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風(fēng)
一
天色突然變黑,邊元慈惶然的臉一下子扎進了一張黏軟的蛛網(wǎng)中,他戤在墻角邊懊惱地抹了一把臉,零亂的蛛絲竟粘在鼻尖、嘴角,嗅嗅還有一股腥味。他踉蹌一下,無聲地咒罵了一句。邊元慈住在向陽小區(qū)的最底層,住了快三十年了,對這里的一切無比熟稔,但罩住的蛛網(wǎng)卻使此刻的他又有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向陽小區(qū)原先是西郊公社聯(lián)合大隊旱澇保收的水稻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市政府為改善民生,大興土木建造了全市首個擁有三十八幢五層樓房的居民小區(qū)。但那時的開發(fā)商和老百姓觀念落后,住房改善僅僅滿足有抽水馬桶和自來水,以至于向陽小區(qū)都是千篇一律的小客廳大房間,面積最大的住宅也不超過七十六平米。
邊元慈將一張紙條塞進吊在樓梯墻邊的信箱中。斑駁的磚墻砂灰風(fēng)化一樣脆弱,風(fēng)吹草動就會沙沙地落下來,七上八下地懸掛在墻上的信箱沒有一只是牢固的,倒像是七老八十連走路也不穩(wěn)的老人胯下晃悠的家伙那樣松垮。邊元慈關(guān)門的一瞬間,十多只高高低低懸掛著的信箱都不約而同地?fù)u晃起來,看似要掉下來,卻掙扎了幾下還是粘在墻上。邊元慈家里有兩道防盜門,原因是近段時間向陽小區(qū)的房子賣的賣、轉(zhuǎn)的轉(zhuǎn),年輕人和經(jīng)濟條件好的居民差不多都喬遷高檔小區(qū)了。住在向陽小區(qū)的居民幾乎都是老頭老太、下崗工人、進城民工和若干服務(wù)于KTV的小姐們,暫住人口超過常住人口,導(dǎo)致小區(qū)的偷盜案每天至少發(fā)生五六起,大白天也會出現(xiàn)順手牽羊的小偷。為此,邊元慈每天客串治安巡邏志愿者。最近,因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需要,政府部門來了一個大手筆,投資五千萬元全面改造向陽小區(qū),想從外觀上把這個老小區(qū)升級為時尚小區(qū),讓人看得舒服。
春寒料峭的一個傍晚,下班回家的鄭重天繞過充斥著嗆鼻石灰氣息的小區(qū)空地來到樓道,當(dāng)他伸手安撫搖搖欲墜的信箱時,竟看到里面躺著一張折疊成千紙鶴的紙條。他家隔壁那位外表靚麗、內(nèi)心倔強的女孩娟娟,這幾天正和母親大鬧情緒。一個月前,娟娟的ipad插座因她用力過度,口子縮進,無法連接電源,當(dāng)她到江廈街?jǐn)?shù)碼市場修理時,得到一個租店面修電腦的小白臉免費護理,竟和小白臉產(chǎn)生感情,欲托付終身。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娟娟母親一心想把花枝招展的女兒嫁給捧金飯碗的公務(wù)員,捧銀飯碗的事業(yè)干部也行。她告訴娟娟:“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沒有我這個當(dāng)娘的!”
