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春節(jié)回陜西扶風老家,目睹了一位壯年鄰居的死亡。臘月二十六,當人家的迎親鞭炮響起之際,他倒在村外的壕溝里。
過年的事情準備停當,肉、菜、水果一應俱全,在東北工作的兒子已歸家,小女兒剛生了一個閨女,正在坐月子,他和妻子盼望著出嫁的長女帶外孫回來。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男主人勤勉、干凈、和善,女主人熱情、能干。他在建筑工地當領工,月薪六千元。這一家享有村人由衷的尊敬。
他是猝然而死的。
親人們悲痛欲絕。他一句話也沒留下。
我們一直覺得死亡是慢慢靠近自己的,而且自己要比這個對手強大。事實是,死亡就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閃電般掐住了我們的脖子,讓我們來不及吐露最后的心聲。
春節(jié)期間,在西安又碰到了一位耿直的文化人,八十出頭的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活到一百二十歲。一位頗受尊敬的思想家晚年發(fā)出“我不想死”的慨嘆……這都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產(chǎn)生的強迫癥,即使能活到目標壽數(shù),又有多大意義?
他們都是無信仰人士。在他們眼里,生命取決于意志,有多強的生命力就有多高的壽數(shù)。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生命的主人,他們要把自己的生物體存在本能發(fā)揮到極限。愈到晚年,人愈容易產(chǎn)生“讓生命日復一日地重復下去”的心態(tài),只有重復才能產(chǎn)生生存的價值:我活著!活著就是一切!悲哀的是,從未有人在大限來臨之前,解決自己的信仰問題。既不是信徒,又非享樂主義者。 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只好設立外在的目標去逃避。
這未嘗不是一種至深的悲哀。
想起父母,我覺得他們是明智的。在接近六十歲時,他們就請人打好了棺材。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回家省親的我,來到父親開辦的造紙廠里,幾個工匠正甩開膀子創(chuàng)啊鑿啊,母親笑盈盈地說,咱這兒的規(guī)矩是,棺材錢由長子出,這是喜事。一副棺材六百元,兩副一千二百元,我掏出二十四張簇新的五十元票子。做好的棺材吊放在院子一角,兩位老人有時會端詳一番那上面的圖畫:天堂里的風景。母親說,她“不行”的時候,趕緊穿上壽衣,千萬別往醫(yī)院送,她不愿插著各種管子離開人世。父親說,人都有那一天,害怕也沒用。在母親離世之前,他們已經(jīng)悄悄商量好了身后事。
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與其在恐懼中被虛無吞噬,不如勇敢地面對,在清醒的時候做好告別的準備。
有一本暢銷書名曰《再不說,就真來不及了》,這是一本美國人講述自己一生秘密的小書,打動了很多中國人的心:“直到此刻,在我生命的終點,我才明白,我們在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其實就是那一點實實在在的愛,無論它來自家庭還是任何人,有了它,就有了活著的理由,就有了一切;沒有它,人就會變態(tài),就會瘋狂,就會通過想象去尋找一個愛的替身。上帝的存在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個世界很缺愛?!薄捌鋵?,有愛的人就是神,他們能把別人也變成神。”
在中國,因為人們刻意的回避,造成許多人總是在倉促中告別人世,因而留下無盡的遺憾,如安葬地點及其方式,財產(chǎn)的分割,與親朋好友的告別等等。
盡管尚未消除對死亡的恐懼,但我真心認為,人生應該這樣,啼哭而來,歡欣而去。人生猶如一場旅行,累了,倒頭睡著了。如此而已。我們短暫的生命結束了,但宇宙仍在運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