咆哮起來,他繞過我們,俯下身把艷陽的腦袋扶端正,這才讓我們走。那條一直在我家院子里竄來竄去的狗吱哇叫了一聲,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給誰踩了一下。
這狗個頭高大,皮毛發(fā)亮,是我們村周大家的。
我們還沒進(jìn)院子,那車就忙不迭地開走了。
父親回過頭看了一眼,嘟囔著說了句什么,誰也沒聽清。
進(jìn)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門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這是我們祁家堡的風(fēng)俗,據(jù)說死去的人停在門板上,有可能還陽的。我們把艷陽抬進(jìn)東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門板上。艷陽瘦得像只山羊,可他個子高,停在炕上,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伸展不開。我們折騰了半天,他那兩條腿還是蜷曲著,到最后,我們不得不讓他的頭枕到了炕沿上。自從十八歲到了礦上,艷陽怕誤班一直很少回家,現(xiàn)在死了,拉回來了,這個家又只能讓他受委屈,連條可以舒舒服服停幾天的大炕都沒有。父親早上了炕,坐到了艷陽身邊,守得緊緊的,好像怕誰搶走他的兒子似的。以前艷陽休假回來,要是睡著了,父親也這樣守著他,不允許我弄出稍微一點(diǎn)響動,放個屁都不行。
“艷陽還沒棺材吧?”二叔年輕時當(dāng)過幾天民辦教員,很斯文的樣子,說話老是慢吞吞的?!暗泌s緊給他弄一口,天黑前無論如何也要入殮啊?!?/p>
父親木呆呆地說:“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個棺材鋪,離我們祁家堡也沒多遠(yuǎn),就上那兒買去吧。”二叔說。
“那趕緊去,要柏木的?!?/p>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萬多,中檔的三四千,一般的得個一千來塊?!?/p>
“就要一萬多的吧?!备赣H想都沒想就出了聲。
二叔眼睛睜得多大?!笆遣皇怯悬c(diǎn)貴?”
“不貴,艷陽早掙下了?!?/p>
“這個你拿舵,我們聽你的?!倍搴孟衩靼琢耸裁?,又轉(zhuǎn)過身對我堂弟艷明說,“你去跑一趟吧。”
艷明應(yīng)承著,卻沒走的意思。
“你給艷明拿錢啊?!蔽彝绷烁赣H一下。
父親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墻擺放的那口大甕前走去,走到邊兒上,忽又退了回來,一眼一眼地看著我們。二叔看出了什么,領(lǐng)著親戚們先出去了。我沒動,還立在屋里。我父親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這才醒悟過來,他這是要從某個隱秘的地方取錢了。他讓我出去,好像是連我也信不過。我就也出了屋。老半天,父親出來了,他將一沓錢給了艷明,說:
“好侄兒,可不敢讓人家糊弄了?!?/p>
艷明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著了摩托車,“突突突”去了。
“艷陽連天日都沒見過,你看是不是給他陰配個女人?”等艷明走了,二叔又出了聲。
“我也想給他陰配個,”我父親眼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可一時半會兒的,到哪里去給他問尋啊?!?/p>
“哥,這事我有辦法。昨晚艷天跟我說了艷陽的事后,我一宿都沒睡,什么事都想過了。”二叔說著,兩只胳膊朝頭頂上高高舉起,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正好有個茬兒,牛家洼牛百順的閨女,艷天他二嬸娘家村的。上個月死的,我看跟咱家艷陽挺般配。我擔(dān)心的是錢的事不好說,怕得多破費(fèi)些……”
“你只管去問尋,”父親打斷了他的話,“錢的事好說?!?/p>
二叔眼睜得多大?!案?,聽你這口氣,礦上沒少賠咱錢吧?”
“這你甭管?!备赣H忽然把臉扭到了一邊。
“哥,”二叔遲疑了一下,顯得很艱難地說,“到了冬天,你侄兒艷明就得娶媳婦了,到時少不了會問你挪借點(diǎn)。”
“這個我知道?!蔽腋赣H點(diǎn)點(diǎn)頭說。
“那就先謝你了哥,我這就去黃家洼請張半仙,讓他給擇個日子?!闭f完這話,二叔就匆匆去了。
2
父親從柜子里找出了一套新嶄嶄的西服。
這還是年前我陪艷陽進(jìn)城買的。想來,這衣服他總共也沒穿幾天,初六去礦上上班時就換下了。
父親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艷陽身邊,老半天,他終于掀起了蒙在艷陽身上的那塊白布。我盯著面前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怎么也不相信這就是艷陽。這是我弟弟嗎?他的面相徹底給毀了,已經(jīng)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工作服,也許是給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顆都沒系,皮肉就從那敞開的衣服里顯露出來,看得出炸得不成個樣子了,不得不用粗針大線縫掛在一起,到處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面貌了。
“兒呀,爹當(dāng)初真該攔著你,不讓你下那黑窟窿的?!备赣H又抹了把眼淚,“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沒有了,對不對?你跟爹說句話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難受?!?/p>
這話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著我的心。當(dāng)初我能考上師大,三年前又順利分回鎮(zhèn)中當(dāng)了老師,都是艷陽犧牲了前程換來的。六年前,我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我父親對還在上初二的艷陽說,咱家只能有一個念書的,你沒你哥學(xué)習(xí)好,就別念了,念也沒用,就讓你哥進(jìn)城上高中去吧。艷陽是有點(diǎn)貪玩,不喜歡讀書,但父親不讓他念書還是有點(diǎn)讓我吃驚,可無論我怎么勸,父親還是不肯撤回他那個決定。過了幾天,艷陽就到礦上去了,他是拐彎抹角找了一個親戚尋的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艷陽了,當(dāng)初上學(xué)的要是他,就不會這樣了?!蔽艺f。
“這不怪你,”父親搖搖頭說,“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沒本事,連個學(xué)費(fèi)也給你們刨鬧不出來?!?/p>
“我是當(dāng)哥的,當(dāng)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會退學(xué)?!?/p>
“艷天你甭說了,你越說爹心里越難受?!?/p>
父親兩只手懸浮在艷陽的身體上,可能是想剝?nèi)ニ囊路梢驗(yàn)槭侄兜脜柡?,幾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趕忙托住了艷陽的左臂,感覺這只手臂和膀子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這只衣袖揪了下來,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軟體動物似的耷拉出來。手臂顯然給炸斷了,是后來縫上去的。我又托起艷陽的右臂,這一只要完整些,傷處卻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讓它露了出來。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艷陽的腰,趁勢從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撲面而來,熏得我差點(diǎn)沒嘔出來。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還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親弟弟啊,是他拿命換來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對他表現(xiàn)出半點(diǎn)厭惡。我屏著呼吸,強(qiáng)忍著不斷翻涌的惡心,又下了手,脫掉了他的襯衫和里面的背心。
“這是你弟弟嗎?咋我覺著一點(diǎn)都不像呢?”
父親愣愣地看著我,眼里滿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艷陽?!蔽铱戳烁赣H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這樣呢?”父親越說越痛心,一張臉扭曲得厲害,眼淚又叭噠叭噠地掉下來,砸到了艷陽臉上,“咋挨炸的不是我這個老不死呢?”
我開始脫艷陽的褲子,褲子同樣不好脫,右腿炸斷了,也是用粗針大線縫上的,腳趾丟了幾節(jié),腳板看上去光禿禿的,沒有一點(diǎn)樣子了。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脫下他一只褲腿,腥臭味又一次撲進(jìn)了我的鼻子,嗆得我差點(diǎn)又吐出來。我努力克制著,又費(fèi)了好大勁才脫下了他另一只褲腿。褲子一脫下來,艷陽就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了我面前,也許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濃烈了,我不敢認(rèn)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親,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濕,擰干,開始給艷陽擦身子。他身體上的傷處都結(jié)了痂,得慢慢擦洗,濕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紅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來越顫,淚水一顆顆滴在艷陽暗黃的皮膚上。外面有人推門,可能是想進(jìn)來拿東西。父親一個勁地沖我擺手,甭讓他們進(jìn)來,這不是給你弟洗身子嗎,有事一會兒再說。我就粗著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讓他們再等一會兒。外面的人遲疑著走了。
父親也下了手,找了塊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豬血。我跳下地,端著那盆血水出了院子。親戚們問咋不讓他們進(jìn)去。我說還沒洗完呢,再等一會吧。親戚們搖搖頭,卻也不好再問,再說洗身子又不是個好差事,能捱得過去,誰還想硬插手呢?有人問我礦上到底賠了多少錢,我搖了搖頭就進(jìn)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著父親,想問問他礦上究竟賠了多少錢,可就是張不開嘴。
等我們給艷陽穿好衣服,已經(jīng)是正午了。
幫忙的親戚中有幾個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飯,可父親一口都不想吃。“你們吃吧,你們吃吧,我守著艷陽?!?/p>
父親就那樣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著艷陽。
“爹,你多少吃口吧?!蔽疫M(jìn)來勸他。
“我不吃,我一點(diǎn)都不餓?!备赣H沖我一揮手。
我也不想吃。等親戚們吃了飯,二叔回來了,他身后跟著一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周大的狗也跟進(jìn)來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嗚咽了一聲,夾著尾巴跑出去了。瘦老頭我認(rèn)得,是黃家洼會看陰陽的張半仙,據(jù)說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陰間的事能料個一多半。村子里誰家辦喪事,擇日子、做紙?jiān)⑺逝柽@些事都要請他幫忙。父親握了張半仙的手,眼淚又嘩地下來了。剛把艷陽拉回村時,父親一點(diǎn)淚都沒有,現(xiàn)在他卻動不動就掉淚。
“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別太傷心了。”張半仙掏出一本泛黃的厚書翻看起來,邊看邊嘮叨?!叭旆夤?,七天出欞,就這么吧?!?/p>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當(dāng)著張半仙的面又不好說,就讓我們出來一下。
“你們說你們說,我出去?!睆埌胂蓮埩_著要走。
“也好,老張你出去吃口飯,別嫌好賴啊?!倍灏褟埌胂深I(lǐng)到了西屋,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老二,你有啥就說吧。”父親望著我二叔。
“哥,我在請張半仙的路上,順便給牛百順打了個電話,落實(shí)了一下陰配的事。咱艷陽運(yùn)氣好著呢,這個茬兒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閨女我知道,脾性好,長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艷陽挺般配的。是這么個事,這閨女在鎮(zhèn)上做工,做了都幾年了??伤幨聸]經(jīng)驗(yàn),聽牛百順說,她死的那天夜里,從廠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搶包的。他搶包你就給了他吧,是東西重要,還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著嗓子拼命喊,喊得對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掙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對方就起了行兇殺人的念頭,一刀扎進(jìn)了她心窩。就這樣,白白送了個死?!?/p>
父親大張著嘴,老半天沒吭聲。
“哥,你看這門親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門親事吧?!备赣H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也覺得是門親事,就是牛家太狠,一開口就要十萬。那會兒也不知你咋想,我沒敢應(yīng)?!?/p>
“十萬?他倒敢要!”父親摸了摸胸口,好像那里面藏了多少錢似的?!澳阍偃ヅ芤惶?,問能不能再壓壓價碼,咱最多出八萬?!?/p>
“那成,我再跑一趟?!倍寰痛掖页鲩T。
“老二,你不吃口飯?”