邊元慈從門縫里探出了半個臉,望了鄭重天一眼,然后又燙急般地縮了回去。鄭重天掂著千紙鶴走上樓梯時,濃黑的夜色像泥漿一樣漫漶起來。鄭重天平時很少回家吃飯,他是本市一張發(fā)行量高達三十多萬份的早報社會新聞部資深記者。這張早報邊元慈私底下稱為“奶報”,因媒體之間競爭激烈,為擴大訂戶份額占領(lǐng)廣告市場,早報與本埠最大的牛奶公司聯(lián)姻,由牛奶公司出錢訂下五萬份早報,然后牛奶公司再將早報免費贈送給牛奶訂戶,讓訂戶一邊喝腥甜的牛奶一邊看散發(fā)墨香的早報。
這座沿海開放城市進入上世紀(jì)末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全國聞名,常住人口和外來人口幾乎持平,但貧富差距反差強烈,本地人和外地人有隔閡。一些年輕的外來打工者看到本地人駕豪車、穿名牌,還出入酒樓茶肆,想到同樣是人卻是不一樣的生活,妒忌飆升,于是投江、跳樓、坑蒙騙拐乃至殺人放火的事件層出不窮。社會新聞很難離開色情與兇殺這兩大題材,色情和兇殺又是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東西,跑街的社會新聞記者就渴望帶有刺激性的新聞素材。在家的鄭重天與在報社的鄭重天是兩回事,作為記者的鄭重天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駕駛一輛高爾夫闖街頭,用一臺筆記本電腦激揚文字。
鄭重天文筆犀利,條分縷析,往往能把社會新聞和有關(guān)公權(quán)單位聯(lián)系在一起,揭露的揭露,曝光的曝光。結(jié)果被眾多公權(quán)單位拉入“黑名單”,像貴賓一樣接待他,又防賊防盜一樣提防他,以致于鄭重天常被他們請去喝酒。一些害怕曝光的單位不要報道就像一些好大喜功的單位喜歡報道的道理一樣。鄭重天戲謔為鴻門宴,略帶遺憾的是他看不到現(xiàn)代版的項莊舞劍,否則一不小心有幸成為沛公,豈不是一樁開報界先河的美事。
到家了,鄭重天對妻子說:“我們家的信報箱里飛進了一只千紙鶴?!逼拮颖凰f得一頭霧水,鄭重天就樂呵呵地將那張折成千紙鶴的紙條拿出來,在妻子面前晃了晃,自作聰明地說:“估計是娟娟的男朋友托我轉(zhuǎn)交的!”說完,鄭重天小心地拆開紙條,上面寫著:
408住戶:
你們是否發(fā)現(xiàn),油漆工在我們的信箱上打上了不知何意的符號,有的是XO,有的是O或X,有的沒有。看看鬧著玩的,似乎又不像,若是有所指,則有潛在的危險,我已向街道綜治辦和派出所反映,他們亦說不出所以然,說警惕一下也是好的。
另,小區(qū)底層人家的事,鐵肩擔(dān)道義的你也應(yīng)關(guān)注一下,如若愿意,我可提供線索。
這些事希望你能參與其中,并向派出所掛一號,若有意外事故,如何處置?
敬禮!
邊元慈
2月30日
七十多歲的邊元慈以前擔(dān)任過市委政法委辦公室主任,當(dāng)年能入住向陽小區(qū),和他的職務(wù)有關(guān)。退休后,他依然站在市委政法委領(lǐng)導(dǎo)的位置上思考社會治安問題,常常無事生非地把一些傳聞擴大,并樂此不疲。他的女兒孝順,怕他東走西走操心小區(qū)治安給摔傷,給他訂了一份早報,讓他每天一早在享受營養(yǎng)牛奶的同時,豐富精神世界,少操心小區(qū)。邊元慈從此成了早報的忠實粉絲,碰到鄭重天時,會杞人憂天地冒出一句:“現(xiàn)在的社會治安太復(fù)雜了,每天都能聽到盜搶的消息,以前的社會可太平哩!”鄭重天聽了老人的話,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新聞道聽途說、捕風(fēng)捉影,越來越像流言了,你老千萬別去相信?!薄班耍漳氵@一說,流言事出有因、基本屬實,越來越像新聞了!”鄭重天暗笑,老頭還挺時髦的,估計他經(jīng)常上網(wǎng)瀏覽。
晚飯時,因受邊老頭讖語一樣的紙條影響,鄭重天妻子的心里就像有一塊揮之不去的陰霾,期期艾艾地對丈夫說:“重天,我們這個老小區(qū)要物業(yè)沒物業(yè),環(huán)境又差,你每天忙啊忙,忙的都是喝酒應(yīng)酬的事,喝壞身體不說,又不關(guān)心家里的事,南都花園的新房鑰匙拿了快一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去裝潢,啥時喬遷哩!”妻子善于理財,一家人住進南都花園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后,向陽小區(qū)的老房子可以出租賺錢。鄭重天也知道這個主意不錯,但現(xiàn)在裝潢公司都是游擊隊的干活,裝飾中看不中用。鄭重天的一個老同學(xué)黃韋是開發(fā)區(qū)三期工程的項目經(jīng)理,曾豪情出言要派技術(shù)好的工人幫鄭重天裝修住宅。但他也補充,兄弟,現(xiàn)在中標(biāo)一個工程都要經(jīng)過浴血奮斗,施工工期短,任務(wù)緊,還要墊資。等我的工程接近尾聲時,一定派人過來。
誰知這一等,就等了一年。鄭重天的妻子常嗔怪地說:“至少損失了一萬塊錢!”
