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村
1
文化館創(chuàng)研部沒有什么大事情,除了下基層去輔導(dǎo)調(diào)研,平時很少坐班。創(chuàng)研部主任小蘇把電話打給我,聲音很急促。說:大作家,你快點來吧。再不來出人命了。我想打聽個究竟,小蘇那邊“咔嚓”一聲掛了電話。
從我家到文化館的距離不遠(yuǎn),打車就是一個起步價。我一般都是騎自行車去單位。后來自行車總是丟,幾次報警也無效。丟的自行車沒找著,新買的自行車?yán)^續(xù)丟。氣得我就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路上由我來騎自行車,上樓的時候由自行車騎著我。我扛著自行車上下樓,雖然形象不是很好,但是形影不離總比丟了一輛又一輛強(qiáng)。
老遠(yuǎn)就看見文化館大門口圍攏著一群人。其實平時這的閑人就不少,文化館不走前門,前面三樓以下出租出去了,過去是一家大酒店,娛樂休閑一條龍的。后來上級下文件整頓,不叫經(jīng)營餐飲,必須跟文化有關(guān)才成?,F(xiàn)在晚上里面的小劇場唱二人轉(zhuǎn),白天有時候搞傳銷,有時候搞表彰會,有時候還舉辦農(nóng)民工唱歌比賽,泳裝展覽等亂七八糟的,不細(xì)聽,根本分不清楚俗雅黑白。
文化館后身正對著城隍廟,往來的善男信女不少。平時蹲墻根的老頭老太太也成了氣候。不過今天的氣氛不對,老遠(yuǎn)就看到小蘇著急地喊著:你這個同志怎么不講道理,快松手,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就報警了!
分開人群,嚇我一跳。只見一個鄉(xiāng)村女人渾身是土,滿臉是汗,一只手抓著保安曉亮,一只手逮著收發(fā)室老黃。鄉(xiāng)村女人以一敵二,毫無懼色,看情形戰(zhàn)斗很久,而且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我仔細(xì)看一下,發(fā)現(xiàn)這鄉(xiāng)村女人挺會打架,一只手死死抓著保安曉亮的襠下。保安曉亮臉色蒼白,努力保持著矜持和優(yōu)雅。目測一下,一定是被這女人抓住了要害。收發(fā)室老黃五十八了,不知道為什么也加入了戰(zhàn)團(tuán)。而且被這個女人死死地揪住了一撮頭發(fā),嘴里一個勁地朝小蘇嘟囔著,細(xì)聽是叫小蘇別亂動。
小蘇看見我,朝著那個女人喊:來了,來了,你要找的人來了!
找我?我沒認(rèn)出這個女人是誰來。想不到那女人“撲哧”一下笑了,松開了手。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朝我說:鎖柱子,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愣了下,這乳名可有年頭沒人叫了。連當(dāng)初給我起名的奶奶都不再叫的名字,想不到被她叫起來如此流暢。
我問:你……誰?。?/p>
她大大咧咧一笑,說:我你老姑,井繩!