父親記起了什么,沖著我二叔的后背喊。
“不吃了不吃了。”二叔丟下這句話,走了。
親戚們在張半仙的指揮下,開始搭靈棚了。
院子里一派忙亂。
父親還坐在炕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艷陽。我也跑出去跟著忙乎,卻讓張半仙攔回了,“你得盯著你爹,你看他那悲慟的樣子,千萬不敢鬧出啥事來。”我想想也是,就又進(jìn)了屋。
“我看見你弟身子動了一下,他不會是要活過來了吧?”父親忽然叫出聲來。
“是嗎?真要活過來就好了?!蔽覔u了搖頭。
“可我真看見你弟動了一下,動了一下。”父親眼巴巴地說。
“真的是嗎?真要動了就好了?!蔽艺f。
但老半天,我們也沒看見艷陽坐起身來。父親就顯得很失望,嘆了口氣,又伏在艷陽身上嗚咽起來。
我正勸著父親,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起來,一看,是二叔打過來的。
“艷陽,事情搞定了,牛百順依了咱了,他說八萬就八萬?!倍迮d奮地在電話那頭說?!安贿^他讓咱先把錢結(jié)清。這么著吧,我就在牛家等著,你馬上把錢送過來。拿過錢,咱就和他寫契約,這事就算鐵板釘釘了。”
掛了電話,我問父親送不送錢。
“咋不送啊?”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這就帶我去鎮(zhèn)上,咱到信用社去取錢?!?/p>
我不敢多話,跟親戚借了掛摩托車帶著父親往鎮(zhèn)上趕。
到了信用社,父親四下里看了看,挪蹲到了鐵柵欄前。他又回過頭看了看,然后從懷里摸出個小紅布包,他打開紅布包,從里面拿出個紅皮本。這下我看清楚了,這是個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面究竟劃過來多少錢。里面一個營業(yè)員可能認(rèn)識我父親,立刻跟對面的同事說了句什么。那個人便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父親。接過我父親遞進(jìn)來的紅本子后,兩個人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羨慕的光焰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父親的態(tài)度出奇地好,等把款辦完后,兩個人還站起來,叮囑我父親走好。
出了營業(yè)廳,父親抱著裝錢的小書包,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讓我趕緊騎。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給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來,我就呼呼呼一個勁地往前騎。他緊緊地?fù)е业难?,小書包就頂在我后背上,硬硬的,有點(diǎn)硌人??爝M(jìn)村時,他讓我停下,看看四周沒人,從里面抽出二捆錢揣進(jìn)了懷里,又把書包給了我。
“里面還有八捆,路上小心點(diǎn),可不敢搞丟了?!备赣H壓低聲音說,“這可是你弟拿命換來的。”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飛也似地往牛家洼騎去。
3
我和二叔跟牛家立了契約回來時,院子里早搭起了靈棚。
靈棚本該設(shè)在堂屋,因?yàn)楦赣H還健在,作為小輩的艷陽就不能停在屋內(nèi),只能臨時在院子里搭個靈棚停放了。按照張半仙的意思,靈棚搭在了院子?xùn)|北角,一頭靠著院墻。張半仙讓我父親先去看看,不合適的話再改造一下。我父親說看啥看,但還是進(jìn)了靈棚,四下都細(xì)細(xì)看了,看得出他很滿意。
出了靈棚,父親又把我和二叔叫到一邊,問起了立約的事。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艷天一拿去錢,那牛百順立刻就眉開眼笑的,從村小叫了個老師,當(dāng)下跟我們寫了契約?!倍逭f著從衣袋里掏出那張契約,給了我父親。
“你再往細(xì)里想想,”父親小心地將契約藏進(jìn)了衣袋?!暗搅四翘欤f不能有閃失啊?!?/p>
正說著,艷明騎著摩托車回來了,不一會兒,巷子里響起了汽車駛來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是棺材拉回來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棺材從車上卸下來,抬進(jìn)了靈棚。
等我們把棺材停放好,父親先瞇著眼細(xì)細(xì)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著棺板轉(zhuǎn)了幾圈,扎楞著耳朵聽過了,看那樣好像很滿意。張半仙也說這棺材好,這些年他走街串巷沒少給人辦事,棺材見過無其數(shù),方圓幾十里沒人比得上。眾人也都夸贊,說人死了能掙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這些話父親自然聽到了,也不知哪句觸到了他的傷心處,眼淚又叭噠叭噠地掉下來。眾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進(jìn)去吧,”張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聲,“還有好多事得準(zhǔn)備啊?!?/p>
我們一伙人就進(jìn)了東房,有幾個跳上炕,準(zhǔn)備著下手了。
“對了,”張半仙又記起了什么,“還沒殺倒頭雞呢,準(zhǔn)備下了嗎?”
“老二,快去弄只啊?!备赣H就催促二叔。
我家沒養(yǎng)雞,自從我娘下世后,家里有十幾年沒養(yǎng)雞了。父親認(rèn)為養(yǎng)雞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個耐心??涩F(xiàn)在張半仙卻問他要倒頭雞了。我們祁家堡有個風(fēng)俗,人一跌倒頭,是要?dú)⒅坏诡^雞的。據(jù)說,人死了后,靈魂到了陰間,要是他生前有拋米撒面的行為,小鬼們就會強(qiáng)行讓他吃一種蛆蟲,拋撒的米面越多,給他吃的蛆蟲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雞,在死者的頭底殺掉,讓靈魂帶上這只雞去替他吃那些蛆蟲。艷陽昨天就死在礦上了,礦上肯定沒人給他殺倒頭雞,現(xiàn)在才殺雖說有點(diǎn)晚,但再怎么也得帶一只去。父親哪里肯讓他吃蛆蟲。
二叔撓了撓頭皮,顯得很為難。其實(shí)二嬸養(yǎng)了好多雞,個頭都挺大,還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雞?!笆堑萌ヅ恢?,可是去哪兒弄呢?”
父親嘴張了張,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
我又看了看別的親戚,他們也顯得很為難,一提倒頭雞他們就把臉扭到別處去了。我看出這事不好辦,即便是親戚,誰也不愿把自家的雞殺了去陪伴一個猝死的人,這多不吉利呀。父親也看出了什么,讓我去養(yǎng)雞場買一只。我磨蹭著沒動,說實(shí)話我真希望這時候有誰能突然站出來,說艷天你別出去買了,不就是只雞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沒有,二叔假裝沒聽到,別的親戚也假裝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涼透了,看來,只能去山腳下王鐵成的養(yǎng)雞場買了。
我剛出了門,看到村主任王山急急地向這邊走來。
王山和我父親因?yàn)檫x舉的事,鬧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說話了。祁家堡是個小村子,本來就沒多少人,這幾年青壯勞力又一窩蜂地涌進(jìn)了城里,留下的就更沒幾個了。就這么個破村子,按說當(dāng)村主任也沒啥油水,可王山卻好像當(dāng)?shù)貌贿^癮,說還想再多干幾屆。去年冬天,鎮(zhèn)里一發(fā)下?lián)Q屆選舉的通知,王山就忙乎開來,挨門挨戶地轉(zhuǎn)悠,每戶人家給一百塊錢,當(dāng)然,這錢不白給,誰收了就得投他一票。父親卻死活不收,不光不收,還把王山數(shù)落了一通。
“你來干啥?!蔽覜]好氣地說。
“快,你讓你爹他們都來一下?!蓖跎酱謿庹f,“鎮(zhèn)長一會兒就進(jìn)村了,要來慰問你爹?!?/p>
“我父親一不是勞模,二不是村干部,你們慰問他?”我說。
這時,一輛小轎車沖著我家門口駛了過來,王山也顧不上跟我說話了,上前幾步,微笑著看著那車。我看了一眼,確實(shí)是鎮(zhèn)長的車,車身明晃晃的。一個月前,鎮(zhèn)長到我們鎮(zhèn)中檢查工作,還讓校長陪著聽了我一節(jié)課。等車剎住了,鎮(zhèn)秘書劉建中先鉆了出來,然后他忙不迭地打開了車門,請鎮(zhèn)長下了車。劉建中是我們學(xué)校教務(wù)主任劉建設(shè)的弟弟。
鎮(zhèn)長看都沒看我一眼,在劉建中和王山的陪同下,進(jìn)了我家院子。
我想了想,也跟著進(jìn)來了。
“老人家,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得節(jié)哀啊。”鎮(zhèn)長和我父親握過手,安慰說,“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盡管說?!?/p>
父親只是一個勁地抹眼淚。
“謝謝鎮(zhèn)長了,”二叔見我父親不吭聲,趕緊搭話,“您能來我們就感激不盡了,眼下還沒碰上啥難事。”
“話不能這么說嘛,”鎮(zhèn)長搖了搖頭,“誰家沒個難事呢,有事我們齊心協(xié)力把它辦好就行,是這個理吧?艷陽他們礦長是我朋友,他讓我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們。其實(shí)他不說我也會來看看你們的,說到底我是鎮(zhèn)長,是你們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這個理吧?”
