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遙遠
冰冷的鐵柵欄里,一群飽經風霜的老者,蜷縮在里面。鐵柵欄外,斑駁的杯碗瓢盆,硬幣紙幣不時零星而落。這不是北非的難民營,而是中國南昌新建縣廟會的場景。那些老者,都是為活命而伸手的乞丐。廟會主辦方生怕乞丐騷擾外來香客,破壞了和諧,襲用南昌火車站廣場大樹圍柵的創(chuàng)意,干脆把乞丐一股腦兒集中關進去。大樹圍柵,已夠刺眼;乞丐圍柵,更是刺心。
中國的乞丐史,也許是世界上最悠久的。早在先秦,《戰(zhàn)國策》就記載:“其容為乞食人而往乞?!薄蹲髠鳌酚涊d晉公子姬重耳“乞食于野”。春秋時期,楚國人伍子胥全家人被楚平王殺害,伍子胥奔吳,流落街頭,曾以吹簫乞食于吳市,成為中國街頭藝術家的鼻祖。而“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濟公,給乞丐披上了活佛的光芒。金庸筆下的《射雕英雄傳》中,丐幫是武林正義的代表,其幫眾之多、消息之靈通,任何門派都不能望其項背。洪七公領導下的一干幫眾,終日拎著竹棒唱著“紅蓮花,白蓮藕,一根竹棒天下走”,沿街乞討,除惡揚善,抗擊外虜,讓丐幫登上了武林領袖的神壇。
其實,歷代的乞丐,“朝吃百家飯,夜宿古廟亭”,既沒有濟公活佛的神通,也沒有洪七公的威風,更不曾有蘇乞兒的傳奇浪漫,而是一種生存的無奈和慘淡,一種活命的選擇和掙扎。中國漫長的農耕社會,靠天吃飯,天災人禍頻仍,饑荒、大饑、大荒、奇荒的記載史不絕書,饑民遍地,流民漂泊,乞丐人口眾多。近代中國照樣盛產乞丐,梁啟超說:“世界列邦皆有之,而中國為獨多?!泵駠鴷r期,各個大城市和通商口岸都聚集著一批乞丐,四方觀望而乞丐遍地。老外寫道:“旅行中國,最感苦惱的事情之一,就是乞丐的成群襲來?!背扇阂u來的乞丐,在改革開放初期,依然是老外旅行中國的常規(guī)“禮遇”,即便是今天,在不少景區(qū)也沒有絕跡。
民國時期,京津一帶職業(yè)乞丐謀生手段有十幾種,上海乞丐的職業(yè)更是多達25種。歸納起來,大體是六類:武乞,江湖賣藝;文乞,街頭曲藝;哀乞,老弱病殘;幫乞,結伙分工;行乞,逢人伸手;吉乞,送財神討彩頭。而今,中國乞丐業(yè)不但全盤繼承了民國傳統(tǒng),而且生發(fā)了兩大新手段,一是拐賣兒童、殘害兒童肢體,作乞討道具,博取路人同情心;二是路訴狀紙,陳述遭受權力迫害的各種際遇,痛批官場各種腐敗,博取路人正義感。在都市人流密集的車站、碼頭、商業(yè)街道,都會不期而遇一個個可憐的傷殘孩子,一個個可憐的弱勢受害者,讓良心與良知煎熬得必須掏錢。
歷史上天災人禍,乞丐流民不可避免。但在社會主義無比優(yōu)越性的當代中國,乞丐依然泛濫,亂象重重,無疑是中國法治和社會管理的一大敗筆。乞丐業(yè)“發(fā)達”,導致了多方面社會危害和負面影響。其一,乞丐游民眾多,且多系染有惡嗜好者,乞討不足,即生盜竊,妨礙公安,擾害民生。其二,乞丐生活環(huán)境非常差,是攜帶、感染和傳播疾病的高危人群。其三,乞丐業(yè)“發(fā)達”,對民族道德有極大的腐蝕作用。雖然乞丐沒有社會地位,遭人白眼,但許多乞丐的收入不亞于甚至超過一般打工仔。丐業(yè)“不勞而獲”的特點,吸引許多人加入這個行業(yè),養(yǎng)成不求進取、只求溫飽、安于現(xiàn)狀的寄生怠情,泯滅人的廉恥心。當代中國頻出“乞丐村”,不能不說是國家和民族的恥辱。
從現(xiàn)代政治文明視野看,行乞自由即便成為公民的一項法定權利,也不是無度的,其界限是公共秩序、公共安全和他人自由。乞丐是社會(主要是城市)的寄生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乞丐群體的存在雖說是現(xiàn)代文明的副產品,卻絕不是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他們給一座城市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一目了然的。這除了在于乞丐的衣著讓人不快之外,更在于許多行乞者反復糾纏令人厭煩,尤其是那種租用流浪兒童行乞,或衣著襤褸偽裝成殘疾人在地上哀叫著爬來爬去的乞丐,更是令路人唯恐躲閃不及;至于棲身于建筑物拐角或地鐵入口處的乞丐,他們在夜晚的出現(xiàn)不僅成為人們通行中的障礙,而且多多少少威脅著夜行者的安全。故此,現(xiàn)代社會在強調公民有不受他人糾纏和冒犯的人身自由之時,對于這類寄生現(xiàn)象越來越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