樓下突然響起了轎車均勻的喘息聲,然后是長長的減速聲。憑著良好的車輛知識,剛撂下碗筷的鄭重天猜出這輛轎車不是奧迪A6就是A8。鄭重天駕車多年,仇富的小區(qū)貧下中農(nóng)們已在他的坐騎上留下了許多優(yōu)美的曲線。妻子多次告誡他,那些心理變態(tài)者連改造小區(qū)施工隊挖土機的電瓶也要偷,怕我們家的小車遲早會被他們卸了四個車轱轆。
“搬家搬家,我們住新房子啦!”鄭重天的兒子興奮地說,一只小手還一個勁地拍打家里豢養(yǎng)的那頭俄羅斯雪撬犬卡特。這頭寵物犬被邊元慈喊成大白狗,它塊頭確實不小,毛發(fā)通體雪白,鄰家的狗狗見到它,都舉止猥瑣地縮到一邊紛紛讓道,這狗就像小人得勢一樣昂著肥大的腦袋、擺著寬大的臀部走在大路上,對行人也不讓道。邊元慈就會揶揄地說,人家的狗只有背影,這狗有外國的背景。
淡而無光的月亮光懸在墨綠色的夜空,風(fēng)撲打著窗玻璃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鄭重天的妻子臉有慍色地說:“在這貧民窩繼續(xù)住下去,咱家的雪撬犬遲早會成為別人的盤中餐,虧你還是一個無冕之王!”鄭重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為緩和尷尬氣氛伸手去關(guān)窗時,家里的電話鈴聲驟起。電話是黃韋打來的:“大記者,今天怎么沒人請你品嘗大餐?本人已在你家樓下了,我們出去坐坐如何?”鄭重天看著妻子的臉色,遲疑著如何回答時,家里的門就嘭嘭地響起,兒子把門一開,黃韋就握著手機邊講邊跨了進來,他把兩盒楓橋香榧往沙發(fā)上一丟,目光溫和地望著鄭重天的妻子說:“報告嫂夫人,鄭家豪宅本月開工,你放心,鄭兄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一直為拖延而愧疚,無臉見嫂夫人哩!”黃韋此語一出,鄭重天的妻子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顯得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們麻煩你,你是稀客,難得上咱貧民窩?!薄敖裉煳沂怯惺虑笾靥?,你就看在我這張不算太老的臉上,放他一個晚上的假!”
“鄭重天每天忙喝酒,家里當(dāng)客棧,我是擔(dān)心他把胃弄壞。”妻子嗔怪著找臺階,她不能不給黃韋面子,“憑大經(jīng)理一句話,鄭重天晚上找情人不回來也行!”
“嫂子幽默,知書達理,真是重天這小子前世修來的福??!”
黃韋喜歡上KTV抱小姐做些葷素搭配的擦邊事,但又擔(dān)心一不小心被警察收拾,就常以各種假話誆騙鄭重天的妻子,經(jīng)常邀請鄭重天壯膽。當(dāng)鄭重天坐進黃韋的奧迪車后,就急急地責(zé)問:“你有個屁事,上KTV唱歌還是什么?想拉上我做個陪襯!”
“這次是真有事,要你撈人!”