“艷陽他們礦長是你朋友?”我父親看著鎮(zhèn)長。
“是是,我朋友弄這個礦沒少投資啊,可是煤礦的事你們也知道,那是個黑窟窿啊,誰也不敢保證不出問題,是吧?出了問題,解決好就行了,是吧?”鎮(zhèn)長嘆了口氣又說,“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氣,更不敢說些不負(fù)責(zé)任的混賬話,是吧?”
父親好像想說什么,嘴噏動著,就是說不出來。
“話不能這么說吧?!蔽矣X得鎮(zhèn)長這話很難聽,“我弟弟再賤也是一條命,莫非死了人我們還得裝啞巴,啥都不能說?”
鎮(zhèn)長就扭過頭來看我?!鞍眩@不是祁艷天同志嗎?你在鎮(zhèn)中教語文是吧?”
“沒錯,我是祁艷天?!?/p>
“艷天同志,我聽過你的課,講得很不錯嘛。怎么,你是死者的親戚?”
沒等我說話,二叔就開了腔:“他是死者的親哥哥啊?!?/p>
“艷天同志你也要節(jié)哀啊。對了,我還跟你們聯(lián)校長提起過你,準(zhǔn)備給你壓壓擔(dān)子,年輕人要上進(jìn)啊,是不是?你們校長也快到齡了,總得有個接班人,是不是?你放心,我會向教育局長建議的?!辨?zhèn)長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臉扭到了一邊。
“艷天,倒頭雞呢,你沒去買?”父親忽然出了聲。
我搖了搖頭。
“剛才艷天是去買倒頭雞了?這好說,我讓劉秘書這就回一趟鎮(zhèn),挑好的買幾只來!”鎮(zhèn)長對我父親說。
“這點(diǎn)事用得著鎮(zhèn)長操心?”王山湊到鎮(zhèn)長跟前說,“我去王鐵成的養(yǎng)雞棚捉一只就是了。”
說著就要出門。
王山剛走了幾步,我就看見有只白公雞進(jìn)了我家院子。眾人的目光就一齊聚了過去。那只雞好像一點(diǎn)都不曉得院子里的人都盯著它,血紅的雞冠一挺一挺的,旁若無人大模大樣地向我們走來。
“誰家的雞呢,這么漂亮!”鎮(zhèn)長忍不住出了聲。
“我……”二叔臉一下漲紅了,“是我家的雞。”
“你家的?”鎮(zhèn)長把臉扭向他,“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雞呀?!?/p>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聲音壓了屁股下似地說?!皠偛盼艺]想起呢,殺了吧,殺了給我侄子做倒頭雞吧?!?/p>
“你當(dāng)叔的早該吭個聲了,不就一只雞嘛。”鎮(zhèn)長說。
“我說祁老二啊,”王山搖搖頭說,“你也真夠小氣的,早該把雞殺了嘛?!?/p>
眾人的目光于是都轉(zhuǎn)向我二叔。
“是早該殺了,我早就想著要把它殺了,”二叔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調(diào)色板似的,額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這么多目光,“我這就逮了它,這就逮了,殺了給我侄子做倒頭雞?!?/p>
二叔叨叨著,突然彎下腰來,跟著他家那只雞跑了一會兒,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幾下就收拾得服服貼貼的,又把雞脖子一擰交給了張半仙。張半仙看了鎮(zhèn)長一眼,笑笑,拎著雞進(jìn)了東房,蹲在艷陽頭底下,一只腳踩了雞翅,一只手?jǐn)Q住雞脖子,抓過灶臺上備好的刀,忽然朝雞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雞撲楞了一下翅膀就一動不動了。張半仙把雞血控進(jìn)喪盆里,站起身,讓我給艷陽燒幾張紙。又讓人把雞褪剝了,過會兒供在靈前。
鎮(zhèn)長又問還有什么事。
父親搖了搖頭。
鎮(zhèn)長說有事打他電話就行,然后,領(lǐng)著劉建中他們出了門。
鎮(zhèn)長的車屁股一冒煙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張半仙一看時間不早了,就指揮著眾人入殮,他先在棺材底鋪了一張新嶄嶄的褥子,等把艷陽抬進(jìn)去后,又在他身上蓋了床新嶄嶄的被子,我記得這套被褥是父親進(jìn)城買下準(zhǔn)備給艷陽辦婚事用的。艷陽給安頓進(jìn)棺材,身上又蓋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變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張模糊的臉。張半仙還在忙乎著,他把打發(fā)人買來的兩塊打狗餅在艷陽的衣袖里各塞了一塊,又讓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四個圓圓的紙錢。這也有講究,是按照艷陽的歲數(shù)撒的,艷陽今年剛好二十四歲,一歲撒一個紙錢。
供桌也端端正正擺在靈前了,上面豎了艷陽的遺像。
照片上的艷陽白白凈凈的,年輕,英俊,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桌上還用盤子供了各種水果,水果邊是香爐缽,此時,香煙裊裊。
棺蓋一合,就算入殮了。
父親撫著棺材又是一陣嗚咽。
二叔也跟著嗚咽。
后來,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父親攙進(jìn)了屋子。父親還在嗚咽,二叔就在一邊勸,說了好多安慰的話。父親終于平靜下來了,問明天該做啥事。二叔說該做紙?jiān)?。父親哦了一聲,說這事你和張半仙商量著辦吧,別人有的艷陽該有,別人沒有的艷陽也該有。二叔討好地點(diǎn)著頭。父親又問還有啥事。二叔說暫時想起的就這些了。父親哦了一聲,說那你去忙吧,我歇一會兒。
“哥,剛才的事你別往心里去?!?/p>
“剛才啥事?”
“就是倒頭雞的事,其實(shí)我一直想給艷陽殺了的?!倍逑袷窃谧鲎晕覚z討,“將來他二嬸問起也沒啥的,她脾氣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咋啦?我這是給我大侄子殺了做倒頭雞呢,又不是給別人。婦道人家,她懂個屁?!?/p>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們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呢?!?/p>
正說著,外面有人叫了起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我們都跑出去看。原來,周大那條狗不聽話,撞翻了一根靠墻立著的檁條,沒躲開,恰好砸在了腦門上,死了。父親出來一看臉就白了,老半天說,看看你們,檁條也不放個安穩(wěn)處,把人家的狗壓死了。眾人說,這狗早就該死了,它竄來竄去的,搞得我們根本沒法做事。父親只好打發(fā)人去叫周大。
沒多久,周大進(jìn)了我家院子。
“哎呀老哥,你叫來的這些人,做事就不長眼睛嗎?”周大一跳一跳地說。他是我們村的首富,先是在村里開磚廠,很是掙了一筆錢,后來磚廠塌了,他又養(yǎng)大車販煤,跑一趟能掙好幾千塊錢。“這可是我花一千塊錢買下的狗,是我的心坎坎呢,這么說吧,我對它比對親兒子還好呢?!?/p>
“老周,都是我的不對,你的狗我賠,你看得多少錢?”父親賠不是說。然后掏出一沓百元大鈔,點(diǎn)出十幾張,硬是往周大手里塞。
“哎呀老哥,這錢我咋能收呢?不就是一條狗嗎?死了就死了吧?!辈恢獮槭裁?,周大語氣明顯軟了下來,“快收起來吧老哥,一村一院的,咱誰不用個誰呀?以后兄弟我肯定有用得著你的地方,我要是用到你,你肯定也不會小氣,對不對?”
“以后是以后,”父親搖搖頭說,“你這條狗我說啥也得賠?!?/p>
“老哥你這不是羞我嗎?”周大扭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狗,你一會兒叫人送到我院子里,我得把它葬了。”
“快去快去,”父親把錢塞給我,“咱不能落他的人情?!?/p>
我跑出去,在巷子口追上了周大,硬是把錢塞到了他衣袋里。
“我說艷天啊,”周大頭搖得撥郎鼓似地,“你看看你爹這人,真是太義氣了,好人一個啊?!?/p>
我不想聽他羅嗦了,轉(zhuǎn)過身要走,手臂卻被他拉住了。我只好停下來,聽他唾沫一濺一濺地跟我說話,“聽說礦上賠了你爹一百萬,有這事嗎?”