2
我老姑的確叫井繩。或者說,我的確有個叫井繩的老姑。
我老家在遼西丘陵深處一個叫馬耳朵溝的山溝溝里。有人說,我們老家住的那條山溝整體形狀像一只“馬耳朵”,故得名。還有的說,我們老家最早是有兩個姓氏的人家居住,一個姓馬,一個姓代,所以應(yīng)該叫馬代溝,叫得時間長了,叫白了,大家伙也叫我們村為“麻袋溝”。叫“麻袋溝”的說我們村像條敞開口的麻袋,叫馬耳朵溝的說像一只馬的耳朵。這兩個說法我都沒有求證過,因為沒有俯拍技術(shù),整條溝曲里拐彎的像條豬大腸,看不出所以然來。
甭管叫什么名字吧,反正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老姑井繩其實跟我家也不是近支兒,出了五服。因為兩家是鄰居,相處得好。老姑的年齡跟我同歲,屬鼠的,周歲四十二歲。我是三十年前跟隨父母離開馬耳朵溝村的,走的時候是十二歲。小時候跟老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玩得不拆幫。
想不到三十年后老姑井繩還能夠認(rèn)出我,想不到她還能夠找到城里來。不過,打架斗毆的行為不好,不知道老姑是為了哪一出。我趕緊勸架,打聽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老姑井繩來找我,進(jìn)門跟年輕氣盛的保安曉亮發(fā)生了幾句口角。倆人動上了手,保安曉亮是武警轉(zhuǎn)業(yè),練就了渾身的武功。不過在老姑井繩這沒起作用,老姑井繩出其不意一個黑狗鉆襠一招就給制服了??幢0矔粤敛皇呛寐暤睾熬让?,收發(fā)室的老黃跑出來勸架。他誤判了形勢,以為一個婦女手無縛雞之力,上去拉開就算了。結(jié)果老姑誤會了,以為老黃是幫著打架的,老黃糊涂著被揪住頭發(fā)制服了。
好說歹說,雙方才算和解。保安曉亮一直嘴里像含了辣椒一樣“咝咝哈哈”地呻吟,想必是疼痛未消,心有余悸。
我沒有第一時間認(rèn)出老姑井繩,這叫她很不爽。老姑板著臉說:鎖柱子,你現(xiàn)在要是覺得老姑給你丟人,我抬腿就走。再不登你們家門一步!
別別別……我慌了。連勸帶說,總算把老姑拉到了附近的飯館里。
在飯館的衛(wèi)生間里洗把臉,我才依稀找到了那個十二歲清純少女的記憶。不過,只能是記憶了。都說女人老得快,老姑表現(xiàn)得尤甚。跟我一樣的年齡,老姑現(xiàn)在像個邋遢的老太婆。要不是她說話的聲音,根本分辨不出還是女人來。我瞅著狼吞虎咽吃大米飯的老姑,不明白當(dāng)初那個嫩蔥一樣的少女是如何蛻變成這般模樣的。
老姑井繩的輩分高,雖然跟我同歲,我卻要恭恭敬敬叫她老姑的。在鄉(xiāng)下,這叫“蘿卜不起眼長在了輩(背)上”。老姑那個時候特別有姑姑的樣子,記得有一次鄰村的大孩子欺負(fù)我,老姑護(hù)著我,跟一幫半大小子廝打在一起。老姑似乎從小就有打架的天賦,她那個時候就很能打。鄰村一個孩子叫風(fēng)匣,他的臉被老姑給撓花了。風(fēng)匣的家長不依不饒找上門來。我五爺爺(就是老姑的親爸)罰她在烈日下站著。老姑也倔強(qiáng),不肯認(rèn)錯。我心疼老姑,給她頭上遮片蓖麻的葉子,給老姑卷了兩張煎餅,她全吃了,還喝光了我端來的一大瓢水。喝完水就在墻角的沙土地上歡快地撒了泡勝利的尿,沙土地呲出的一個深坑至今還溫暖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吃飽了的老姑,抹一把嘴巴。
抬頭問我:你現(xiàn)在鬧好了。發(fā)達(dá)了?