乞丐問題是傳統(tǒng)中國的一個社會沉疴,歷朝統(tǒng)治者都在探求調控之術。在民國時期,一方面,南京政府對乞丐采取收容、賑濟、資遣回籍等傳統(tǒng)方法處置;另一方面,各地也積極探索新的管理舉措,增設或擴建了許多貧民教養(yǎng)所、游民習藝所,收容包括乞丐在內的貧困人群,突破傳統(tǒng)救濟方法“養(yǎng)而不教”的局限,不僅具有收容、傳授專門技術的功能,還增加了教授普通知識的職責,增設醫(yī)療衛(wèi)生保健機構。民國學者針對社會對乞丐的普遍歧視,提出用“贅民”一詞來取代對乞丐的稱呼,體現(xiàn)對乞丐人權的尊重。
2012年8月末,我隨鳳凰網(wǎng)名博澳洲行考察團,到訪悉尼、堪培拉和墨爾本,也看到了乞丐。但澳洲乞丐和中國乞丐,兩相比較,大有不同:一、澳洲乞丐鮮見;二、澳洲集中管理乞丐,如悉尼,只允許一條商業(yè)街可以乞討,其他場所看不到;三、澳洲乞丐有素質。在肯德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進來,看到桌子上的剩雞翅,有禮貌地問:可以嗎?四、澳洲乞丐有才藝,有尊嚴,受尊重,街頭賣藝的占絕大多數(shù)。在悉尼唐人街口,一個踩高蹺的街頭藝術者,穿著花里胡哨,甩著呼啦圈在行乞。在墨爾本維多利亞皇后市場,一個澳洲土著打扮的歌者,放聲高歌,路人紛紛扔錢。在市場另一邊,一個婦女在彈琴歌唱,跟前的琴蓋里扔滿了硬幣。
而中國,也不乏街頭賣藝者,甚至希望藉此一炮而紅,像旭日陽剛,從地鐵口唱紅網(wǎng)絡,唱響央視春晚,成為明星。智商高的乞丐,手持民政部門的證明,給行乞有了一件合理的外衣,將自己飄零的身世訴之于文字,以求激起路人的一絲憐憫之情。有許多乞丐都能寫一手極為漂亮的文字,或是俏美的文章。他們的表演有些江湖賣藝的色彩,當然他們這種手段更能讓人舍得給予。只因一個人才的淪落,只因被一段文字感化,路人施舍也有了“文化的溫度”。
但中國更多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最令人心酸的,是常??梢姷睦先醪堈?,蜷縮一隅,身子緊貼地面,凄苦的眼神注視著行人。有人施舍,便磕頭致謝。每一個中國市民,都曾被他們哀怨無奈地致以注目禮。還有不少乞丐亦步亦趨,騷擾行人。更有形形色色的以乞行騙,消費著社會善良人們的愛心。中國乞丐群體的種種黑惡,罄竹難書,自然也摻雜著公權力的不光彩和不作為。
在美國,當然也有乞丐,但和中國乞丐構成不同。一切對乞丐的心態(tài)到美國之后,就有了許多的改變。乞丐的英文單詞是beggar,但美國人說乞丐卻是用homeless,指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美國乞丐大抵可以分為兩類:沒錢的乞丐和有錢的乞丐。沒錢的乞丐是懶惰的年輕人,有錢的乞丐是尋找刺激的年輕人,也有一些乞丐本可靠政府救濟維生,卻終因吸毒而沿途乞討,還有不少人因看破紅塵,而寧愿過流浪的生活,甚至拒絕政府提供房子而露宿街頭。中國乞丐以兒童、殘疾人、婦女、老人為主,很少青壯年;美國乞丐以青壯年為主,很少老弱病殘。中國乞丐主要是因為窮而潦倒;美國乞丐主要是因為懶而迷茫,澳洲和其他西方發(fā)達國家亦是如此。在加拿大,各地都設有免費餐廳,給失業(yè)者和流浪的人提供食物。對于加拿大窮人來說,吃有免費餐廳,穿有捐贈衣物,住有警察收容所,上街乞討只是討點零花錢。這些國家對乞丐都具有深切的人道關懷和周到的社會救濟體系。
乞丐在人類社會未來很長時間里,依然無法消失。如同看一個人的指甲,足可判斷一個人的衛(wèi)生素養(yǎng),看一個公司的洗手間,足可判斷一個公司的企業(yè)文化,而看一個國家的乞丐,則足可折射一個國家的政治文明、發(fā)達程度和管理水平。乞丐,是一個國家執(zhí)政文明的鏡子,因其底層,愈顯逼真;因其弱勢,愈顯透徹。
不管“中華民族復興指數(shù)”達到多高的百分點,如果不能善待乞丐、善治乞丐,讓所有弱勢群體切身感受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那么,中國與西方發(fā)達國家政治文明的差距,依然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