我搖了搖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沒少賠,就憑你爹剛才那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肯定發(fā)了,發(fā)大了。真是因禍得福啊?,F(xiàn)在,你爹比我有錢了,是咱祁家堡的首富了,我呢,只能排第二了。”
“老周你胡說什么呢。”
“你爹確實(shí)是老大了嘛,聽說連鎮(zhèn)長都來你家慰問了?還要給你弄個校長干干?有錢就是他媽的好啊?!?/p>
我有點(diǎn)生氣了,扭過頭就走。
“艷天,有啥事你只管招呼啊?!敝艽鬀_著我的后背說。
4
轉(zhuǎn)眼就到了吊喪的日子。
這幾天我家門前可以說是車水馬龍,這讓祁家堡憑添了幾分熱鬧。這些年,隨著那么多人涌進(jìn)城做工,村子是越來越荒涼了,有時我周末回來,到了夜晚,看到巷子里只有幾盞灰黃的燈亮著,心里就說不出的凄惶??蛇@兩天,巷子里卻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人,且都是沖著艷陽來的,好像這不是在發(fā)喪,是熱熱鬧鬧地辦喜事。在我的想象里,只有辦婚事才該有這樣的場面??赡軐Ω赣H來說,他也真的是在給艷陽辦婚事,只是婚禮的主角無法參與,他躺在棺材里,冷冷地看著我們忙來忙去的。
我穿著孝衣,站在門前,迎接著前來吊喪的人們。
封棺材那天來過的親戚朋友自然來了,那天沒來的也得了消息來了,這讓我覺得艷陽真是個人物,要不我父親就是個人物。
院子的東墻下擺了七八個花圈,正中那個是鎮(zhèn)秘書劉建中送過來的,他說鎮(zhèn)長本來要親自來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參加縣里的一個會,實(shí)在分不出身來,只能委托他過來悼念一下了。劉建中臨走時,又留下一千塊錢,說這是鎮(zhèn)長的一點(diǎn)心意,讓我父親無論如何也得收下。鎮(zhèn)長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墻頭,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紙做的,倒像是剛剛從花圃里采摘來的,水靈而鮮嫩。緊挨著的也是個大花圈,同樣的引人注目,是村主任王山拿過來的。
“對了,礦上咋不派個人來呢?”王山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半天,忽然湊過來對我說,“艷陽是他們礦的職工,拼死拼活干了好幾年,明天,明天他就要入土為安了,他們怎么不派個人來呢?這說不下去呀。就算他們賠了錢,賠得也不少,可是賠了錢就能一了百了嗎?這些沒良心的!”
我心里不由一疼,是啊,礦上怎么不派人來看看呢?
看得出父親也在等礦上的人,他是個要臉面的人,礦上不來人,他臉上怎么掛得住呢?他幾次要對我說什么,終于又沒說出來,臉上布滿了焦慮。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走出院門看了好幾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礦上的車,可是,我什么都沒看到。我不知該怎么安慰父親,我知道要是礦上的人不來,我就是說破嘴皮也沒用。
太陽慢慢掛到了當(dāng)空。
二叔就要張羅著給吊喪的人們安席了。
這時,院門口忽然響起一陣汽車的聲音,好像不止一輛呢,沒多久,幾個陌生人匆匆進(jìn)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個把艷陽的尸體送回來的司機(jī)也在其中,不用說這肯定是礦上的人了。這些人什么都沒帶,不像是來送花圈,倒像是給一件緊迫的事攆著來的。他們走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長得跟艷陽特別像,簡直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莫非艷陽還活著?這個念頭一下攫住了我,這究竟怎么回事呢?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誰?”說話時,我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
“你連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哥,我是你弟艷陽呀?!?/p>
“不,你不是,我弟弟早死了?!?/p>
“死了?”他眉頭挽了個疙瘩,“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p>
“你不是艷陽。艷陽死了,礦上的人說他給炸死在井下了。你不看我們在給他辦喪事嗎,你看看這滿院的花圈,你看看那靈棚,你再看看靈棚里的棺材,我會哄你嗎?艷陽要是沒死,我們能給他辦喪事嗎?”我憤怒地對他解釋道。
“真的搞錯了,是礦上鬧錯了。”他無奈地看著我,“炸死的是我一個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鬧肚子,跟他換了個班,結(jié)果,他下去沒多久就死了。哥,要是那天不換班,可能我真就死了?!?/p>
“你真是艷陽?”
“是!”
“不,”我使勁地?fù)u搖頭,人都裝進(jìn)棺材里了,怎么會突然又冒出來了呢?“這絕不可能!”
父親肯定也聽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立在我身邊,看著這個自稱是艷陽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軟身子一歪,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我趕緊蹲下去,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了起來。
“爹,您別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兒子艷陽,您好好看看呀?!?/p>
父親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澳?,你真的是艷陽?”
“是我,我是您兒子艷陽?!?/p>
“你真的沒死?你真不是嚇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嗎?爹,您試試我的手?!?/p>
像一棵被大風(fēng)包圍的樹,父親身子晃了一晃,驀地抱住了艷陽,然后,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顯得那么無力。艷陽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臉上淌滿了淚。那幾個人無動于衷地看著我們,就像幾個風(fēng)干的標(biāo)本。父親邊哭邊嘮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沒事比啥都強(qiáng)。忽然間,可能是發(fā)現(xiàn)眾人都在盯著他,他突然一使勁把艷陽推開了。
“老天爺啊,這叫啥事喲?!?/p>
父親的勁可真大,好像賺足了全身的力氣,只一把就將艷陽推倒了,推了個后仰翻。
我們都大睜了眼睛。
父親好像終于才明白過來了,伸出手去扶艷陽,可他早站了起來。
“艷陽你沒事吧,沒摔疼吧?”父親探詢地問。
“我沒事?!逼G陽說。
父親嘆了口氣,好像是要躲著艷陽似的,扭身蹲到了靈棚前。
這時,礦上來的一個中年人把臉轉(zhuǎn)向艷陽,小聲地說了幾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說說吧,我們也該走了。艷陽怔了一怔,走到靈棚前,把那個人介紹給了我父親,說這位是礦上管安全的馬礦長。父親騰地站起來,盯著那個人咆哮起來,“啥馬礦長牛礦長的,你們來了到底想干啥?”
“老人家,都怪我們工作做得不細(xì),張冠李戴了?!?/p>
“你看看你們,都胡球鬧啥呢?”
“對不起,我們搞錯了,祁艷陽同志沒有死,他好好地回來了。”
“那死了的是誰呢?”
“是他一個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艷陽正好鬧肚子,兩個人換了個班,李春平也不知有啥心事,點(diǎn)雷管時沒有按規(guī)范操作,結(jié)果就出了問題,把自己的命搭進(jìn)去了。艷陽嘛,其實(shí)也是犯了錯的,他換班沒跟礦上請假,我們就以為死了的是他。這事,我們就不追究了,是不?錯主要還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點(diǎn),規(guī)范操作,也不會出問題的?!?/p>
“你少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备赣H手顫顫地指著那個人的鼻尖,“艷陽沒死,你們卻急慌馬亂地把我叫到了礦上,讓我把人拉回來了。當(dāng)時我就不相信艷陽會死,你們說不會錯的,絕對不會錯,硬問我要多少錢。我說我不跟你們談錢,我就要我兒子。你們說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是現(xiàn)實(shí)點(diǎn)吧,硬逼著我說個價錢。你說你們都干球了些啥,啊?”父親忽然一頭撞向那個人。
“老人家,你別激動?!蹦莻€人躲開了,求助地看艷陽。
“把存折還給他們吧,他們還等著用這筆錢打發(fā)李春平呢。”艷陽只好勸父親。
“還給他們?為啥要還給他們呢?”
父親兩只手緊緊地抱著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東西就會像一只麻雀似地呼啦啦地飛出來。
“還是還了吧,我們出來時,李春平的家人就來了,這會兒就在礦上等著呢。”
“不是,”父親又搖搖頭,“錢動過了,湊不夠原先那個數(shù)了。”
“你這老頭真是糊涂呀,”那個人立刻板起了臉,“怎么能隨隨便便地動礦上的錢呢。”
“你們,你們反倒有理了啊,”父親老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你說我想動嗎,不動咋辦喪事?啊,不動咋辦喪事?”
“那,你動了多少?”
“十來萬吧,我一分錢都沒瞎花,都用在了辦喪事上?!?/p>
“動了十萬,你竟然動了十萬,你這老頭真是糊涂極了。好好好,你先把存折還給我,至于動了的那一部分怎么處理,我回去請示一下再說?!蹦莻€人手就伸到了父親面前。
“不,你們不能這樣?!?/p>
父親身子一哆嗦,又退后了一步,看看艷陽又看看那個人,看看那個人又看看艷陽,終于還是把手伸進(jìn)了懷里,摸索著,老半天摸出了那個小紅布包。因?yàn)槭侄兜脜柡?,沒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紅皮本也跟著掉出來了。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父親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個紅皮本。我心里不由嘆了口氣,錢都快歸人家了,可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寫著多少錢。
“祁老大啊,我當(dāng)初就以為這錢不是你的,沒想到還真不是你的?!蓖跎綇娜巳豪飻D到前面來了,本來他一直扎楞著耳朵聽,可能是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張一直對父親陪著笑的臉就陰沉下來,“看來天生的窮命誰也幫不了啊,聽我的,把錢還給人家吧。這錢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對了?!?/p>
“你,你這人說變就變……”父親直直地看著王山。他可能在想,這家伙怎么會偏向礦上的人說話呢?這兩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比親戚們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換了副面孔呢?他原以為王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現(xiàn)在看來,這家伙一點(diǎn)都沒忘,記恨著呢。
“我又不是孫猴子,我會變啥?我就這樣的人嘛,誰不對,我就得說誰。你說這錢是你的嗎?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搶!甭說我當(dāng)著個村主任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著你胡來,這事,我得管,明白了嗎?”王山一張臉繃得硬硬的,“現(xiàn)在,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錢還給人家!”