“兄弟把我當(dāng)成超人了。”鄭重天嘿嘿地笑,把一根煙咬在嘴角。
二
黃韋把鄭重天帶到地處外灘的一家名叫“底層”的洗浴中心。乍一見,鄭重天嚇了一跳,還以為到了城郊接合部的民工浴室。洗浴中心門面簡陋寒磣,窄窄的門楣上懸著一盞小瓦的電燈泡,暗淡的光線把門口照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黃韋拽住鄭重天,大踏步上前,用胳膊掄開兩道玻璃門直往里走。鄭重天心想,暴發(fā)戶的黃韋真是豈有此理,把自己帶到這種沒有檔次的地方。但這個細想過程還來不及結(jié)束,穿過過道卻別有一番洞天,燈光瓦亮的浴池里滾動的沖浪氣泡遒勁、響亮,桑拿房里蹲坐著七八個脫得一絲不掛的男人,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熱辣辣地冒汗。
當(dāng)鄭重天趿著鞋試水似地把手伸進水池時,身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脫得精光胸前蓬勃著一叢胸毛的大漢,也不說話,將一塊毛巾遞給他,爬滿丘陵般疙瘩很匪氣的臉龐近距離地呈現(xiàn)在鄭重天的面前。他歪著嘴對鄭重天“嘿嘿”地笑。鄭重天嚇了一跳,心里有一種碰到黑社會打手的驚悚。誰知跳進水池里的黃韋對那個漢子指手畫腳地喝道:“你小子啞巴了?只會笑。”“我……我叫林坤偉,大記者你好!”這個滿臉疙瘩的男人尷尬地一笑,然后伸出那雙鱟一般棕黑色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攙住鄭重天。鄭重天感到自己的手像被一張粗糙的砂皮紙嚴(yán)密地包蓋一樣,隱約灼疼。
“你看這家伙像影視劇里的東北土匪嗎?”黃韋愜意地躺在水池里,手指戮著一臉肌肉緊繃的林坤偉,“也趕緊入池吧!”林坤偉“嗯”地一聲,身子僵硬爬進水池。洗澡的過程是閑聊地過程,但這個過程中林坤偉啞巴一樣始終沒有說話,偶爾用窘迫的神情發(fā)出“嗯嗯”的聲響,以示存在。黃韋對鄭重天說:“老同學(xué),林坤偉是我的朋友,重義重情,他老家在東北的深山老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搞些屋面防水的小活,一個不錯的東北漢子!”
鄭重天看看四周,低聲說:“我看他像是你雇的保鏢!”
“唉,這倒是被你說準(zhǔn)了,不止一次有人這樣說?!秉S韋“嘩”地從水池里站起來,拍打著鄭重天的肩,“不愧為閱人無數(shù)的新聞記者,眼光刁毒!”
水池里泡過,桑拿房里蒸過,鄭重天看到自己的膀臂泛著淡淡的紅色,如紅皮老鼠在上面滾動。黃韋說:“怎么樣?更舒服的還在后面哩!”在旁的林坤偉嗯哈嗯哈地附和著。這時,一個身材高桃的年輕女子來到他們的跟前,黃韋往她白皙的手臂上一擰,努努嘴,女子心領(lǐng)神會地拽住鄭重天,細聲地說:“老板,跟我去做個精油開背,可以打通經(jīng)脈,能緩和頸椎壓迫?!薄白甙勺甙?,一起做精油開背!”黃韋即將消失在粉紅色燈光普照的長廊上時,像領(lǐng)導(dǎo)一樣揮揮手。
鄭重天被帶進一間裝潢考究的包廂,他的鼻翼一翕,包廂內(nèi)的空氣像被攪動一般有一股說不清的氣息河流一樣逶迤而來。他一頓,眼一眨,一個穿得簡而又簡的妙齡女郎從包廂里側(cè)的盥洗室娉婷出來,腰際晃著一塊寫著18兩個阿拉伯?dāng)?shù)字的黃色圓牌,竟認(rèn)識似地抿嘴對鄭重天淺笑。鄭重天毛孔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低頭回避之時,大腦卻像漣漪著垂柳倒影的湖一樣,趕也趕不掉。他屏著氣,發(fā)熱的身體能感受到潤澤和冷爽的氣息潲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公安現(xiàn)場采訪治安檢查的那陣子,一些在桑拿中心搞淫穢活動被查到的男人也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光著胳膊低著頭,旁邊還有披著浴巾把頭埋進雙膝中的女郎。此時,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邊元慈的影子,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地看著早報對他說,現(xiàn)在這社會男人找女人就像吃飯一樣方便,你看都是你寫的!想到這里,鄭重天用眼角的余光搜索四周,潤澤和冷爽的氣息竟來自那個女郎,乳房暴露在外的上身緊貼鄭重天黏著汗珠的上身,鄭重天喘著粗氣趕緊從包廂里跑出來。但當(dāng)他低著頭剛剛跑到門口,就一頭撞在一道軟綿綿卻又有彈性的墻上,就在他差不多站立不穩(wěn)時,一雙大手托住他的腰。鄭重天抬頭一看是林坤偉,十分尷尬。林坤偉卻對他坦然一笑,低沉地說:“我去喊媽咪,操他媽,把客人氣走,這是什么服務(wù)!”鄭重天一時語塞,林坤偉又補充,“剛才我就在外面守著,你不用擔(dān)心害怕!”