“那,這事就這么完了?”
父親還是牢牢地抓著那個存折。
“不完,你說咋辦?莫非還得給你留下,讓你坐享其成,白白當(dāng)上我們村的首富?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祁老大啊祁老大,你想得倒美!”
“我,我沒這個意思?!?/p>
“沒這個意思,那就把錢還給人家,不要丟咱祁家莊的臉!不要讓人家說咱村的人見錢眼開,聽到了嗎?你不給我就動手了啊。”王山說著,真就伸出了手,噌地從父親手里搶過了存折。
“你,你不能這樣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王山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那個紅本子,“你白白拿了礦上的錢,反說我欺侮人?祁老大啊祁老大,我看你是窮瘋了,窮得連道理都不講了。”
王山這一說,我心里就刀扎了似地疼。前幾天我還在給學(xué)生們講《變色龍》,我告訴我的學(xué)生們,做人要正直,要仁義,不能見風(fēng)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F(xiàn)在看來,王山就是個變色龍,不折不扣的變色龍。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著那張丑陋的臉狠狠地抽下去,可是,我的手還沒有揚(yáng)起來,就給艷陽鉗住了。
“哥你不能動手,論拳頭我比你大,可咱真不能動手啊。”艷陽壓低聲音對我說,“說到底,這錢不是咱家的?!?/p>
我還能怎樣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山把存折給了那個人。那個人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他翻開存折看了看,順手把它塞進(jìn)了衣袋,又沖王山笑了笑,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王山頭昂得像只大公雞,也說了一大堆話,意思是不用謝,是祁家堡的村民犯了錯,都怪他平時管教不嚴(yán),以后他得強(qiáng)化教育,多指撥指撥他們。這時,礦上那個司機(jī)湊了過來,悄聲對那個人嘀咕了幾句。那個人便把目光移向靈棚,看了一會兒,又把臉轉(zhuǎn)向王山,好像是想請王山說句話,叫他們把人抬到車上。
王山就吆五喝六地讓人們動手,可是沒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們村的,停在這里干啥?還不抬上車?”
還是沒人搭理他。
“祁老大,”王山便把目光移向父親,“你說個話吧,棺材停在院子不吉利啊,一點(diǎn)都不吉利?!?/p>
“還都愣著干啥,快點(diǎn)把人抬走!”父親忽然咆哮起來。
二叔脖子一縮,領(lǐng)了幾個人進(jìn)了靈棚。進(jìn)去后,他們又一動不動了,棺材早卯上了卯子,這還怎么抬人?父親明白后,讓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搖搖頭進(jìn)去了,吭哧吭哧費(fèi)了半天勁,總算撬開了那些個卯子。二叔他們還立在那里不動彈。我想換了誰也不會去做這事了。原先,他們是抬自家的親戚,現(xiàn)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誰又愿意去抬一個與自己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呢。礦上那個人急了,從衣袋里掏出幾張錢給了王山,王山又把那幾張錢給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沖著王鐵成招了招手,把一半錢分給了他,兩個人對著棺材嘀咕了一陣子,配合著把人從棺材里抬出來,抬出了院門。
院門前停著兩輛車,一輛是人高馬大的越野車,一輛是我們上次見過的那輛農(nóng)用車。
兩個人把尸體抬上農(nóng)用車,就捂著鼻子下來了。
那個人看事情辦妥了,和王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車。關(guān)上車門后,好像是記起了什么,又打開了車窗,把艷陽喊了過去:“放你幾天假,把事處理好再回礦上?!?/p>
艷陽木呆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們看著那兩輛車一前一后地走了。
礦上的車一走,張半仙就出了聲,讓我父親給他結(jié)一下費(fèi)用。等我父親掏出錢,他哼哼了兩聲,走了。
“祁老大,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體面啊。那你們忙著,我得到鎮(zhèn)上開會去。”王山看了我父親一眼,也走了。
親戚們也跟著散了,連二叔和艷明也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地上到處是他們吐的煙頭和痰,還有從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條,踩得黑污污的。西屋窗臺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張張涂過粉的臉,在嘲笑我們。靈棚門上的白布簾子也不知給誰揪去了,此時正張著一張空洞的嘴,好像要說出什么話來,或者要吞掉什么。
5
我們開始拆靈棚。
人們都走了,只有我和艷陽做這活兒了。靈棚搭得很結(jié)實(shí),看得出當(dāng)時人們有多賣力,好像艷陽要永久住在這里了,一百年不打算拆除似的。這就給我們拆掉它增加了難度。我和艷陽灰頭土臉,吭吭哧哧弄了大半天,總算拆掉了用釘子咬在一起的椽檁和上面搭苫的蓬布。拆掉了靈棚,那口棺材和扔在一邊的棺蓋就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了,顯得莫名其妙,不倫不類。
“棺材咋辦呢?能不能退回棺材鋪?”艷陽盯著棺材看了老半天,回過頭問我。
“退回去?哪有買下的棺材再退回去的道理?況且,我們都用過了?!?/p>
“那咋辦呢?總不能留在家里吧?!?/p>
“咋不能留下?”父親本來佝著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聽了艷陽的話,忽然扭過臉來,“不光棺材,那些紙?jiān)驳昧粝?。反正我也老了,說不準(zhǔn)哪一天這些東西就派上用場了?!?/p>
“爹,您咋能這么說呢?!蔽腋械胶眍^發(fā)堵。我不知怎么勸父親,喪事辦得這么大,滿世界的人都知道艷陽死了,沒料到他卻突然好端端地回來了,這事?lián)Q了誰都難以接受,“艷陽不是回來了嗎?還得好好過日子,我們離不開您,您咋能說這喪氣的話呢?”
“不是說喪氣話,是這棺材真沒法退了。”父親又嘆了口氣,指了指那口棺材,“你倆把它抬到柴房去吧?!?/p>
我和艷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就靠我們兩個人這點(diǎn)力氣根本沒法移動,說不準(zhǔn)還得給壓在棺材底下。
我就去街上找人。
一出門,我聽得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劉建設(shè)打來的。
電話一接通,劉建設(shè)就來了脾氣,說你弟沒死,喪事也不用辦了,你咋還磨磨蹭蹭的不回學(xué)校?我沒想到事情傳得這么快,中午的事他下午就知道了。我說家里還有些事得處理,這兩天回不去,得再續(xù)兩天假。劉建設(shè)冷冷地說,你這話說得好大,你以為自己真當(dāng)了校長?不想來就不來了?實(shí)話對你說吧,那事根本就沒門,我弟弟打電話跟我說了,說鎮(zhèn)長也知道你家的事了,鎮(zhèn)長說你不是當(dāng)校長的料。
“我原本就沒想當(dāng)校長,是你非要這樣說。”
“敢情還成了我的錯?好好好,不跟你說了,你趕緊收拾啊?!彪娫捓锏穆曇衾洗蟛荒蜔┑?,“記著,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不來我就得扣你的績效工資?!闭f罷掛了電話。
我愣怔了半天,心說真是狗眼看人低,這么快就翻了臉。但是眼下我也顧不上想這事了,棺材還在院里呢,我得找人把它抬到柴房里。街上只有幾個老頭,根本幫不上忙。想了半天,我從小賣部買了兩條煙,先去了三木匠的家,又喊上了王鐵成,總算把棺材移進(jìn)了柴房。
等他們走了,父親又讓我們把紙?jiān)徇M(jìn)了柴房。紙?jiān)龅锰嗔?,掩去了棺材,將柴房擠得幾乎沒有了下腳的地方。我出去找人那會兒,父親早一個一個地把它們小心包好了,有的用塑料紙裹了,有的裝進(jìn)了蛇皮袋。我不知道父親留著這些紙?jiān)缮叮墒?,燒了也真可惜啊?/p>
做完了這兩件事,院子里就一下清空了。
“對了,你們得趕緊去趟牛家洼,把親退了,八萬,整整八萬塊錢吶,這可是個大事?!备赣H忽然又出了聲。
“要錢怕是就難了。”我遲疑了一下,“再說,這事都是二叔一手操辦的,非得他去不可。”
“那去把他叫來,這事得抓緊。一家女百家親,我們退了,人家還能配出去。”
我只得往門外走。
沒走兩步,聽得身后誰哼了一聲,然后是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轉(zhuǎn)過身一看,是父親倒在地上了。我和艷陽趕緊把他扶起來。我說爹您沒事吧。父親搖了搖頭,沒事,就是覺得有點(diǎn)頭暈,可能是累了吧。我說要不我們上醫(yī)院去看看。他又搖搖頭,沒事的,歇一會兒就好,趕緊叫上你二叔去辦事吧。我就讓艷陽把他扶到炕上躺會兒。
我正要出門,二叔急匆匆地來了,可能他也找我們有事。艷陽趕緊拿煙點(diǎn)火泡茶,又拉過個凳子讓他坐。
“艷天艷陽你倆個聽著,”二叔一屁股坐下來,氣極敗壞地說,“剛剛我在地里做活兒,牛百順來了電話,問我們明天幾點(diǎn)過去娶親呢。我說艷陽沒死,他從礦上回來了,人好好的。你聽牛百順咋說,他說這他不管,契約也寫了,你們明天咋著也得來娶親。你們說這事咋辦?”說到這里,二叔又問,“你爹呢?這事我得跟他說說,看看咋辦?!?/p>
“在炕上躺著呢,”艷陽指了指屋子。
“躺著?倒是會享受,去把他叫出來!”
我和艷陽正為難著,聽得屋里傳出一陣蒼老的咳嗽聲,不一會兒,父親搖搖晃晃地出來了。我直直地盯著父親看,覺得他一眨眼間好像就老得不成個樣兒了,還不到六十的人,看起來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頭上蒙了一層霜,兩個眼泡腫得像雞蛋,腰背彎得像張老弓。
“老二你可來了,趕緊想個辦法,把那八萬塊錢討回來。”
“討回來?牛百順還讓我們?nèi)ダ四?,明擺著是不想退錢了。再說,都寫了契約,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p>
“老二你還是跑一趟吧,這可是你一手操辦的。”父親急得差點(diǎn)要跳起來了。
“這事是我一手操辦的,可是我張得開嘴嗎?你那兩天不是挺威風(fēng)的嘛,要去你去?!倍鍤夂吆叩卣f,“瞧瞧你家這些爛事,我算是白跟著你們折騰了,折騰不算,還磕頭作揖說盡了好話。”
“你這幾天是沒少跟著忙乎,這事艷陽也知道,日后他會報答你的。”
“咋報答?好好的一只雞殺了,給他做了倒頭雞,艷陽好歹回來了,你說我的雞還能活過來嗎??。磕芑钸^來嗎?為這事,艷明他媽把我數(shù)落個沒完,我真是沒法交待呀?!?/p>
“老二,你總不會讓我賠你只雞吧?”
“這個,你們看著辦吧?!倍逅ο逻@句話,騰騰騰走了。
“你們聽聽,你叔這說的還是人話嗎?”父親氣得一跺腳蹲下了。
“那我去找他們退錢吧?!逼G陽嘆了口氣說。
“艷天,還是你去吧?!备赣H的目光梯子似地架在我的肩頭,“你弟是個悶葫蘆,嘴比腳后跟都笨?!?/p>
“好吧?!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騎了輛自行車往牛家洼趕。
6
一大早,我從被窩里鉆出來,看見父親正佝僂著腰在灶臺前忙乎,小米粥的香味直撲我的鼻子。再看,艷陽也早早爬起來了,在外面嘩嘩嘩地掃院子呢,他是個手腳勤快的人,一刻也閑不住。我感覺他昨夜一直沒睡踏實(shí),身子烙餅似的在炕上翻,后來好像睡著了,卻陷入了夢魘之中,身子發(fā)抖,胡話不斷,猛然間一開燈坐了起來。我被驚醒了,只見他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好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我問他是不是做惡夢了,他看了我一眼,說睡你的吧。然后熄了燈。
我洗漱過后,父親就喊我們吃飯。
“你們這就去鎮(zhèn)上,”等我們喂過肚子后,父親又出了聲,“咋著也得跟牛家打這場官司。”
昨天我什么事都沒辦成。牛百順說,要錢沒有,想打官司他奉陪到底。父親一聽就火了,當(dāng)下就張羅著要找牛百順理論去。我趕緊把他拉住了,我說您就是去了也鬧不出個名堂來,牛家說打官司那就打吧。其實(shí)我這么說不過是想穩(wěn)住他,不讓他去找牛百順,沒想到他給個棒槌就認(rèn)真,真就讓我們打官司去。這個念頭可能糾纏了他一夜。
“我就不信牛家不退錢,有法庭給咱撐腰呢。”父親說。
“法庭又不是給咱一家開的,真的能打贏嗎?牛百順手里可是捏著契約呢?!逼G陽搖了搖頭。
“你個沒出息的東西!”父親目光里火星四濺,“有契約咋了,???那會兒你不是還沒回來嗎?要知道你回來,你哥和你二叔會跟牛家寫那個契約?”
“可,可是……”
“可是個屁,你不去我和你哥去?!备赣H打斷了他的話。
“還是聽咱爹的吧,”我趕緊沖艷陽使了個眼色,我覺得他比父親都倔,“先去鎮(zhèn)上的法庭走一趟?!?/p>
艷陽嘆了口氣,不再吭聲了。然后我們各騎了輛自行車往鎮(zhèn)上趕。
天氣更寒涼了,風(fēng)冷嗖嗖的,一撲一撲地打在我們臉上。
法庭在鎮(zhèn)政府后院,前院的那排房子是頭頭們的辦公室,鎮(zhèn)長也在這一排。我正想著會不會碰上鎮(zhèn)長,他忽然從門廳里出來了。顯然沒想到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怔在那里看了我老半天,然后大模大樣地走下來,老遠(yuǎn)就朝我伸出手,問我來鎮(zhèn)上干啥。我說我們來辦點(diǎn)事。
“這就是你弟弟祁艷陽?”鎮(zhèn)長的目光落在了艷陽身上。
“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太有意思了。”鎮(zhèn)長打了個哈欠,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艷陽,“不管怎樣,你總算撿了條命,這就好?!?/p>
“鎮(zhèn)長,您能幫我個忙嗎?”艷陽忽然出了聲。
“說吧,你啥事?”
艷陽就把打官司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
“這個嘛,”鎮(zhèn)長連連搖頭,“你這就是給我出難題了,打官司的事我怎么能干涉呢?我是鎮(zhèn)長,不能干預(yù)法庭,這道理你應(yīng)該懂吧?你哥是鎮(zhèn)中的老師,更知道這個理,權(quán)不能大于法嘛。聽說你們都寫了契約了,民間的契約也是有法律效應(yīng)的,這個,這個我真就不好說了。不過我相信,法庭會給你們個公道的,是不是?”
“我沒想給您出難題,只是想讓您帶我們?nèi)ヒ娨娡ラL,我家的事您多少知道一些,聽說您和我們礦長還是朋友呢?!?/p>
“你這一說,我就更不能幫你了,”鎮(zhèn)長攤了攤手,臉上是一種無奈的表情。“沒錯,我和你們礦長是朋友,正因?yàn)橛羞@層關(guān)系,我更得回避了,是不是?我要是幫了你,你讓牛家怎么看我?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不能偏著你們祁家,也不能偏著他們牛家,是不是?”
鎮(zhèn)長這么一說,艷陽臉就“刷”地紅了。
“你這不是白說嗎?”我知道鎮(zhèn)長在打官腔,實(shí)在沒必要跟他多費(fèi)口舌,就拉著艷陽往后院走。
“祁艷天,”鎮(zhèn)長忽然叫住了我,“我希望你很快回到學(xué)校去。”
“知道了?!蔽铱戳怂谎?,又和艷陽往后院走。
“什么態(tài)度!”鎮(zhèn)長沖著我的后背說,“有你這么跟領(lǐng)導(dǎo)說話的嗎?”
我沒理他,騰騰騰地往前走。
“那你讓我哥咋說?”艷陽突然停下來,立眉豎眼地望著鎮(zhèn)長,“讓他給你跪下來說?”
顯然沒想到艷陽會這么問,鎮(zhèn)長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出了聲:“瞧瞧你們一家人!一個個硬梆梆的,好好,等著啊,有你們好果子吃的?!?/p>
我們不再理他,徑直往后院走去。
后院跟前院一樣,也是一排平房,每間房子前都掛著一塊牌子,我看到有塊牌子上寫著法庭的字樣,就和艷陽一起往里走。里面有個穿制服的人正在電腦前玩游戲,兩只手不停地敲打著鍵盤,屏幕上刀光劍影,手持兵器的古代武士正殺得不可開交。老半天,他才扭過身來,問我們什么事。我說是來打官司的。那人哦了一聲,說打官司呀,先寫個起訴吧。然后又坐到了電腦前,噼哩啪啦地敲打起鍵盤來。
“能不能給我張紙?”我看著他。
那人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腆著肚子走到另一張辦公桌前,找出一本表格,從上面撕下兩頁,扔在了桌子上。我說了聲謝謝,想坐下來寫,面前的椅子上卻堆著一堆破報紙。我不好去收拾,又看他忙著打游戲,也不敢去打擾,就站在桌子前寫起來。
“你是不是法官?”艷陽冷不防沖著那人的后背出了聲。
“你啥意思?”那人扭過頭來,眉頭皺得老高。
“沒啥意思,我問你是不是法官?”
“我當(dāng)然是啦,怎么,你看我不像?”
“是法官你就這么個態(tài)度?”艷陽一只挖煤的大手指著那人的眼窩,看得出他心里窩了一肚子火,“我哥寫狀子,你讓他站著咋寫?”
“我就這個態(tài)度咋啦,不想寫拉倒?!?/p>
我一看艷陽又要發(fā)火,趕緊攔住了他:“我站著也能寫,當(dāng)老師早練出功夫了?!?/p>
我強(qiáng)壓著心中的怒火,寫好了起訴書,端端正正地把那兩頁紙放在了那人面前。老半天,他才從電腦前站起來,拿過我寫的起訴書看了半天,而后把它放進(jìn)了卷柜里。
“先交三百塊起訴費(fèi),”那人手一伸。
“審都沒審你就要錢?”艷陽又憋不住地出了聲。
“你這人好不懂規(guī)矩,不想打官司你走吧?!蹦侨擞值搅司砉袂?,抽出我寫的起訴書,扔在了桌子上,“把你的狀子拿走!”