鄭重天逃似地離開林坤偉,直奔大堂。這時,黃韋也來到他的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看來這種項目老同學(xué)不適應(yīng),我們就吃夜宵!”鄭重天睨了黃韋一眼,沒說話。黃韋臉上掛著一絲窘迫之色,訕訕地說:“喝酒去,給老同學(xué)消消氣,壓壓驚,是我安排不妥!”
鄭重天要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到了一家叫“半島”的夜宵城,林坤偉找了一個小巧雅致的包廂,黃韋卻把包廂退了,要了一個靠窗的桌子。林坤偉點了鯡魚干、芹菜炒豆芽和水煮河蝦,看到這些不油不膩的菜,鄭重天的情緒才緩和過來?!袄贤瑢W(xué),下次我可不敢了?!秉S韋的臉上擠出一道生硬的笑容,打趣地補充,“要不喊個美女過來陪陪喝酒,這總沒事吧!”“我看喊美女過來很適應(yīng)你和她對飲,這才浪漫!”鄭重天回答?!昂煤?,不喊不喊,我們?nèi)齻€男人喝!”黃韋說完,在旁的林坤偉給杯子斟上酒,酒是橡木桶干紅。林坤偉倒酒的姿勢很稔熟,酒也倒得恰如其分。鄭重天覺得看似粗魯?shù)牧掷テ鋵嵑芗毿?,只不過生了一臉橫肉有點匪氣。林坤偉舉著酒杯,往鄭重天的杯子碰去,說:“是我不對,罰酒賠不是!”
喝過酒的林坤偉臉紅如豬肺,他望著鄭重天,欲言又止的樣子。黃韋瞪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下一小杯紅酒,麻利地從公文包里摸出一盒煙,嘩啦一聲撕開煙口,抽出一根燃上,然后啪地扔在桌上。煙霧裊裊中,黃韋的雙眼泛出血絲似的光,他對林坤偉說:“重天是我的至交,也是報社古董級記者,你有事就對他說,用不著轉(zhuǎn)彎抹角,婆婆媽媽!”
“謝黃哥,我就不客氣了?!绷掷ゾ兄?jǐn)?shù)赝铝丝跉猓粗S韋,也看著鄭重天,兩只大手不安地絞在一起,發(fā)出類似砂布相互磨擦的聲音。“阿坤你就別忸忸怩怩,快說!”黃韋吼道。突然,林坤偉從桌上撕開口的煙盒里抽出一支,恭敬地遞給鄭重天,說:“大記者你抽煙,我不抽,你抽!”
“廢話真多,什么你抽我不抽,說??!”黃韋白了林坤偉一眼,“你這樣子像個男人嗎?”
林坤偉仍顯得手足無措,但又有點受寵若驚,他囁嚅著嘴說:“大記者你好,那我就直說了:我姐姐阿秀因和男人有關(guān)系被公安抓了,還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子女呆在暫住房里每天痛哭流涕。大記者,我只能拜托你幫我疏通關(guān)系,放我姐出來,你這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都銘記在心!”
鄭重天一驚,他在心里罵黃韋,還好自己剛才坐懷不亂,如果和那個女人玩了,被林坤偉拍成不雅視頻,自己還不是像狗一樣被他們牽著走?他狠狠地剜了黃韋一眼,這家伙肯定是主謀,合伙來拉自己下水。鄭重天把酒杯一推,站起身,說:“如果不說剛才是美人計、現(xiàn)在是鴻門宴的話,僅憑我的本事要去辦這種事,這法網(wǎng)布得嚴(yán)嚴(yán)密密的堅固碉堡我能攻下來嗎?而且我還懂得什么叫不自量力!”