“你這人咋這樣呀,有你這么辦案的嗎?”艷陽嗓門拔高了。
“你少說幾句不行?”我趕緊捅了艷陽一下,又陪著笑對那人說,“我們第一次打官司,是有些不太懂,我這就交。”
那人收了錢,這才又將起訴書放進(jìn)了卷柜。
“啥時開庭?”艷陽憋不住又問。
“還沒調(diào)查取證呢,開庭是下一步的事,到時自然會通知你們的?!蹦侨苏f完又坐到了電腦前,不再搭理我們了。
我只得拉著艷陽出門。
走到前院,正好碰上匆匆趕來的劉建設(shè)。他看了我一眼,小聲說,你不去學(xué)校跑到鎮(zhèn)大院晃蕩什么,剛才鎮(zhèn)長已經(jīng)嚴(yán)厲批評校長和我了,你快跟我回學(xué)校去。我說我到這里自然是有事,再說也跟你請過假了。他說可是我沒有準(zhǔn)你假呀,沒準(zhǔn)假你不到校就是無故曠工,這是要扣工資的。我說今天你就是開除了我,我也不能跟你回去。劉建設(shè)立刻沉下了臉,說你要真這樣不知好歹,那我只好上報聯(lián)校處分你了。
“動不動就扣工資,你這不是欺侮人嗎?”艷陽突然木樁似的插到了我和劉建設(shè)中間,一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
“你是誰?竟然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艷陽真的舉起了拳頭,“今天老子就是要教訓(xùn)一下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那你打呀,不打你是孫子?!眲⒔ㄔO(shè)眼睛瞪得牛蛋大。
艷陽嘴一哆嗦,一拳就砸在了他臉上。
“你再打,”劉建設(shè)身子篩糠似的發(fā)抖,嘴頭卻不服軟,“有種你再打!打死我算了,打呀?!?/p>
我知道艷陽闖下禍了,趕緊伸出手去抱他,可我這點(diǎn)力氣哪里攔得住他,他一定是被劉建設(shè)激怒了,錘子樣的拳頭又一次砸到了劉建設(shè)臉上——那張臉立刻烏青起來,腫得老高。劉建設(shè)不敢再嘴硬了,抱著頭就往那排房子跑,可能是想去找他弟弟吧。
“二弟你快來救我,我要給打死了。”他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喊。
劉建中一推門跑了出來。
鎮(zhèn)長也跑了出來。
兩個人看著鼻青臉腫的劉建設(shè),讓他慢慢說。劉建設(shè)竟然“嗚嗚嗚”地嚎哭起來,說鎮(zhèn)長你可得給我做主呀,那個沒死在井下的家伙發(fā)了瘋,我正勸他哥回學(xué)校上班去,他就扛出拳頭打我了。其實(shí)我也是為祁艷天好呀,他不去學(xué)校這個月的績效工資就沒了。可那個瘋子護(hù)著他哥哥呢,竟然就出了手,要把我打死呢。這家伙神經(jīng)不正常了,看看他的眼睛,可能還想殺人呢。劉建設(shè)這邊哭訴著,他弟弟已把電話打給了派出所,沒一會兒就來了兩個警察。
“鎮(zhèn)長,”劉建設(shè)撲通跪在了鎮(zhèn)長腳下,“你得給我做主呀?!?/p>
鎮(zhèn)長沖著警察擺了擺手,“把那個瘋子給我抓起來!”
兩個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朝艷陽撲了過來。
艷陽拼命掙扎著,反抗著,一個警察用電棒捅了他一下,他晃了一晃,立刻軟在了地上。另一個警察一看艷陽倒下了,輕蔑地一笑,好像是說,你這家伙敢拒捕呀。然后,抖出一副銬子,幾下將艷陽銬了起來。憤怒風(fēng)暴似的刮過了我的身體。我想對鎮(zhèn)長說,你們不能抓人,可是我嘴顫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拖著艷陽往后院去了。
“關(guān)他幾天,看他還老實(shí)不?!眲⒔ㄖ袣夂艉舻卣f。
“你們不能抓人?!蔽医K于說出了話。
“那你想怎樣?任著他打人??。靠粗盐覀冩?zhèn)中的教導(dǎo)主任打死?”鎮(zhèn)長冷冷一笑。
說完,他們都往后院去了。
7
艷陽給關(guān)了十天,終于放出來了。
這期間,父親幾乎天天跑到派出所去看他,每次看過后,可能是心里憋悶得慌,想和我說說話,他又會繞到鎮(zhèn)中的門口,抻著脖子朝校園里看上半天。我要是看到他,或者別人告訴我他來了,就會跑過去,聽他嘮叨上一會兒。我若在教室里上課出不來,他就會孤零零地站上半天,然后垂頭喪氣地離去。這些天劉建設(shè)把我恨得要死,我得時刻提醒自己守規(guī)矩,否則,他可能會跑到聯(lián)?;蜴?zhèn)大院告我的黑狀。
從父親的言說里,我大致知道了艷陽在里面的一些情況——他給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每天的事就是對著一面黑污污的墻壁反省自己,或者在一張白紙上交待自己打人的罪狀,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不良后果。警察不讓我父親見艷陽,不管他怎么苦苦哀求,也不管他在關(guān)押室的門口站多久,這些都沒用。他們也不讓我父親給艷陽送飯,帶來了也不讓拿進(jìn)去,后來父親就不再帶飯了。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弟在里面瘦多了,再關(guān)上幾天就會瘦得只剩個骨頭架了。到了第十天頭上,警察對我父親說,想不想把你兒子撈出去?我父親說當(dāng)然想啊。警察說想的話,那就接受治安處罰吧,三千塊,拿來錢你兒子就可以出去了。父親就把這話跟我說了,他說這么多錢,我們到哪里去找?我說事到如今,不能再心疼錢了,把艷陽救出來要緊。父親說,可是這么多錢呢,我們到哪里去找啊,就是把我殺了賣肉,也賣不夠這么多錢。我勸他別著急,這事我來想辦法。我領(lǐng)了一個月工資,不夠,又跟同事借了些,總算湊夠了那個數(shù)。
我跟那個狗眼看人低的劉建設(shè)請了個假,揣著三千塊錢,和父親一起去了派出所。
“以后可不敢鬧事了,”警察接過錢后對艷陽說,“還是好好琢磨著咋娶個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對不對?”
艷陽木木地看了警察一眼,一聲不吭。
“去吧去吧?!本鞌[了擺手。
我叫了輛三輪車,和父親一起陪艷陽回家。
一路上,艷陽依然一聲不吭,我想和他說幾句話,但一看他那臉色,就把話又咽回去了。他的臉本來黑蒼蒼的,這是井下生活給他留下的印記,在里面給關(guān)了半個月,一張臉反倒蒼白得讓人看了害怕。我想,他不想說話就不說吧,可能他還在想著被抓的事,等他想通了,想明白了,他就會開口說話。這個世界什么事不會發(fā)生呢?既然這樣,那我們又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父親也是一聲不吭,他半閉著眼睛,斜靠著坐椅,顯得疲憊不堪,偶爾,他抬起頭看看艷陽的臉,然后腦袋就又耷拉下來了。
等我們回了村,院子里已積了厚厚一層枯黃的樹葉,也不知風(fēng)是從哪里把它們搬運(yùn)過來的。開了院門,我們都不由一怔,這情形,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老火山坡腳下我家的那塊墳地了。我又看了父親一眼,從他胡子拉碴的臉和灰暗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到他頹敗的心境。不用說,他這些日子什么事都無心做了,只想怎么把他的兒子贖出來。父親愣怔了一會兒,先踩著枯葉往院子深處去了。我們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進(jìn)了家門,家里也是一片凌亂,炕布上蕩滿了灰塵??赡苁抢鄣脜柡?,父親嘟噥了句什么,脫了鞋,躺上炕歇緩去了。
“這么臟,”我望著他說,“你也不等我收拾一下?”
“有啥好收拾的?不用啦。”
父親有氣無力地說。
我還能說什么,找了塊抹布,又端了盆水,一處一處地擦抹炕上的塵灰。艷陽也閑不住,找了把掃帚,跑到院子里打掃去了。落葉在他的掃帚下,蝶飛蜂舞,像要發(fā)動一場集體嘩變似的。我擦到父親身子下的炕布時,他老大不耐煩地坐了起來,意思是說你也不讓我安生會兒。我繼續(xù)收拾,心里卻充滿了悲傷。
“對了艷天,他們沒說啥時開庭?”他忽又記起了打官司的事。
“還沒接到通知?!?/p>
“你也沒去打問打問?”
“這些天光顧著忙艷陽的事了,哪顧得上?!?/p>
“八萬塊錢呢,”父親嘆了口氣說,“礦上遲早會問我們要的,到時又上哪找呢?這個官司說啥也得打,能要回多少是多少?!?/p>
“下午回了學(xué)校,我就去打問一下?!?/p>
“可不敢忘了啊。”
我把屋里收拾得差不多時,聽得院門吱扭一響,一看,是周大來了。我心里不由一咯登,他來干啥?正納悶著,聽得他和立在院子里的艷陽說上話了。艷陽,你給放回來了?哎喲,你說你咋瘦成這個樣兒了?艷陽好像什么都沒說。周大又出了聲,回來就好,就好,這些天你家的事可真叫個多喲,一樁接著一樁,心里煩著呢,是吧?對了,你們和牛百順官司打得咋樣了?有沒有結(jié)果?
“有沒有結(jié)果,關(guān)你屁事?!边@是艷陽的聲音。
“祁艷陽,你就這么跟我說話?你家辦喪事可是壓死了我的寶貝狗啊?!?/p>
周大嗓門這么大,父親自然在屋里聽到了。他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朝窗玻璃外看了看,就慌里慌張地往院子里走。我知道父親急了,他是怕艷陽再惹出麻煩來。我趕緊也跟著出了院子。
“他叔,你甭跟艷陽一般見識,他這幾天心里有氣,你就多擔(dān)待些吧。”父親邊說邊給周大遞過一支煙。
“他有氣,我心里就好受?”周大并沒接我父親遞來的煙,他從自己衣袋里摸出一支點(diǎn)了,狠狠地抽了幾口?!拔艺f祁老大,你就這么偏護(hù)自己的兒子?他心里有氣,就該沖我發(fā)火嗎?以后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p>
“是是,他叔,你找我有事?”
父親可能也看出周大是來找事的了,來者不善啊。
“當(dāng)然有事。祁老大,我這幾天做夢都想著我那挨心的狗啊,想得我茶不思飯不香的,你家艷陽回來了,我那挨心的狗卻回不來了,唉唉唉,祁老大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嗎?這么跟你說吧,我就跟死了個兒子一樣,刀攪了似的疼,疼死我了啊?!?/p>
“他叔,你到底想說啥?”
“我想說啥?我想說我心里難受得不行呢。我想說我想我那挨心的狗,我那挨心的狗,好好的卻讓你們給害死了啊。”
“他叔,你……”
父親木樁似的戳在那里,整個人都枯了,落葉紛紛了。
“我咋了?我說得不對嗎?我不該想我的狗嗎?”周大的聲音越發(fā)拔高了,“祁老大啊,我告訴你,我比想我的兒子都想我那挨心的狗。”
“你的狗不是死了嗎,再咋也活不過來了?!备赣H顫顫地說。
“你說得輕巧,一句活不過來就了事了?這么跟你說吧,我就想看見我那挨心的狗!就想看見!”周大的兩道目光淬了鋼似的凌厲,直戳我父親的心窩。“三天,我只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內(nèi)你務(wù)必把我的狗還回來!記著,我就要我那挨心的狗。你們也甭想耍賴,要是見不到我的狗,我就上法庭告你,到時,你也甭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祁老大,好好想想吧?!?/p>
“周,周大……”
父親嘴顫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也甭裝可憐了,祁老大,記著我的話,只三天啊,好好想想辦法吧?!?/p>
周大說完騰騰騰地走了。
“這個灰牲口,他這是來索我的命啊……”
父親嘟噥著,身子忽然一斜,像一棵被攔腰鋸倒的老樹,轟地倒在了我們面前。
9
我原以為父親不過是暫時昏死過去了,可他再沒有醒過來,等我們把他送到縣醫(yī)院,人早沒了氣。
艷陽急著查問父親的死因。
大夫冷冷地說,病人是心性猝死。艷陽嗓門一下拔高了,我問你他為啥會死?跟生氣有沒有瓜葛?醫(yī)生皺了皺眉頭,這種病死因比較復(fù)雜,可能是情緒激動所致。當(dāng)然,也不排除身體過度疲勞,還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造成的。醫(yī)生的回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艷陽更著急了,粗聲大嗓地說,你這醫(yī)生好羅嗦,我只問你跟生氣有沒有瓜葛,咋你說了一大堆廢話?醫(yī)生有點(diǎn)害怕了,說你不懂醫(yī)學(xué),三言兩語跟你說不清,再說病人半路上就死了,我們也沒有觀察過,具體原因誰知道?說完就忙不迭地走了。
艷陽還要追上去問,卻讓我給拉住了。我怕他再惹出什么事來。我知道他為啥要問得這么細(xì),他肯定以為是周大氣死的父親。
“咱爹去了,再說啥也沒用了,我們送他回家吧?!?/p>
我跑到醫(yī)院門口叫了輛三輪車。
艷陽有點(diǎn)不甘心,可也沒辦法,只得和我一起將父親抬進(jìn)了車斗里。父親本來就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又伸不開腿,蜷曲得就像個老樹根了。那張臉看上去越發(fā)瘦小,皺而泛黃,隔了年的桃核似的。車開到半路上,忽然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司機(jī)罵了一句,一踏油門加快了速度,車顛簸得更厲害了。我和艷陽不得不護(hù)住了父親的身體,看到雨沒個遮攔地往下澆,誰都沒多想就脫了上衣,蓋在了他身上。
寒涼的秋雨鞭子似的抽得我們瑟瑟發(fā)抖。
“回去得找周大那王八蛋算賬,”艷陽兩眼瞪得血紅,“是他氣死的咱爹?!?/p>
“可是醫(yī)生不是說了嗎,也可能是勞累過度造成的?!?/p>
“就是他,他要不逼著咱爹還他的狗,能死了嗎?”
“千萬別再沖動了,你忘了自己咋給關(guān)起來的?你想讓咱爹到了那邊還不放心你嗎?”
等我們進(jìn)了村,雨卻停了。
我想,父親真是個苦命人,連老天爺都跟他作對。
我們把父親抬進(jìn)院子,抬上炕,又摘了門板,停在了上面。他老人家躺上去能還陽嗎?我希望這樣,又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剛把父親停好,艷陽就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周大了,趕緊跟著跑了出去,出了巷子,他早沒了影子。到了周大家門口,我看見艷陽正立在那里吼叫,我跑過去一看,門掛了個鎖疙瘩,不由松了口氣。鄰居說,老周出村了,剛剛給一輛車接走的,說不準(zhǔn)是回城去了。
“你個王八蛋,等你回來再算賬?!逼G陽狠狠地踢了一下門,說。
回到院子里,我們正商量著怎么辦喪事,二叔匆匆趕來了。二叔顯得失魂落魄的,問了我們幾句話,便趴在我父親身上嚎哭起來??吹贸?,他對我父親的死內(nèi)疚得很,要不然也不會哭得這樣撕肝裂肺,聲淚俱下。人大概都這樣,活著時我們麻木得看不到他的好,等他死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你才覺得他是這樣的讓我們牽腸掛肚。二叔此時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心情吧,他好像完全忘了我們在身邊,自顧自地發(fā)泄著他的悲傷。
“我的親哥呀,你咋就早早離開了?要知道你會這么早走,我咋敢對你沒個好聲氣?”二叔拖長聲調(diào)哭訴著,“親哥呀,弟弟這輩子是沒機(jī)會了,下輩子讓我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啊?!?/p>
二叔越哭越兇,哭得我們都忍不住跟著掉眼淚。到后來,我不得不把他攙扶起來。
“兩個好侄兒啊,”二叔止住哭,紅腫著眼睛對我和艷陽說,“你爹拉扯你們一回也不容易,得給他好好辦一回喪事?!?/p>
“咋好好辦?家里沒一個活錢了,還塌下一屁股饑荒。”艷陽重重地嘆了口氣。
二叔好像給問住了,在狹小的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也不知說什么。這些天經(jīng)歷了多少事呢,先是瞎折騰給艷陽辦喪事,接著又是跟牛家打官司,再后來艷陽也給關(guān)進(jìn)去了。沒一件事不花錢,還沒緩過氣來,父親又一撒手走了,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啊。辦一場喪事那得多少錢,就憑我家現(xiàn)在這個景況,還不知又要塌下多少饑荒呢。
二叔老半天停下來,沖著我和艷陽開了腔?!盎钊诉€能讓屎尿憋死?咱想想辦法不是就啥都有了嗎?先說棺材,我記著那口棺材還沒退,抬出來就能用,這筆錢自然不用花了。紙?jiān)兀愕募?xì),也沒舍得扔,都小心地藏起來了,眼下就在柴房擱著,是吧?按說也挺講究挺上檔次的,不屈你們兄弟的臉了?!?/p>
“也只能這樣了。”艷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們把棺材從柴房移進(jìn)了堂屋。又請來了臉板得豬頭一樣的張半仙,擇了出殯的日子。
艷陽幾乎一夜沒睡,守在父親靈前燒紙,這讓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亂的日子。父親守在靈前,給他的兒子燒紙,這多像一場夢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父親死了。
稀稀落落來了幾個親戚朋友,蹲在我父親棺材前燒了紙,感嘆了一回,對我們說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話,就都走了。
按照張半仙擇的日子,第五天頭上,我們就把父親送走了。
送走父親,艷陽就該到礦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潮濕的雨聲好像灌進(jìn)了我的身體,滲進(jìn)了骨縫里。我怎么也睡不著,我聽得艷陽也沒睡著,身子扭來扭去的。后半夜,我沉入了睡鄉(xiāng),夢見艷陽在礦井下出了事,臉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斷了,兩手撐著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過來,連喊“救命”。我驚叫了一聲,從夢里彈了起來,出了一身虛汗。艷陽也醒了過來,問我咋了。我說沒事,做了個夢。他問做啥夢了。我沒吭聲。
窗外,雨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種孝布的白。
一早起來,我送艷陽去牛家洼村,那村有跑礦上的車。雪不厚,卻也掩住了腳面,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將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響。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個夢,不由停了下來。艷陽見我不走了,也停下,回過頭看著我。
“艷陽,聽哥的,要不就不去礦上了吧?!蔽胰滩蛔〕隽寺暋?/p>
“為啥?”
“你那活兒,危險。”
“危險?咱鄉(xiāng)下人命賤,還怕個危險?再說,村子都快空了,你讓我回來干啥?種那幾畝旱坡地?”
“可是……”
我不知該怎么說了。
“別說了哥,我知道該咋做。”艷陽打斷了我的話。
到了牛家洼村,車已經(jīng)在站牌下停著了,車上稀稀落落坐了幾個人。艷陽看了我一眼,說逢七時別忘了給咱爹燒把紙,然后就拎著包上了車。不一會兒,車就啟動了,我看著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緩緩地移動著,漸漸沒了影子。我知道車最終要駛向礦上那個深不可測的黑窟窿,那是艷陽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勁地?fù)u了搖頭,想擺脫那個惡夢,淚水卻禁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