黃韋一把拽住鄭重天,把他按在座位上,一個勁地說:“老同學(xué)喝酒喝酒,其實阿林跟我多年,講情義,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兄弟,你上次問我胳膊斷的事,要不是阿林,我的命也搭上了?!?/p>
黃韋說的這事鄭重天倒是有點印象。這是二年前一個燠熱的初夏,他去黃韋家所在的常青藤小區(qū)采訪一起瘋狗咬人的社會新聞。到了小區(qū),才了解報料人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一直以胡說八道為樂事。這讓鄭重天很是懊惱,但想到常青藤小區(qū)還住著自己的同學(xué),就自嘲等于借公濟私和同學(xué)聊天,順便還可以蹭一頓免費的午餐。當(dāng)他站在黃韋家的樓下往上觀察時,他逮住了一只手在窗前稍縱即逝地出現(xiàn),心里一樂,黃韋家里有人。還有一個原因是近半個月來,他一直撥打黃韋的電話,黃韋卻沒有接,有時接通了,用鼻音嗯嗯幾下就沒聲了。乘電梯來到黃韋的家門口,鄭重天使勁地按了按電鈴,里面毫無反應(yīng),他頓時生出自己剛才是不是接觸了精神病患者,感染了癔想,那只手真的出現(xiàn)過嗎?鄭重天竟無法肯定了。當(dāng)他打算離開時,又不甘心地把眼睛貼在黃韋家的貓眼上偷窺。突然,他驚駭?shù)睾笸?,貓眼里映出刺一樣生硬的睫毛和一?;一业耐?。他一個激靈,冷汗像豎起的汗毛一樣密密麻麻地冒了一身,黃韋家進賊了!他把脊背死死地頂住大門,掏出手機準(zhǔn)備撥打“110”??商柎a還沒有摁完,身后突然伸出的一雙大手,老鷹叨小雞似地把他拎進房內(nèi)。當(dāng)鄭重天誠惶誠恐地睜開雙眼時,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無表情地站在自己身邊,但僅僅一瞬間,鄭重天就看到了黃韋的妻子和神色黯然地蜷縮在被窩里的黃韋。只是黃韋的手臂上裹著厚厚的夾板。鄭重天生氣地說:“黃韋,你把我嚇?biāo)懒?,怎么搞成恐怖片一樣!”鄭重天手撫胸口,“你受傷了?怎么回事?”黃韋搖搖頭,他的妻子也沒說原因。
黃韋把長長的一截?zé)煹倌頊缭跓煾字?,激動地告訴鄭重天:“你想知道兩年前我受傷的事嗎?那是一個渣土承包商雇用黑勢力的人,把渣土往我工地上傾倒,我找他們評理反遭他們毆打,還揚言要找上門來賠償損失,靠阿林自斷手指才鎮(zhèn)住了對方!”黃韋說著拽過林坤偉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鄭重天終于明白兩年前在黃韋家碰到的大漢是林坤偉。
“誰讓我有阿林這個莫逆之交,他的事也是我的事!老同學(xué),我知道現(xiàn)在辦事都要靠銀子鋪路,我先給你兩萬元錢墊底,你拿去活動活動!”黃韋啪啪丟來兩疊錢。鄭重天皺起了眉頭,這可是一筆交易呵!他盯著猩紅的酒液,無語。這時,林坤偉咽了一口唾液,自言自語地說:“黃哥,你太為難鄭大記者了,算了,算我姐倒霉!”
幾天后,鄭重天在市公安局辦公室主任招待的一次飯局上,酒喝多了,當(dāng)電視臺的女記者和公安局的主任猜拳時,一枚枚的手指在他的腦海中魚躍一樣。不知咋的,他竟想起了林坤偉自斷手指回腸蕩氣的一幕。林坤偉和他的姐雖然都是卑微的小人物,但難道他們是天生的卑微?
那天,酒精的作用撩撥起他心底的縷縷熱情,鄭重天決定幫這個忙。
三
林坤偉的老家在黑龍江偏僻的深山老林中。那里群山連綿,土地貧瘠,高寒氣候的農(nóng)田只能種一季稻,因為缺少搬山造田的當(dāng)代愚公和出謀劃策的智叟,除了生產(chǎn)顆粒并不飽滿的稻谷、玉米和高粱外,農(nóng)民若想致富,唯一的途徑就是外出打工。他姐阿秀的男人因無法忍受貧窮的折磨,拋下一對年幼的孩子,揣著幾百元錢外出打工。出走前,丈夫信誓旦旦地對阿秀說,只要自己在外面找到落腳點,定會將錢寄回家供孩子們讀書,以后有機會還會接一家人走出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阿秀從此在家養(yǎng)雞喂豬下地種菜等候丈夫的幸福召喚,可是男人一走就是三年,不但看不到他寄回來的錢,而且連一封信也沒有。三年多后,阿秀拖兒帶女尋找弟弟,并還懷著能在沿海城市邂逅丈夫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