我搖頭,說:馬馬虎虎。
老姑撇嘴:馬個屁虎,你看你那肚子,喝多少啤酒撐的???都公家錢。那什么,我不去家里了,到這找你有個事。你得跟我回老家一趟。
我說:老姑,你都到這了,不去家里哪成。
老姑嘆息:唉,老姑找你有事。你得幫幫我……
老姑醞釀情緒,像有個噴嚏爬半道,又出溜回去了。可是不甘心,還想往上拱,拱不上來,很糾結(jié)。我一直等著老姑哭出聲來,想不到老姑打個響亮的飽嗝,然后起身說:我先去方便方便。
不久就聽衛(wèi)生間里老姑一聲哀嚎,動天動地的。飯館里的顧客都嚇了一跳,幾個服務(wù)員沖進(jìn)去架出了終于來了情緒的老姑。這一哭不要緊,老姑一直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出不來。
老姑叫井繩這個名字很滑稽,不過這不怪老姑。五爺爺沒有文化,五奶奶更不用說。生了三個小子,一個閨女,起名字就是大問題。三個兒子,依次叫留根,留得,留代,到了老姑這,實在是起不出來叫留啥了。五爺爺不想求人,就因地制宜,生下最后一個孩子時,問五奶奶第一眼看到了啥,看到了啥,乳名就叫啥。于是,就有了井繩。老姑在家里排行最小,跟我的關(guān)系也最好。
老姑抽抽搭搭地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按說不該再管娘家的事情??墒堑亲约旱牡?,不能看著他老人家遭罪……
我的心也一沉,三十年了,很少跟老家那邊聯(lián)系來往,不知道五爺爺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給老姑拿了紙巾,叫她擦干眼淚慢慢說。誰知道,老姑把紙巾蹭一臉,眼淚還一個勁前赴后繼地往下滾。
越勸老姑哭得越兇。手機(jī)響了,在老姑的哭聲中,我接聽小蘇給我打的電話。小蘇問我在哪。我回答說陪我老姑呢。就打人那個。小蘇說,哦,有這么個事情,館里前些日子說要下去調(diào)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你不是說跟著下鄉(xiāng)體驗生活嗎?正好車?yán)镉械胤健?/p>
我腦子迅速轉(zhuǎn)一下,想起來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其實離老家不遠(yuǎn)。我看一眼老姑說:正好帶著我老姑一起去。
老姑井繩“嘎噔”一下止住了哭聲,瞅著我:你答應(yīng)了?
我說:嗯。親不親,打折骨頭連著筋。你是我老姑,你家的事情,我咋能不管?
3
車?yán)锏拇_夠擠的。比較胖瘦以后,他們決定把我塞到副駕駛上。小蘇開車,后面是館里的三個同事,外加老姑井繩。
老姑體格粗壯,別看是搭車回去,還不搭人情。因為她認(rèn)出了小蘇,在跟保安曉亮和老黃廝打的過程中,小蘇是站在實力強(qiáng)大卻處于劣勢那一邊的。老姑哭哭啼啼了半天,大米飯吃多了,上車就有點犯困。不管擠不擠,先睡了一覺。
這一睡不打緊,呼嚕如雷。偶爾還會在呼嚕的中間抽搭一下,想必是哭得太過傷心和投入了。好在這幾個同事跟我關(guān)系不錯,都笑著看我。
老姑以為我是記者。在鄉(xiāng)親的眼睛里,記者這個職業(yè)可是無所不能的。有困難,記者一來就給解決了。事情其實也沒有嚴(yán)重到老姑哭訴的那樣,都是家長里短的事情,誰家過日子都有勺子碰鍋碰碗的情況。
主要矛盾是五奶奶去世以后,五爺爺又找了個后老伴。兒女雖然開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五爺爺?shù)木髲?qiáng)。五爺爺倔強(qiáng)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我在老家的時候,有一年五爺爺上山挑柴火,結(jié)果來了脾氣,就在村街上摔扁擔(dān)。引得全村人看他跟一根扁擔(dān)慪氣。
據(jù)老姑說,前段時間五爺爺要跟后老伴結(jié)婚。這下三個兒子留根、留得、留代都不干了,鬧上門來。在我們農(nóng)村,一般娶后老伴都不辦結(jié)婚證,就是搭伙過日子。五爺爺這么一正式要跟后老伴辦理結(jié)婚證,三個兒子家拼命反對是有原因的。因為老家那要開發(fā)建鋼廠,土地要占。聽老姑說我還不信,一條山溝溝能建什么廠子啊。后來猛然想起還真有這么一回事,年初的報紙都報道了,聽說是招商引資的一項壯舉。這樣情況就復(fù)雜了,建廠把土地占了,五爺爺就能夠獲得一筆賠償金,數(shù)目不小。五爺爺真要是跟后老伴登記結(jié)婚,這財產(chǎn)就成了兒女們注意的焦點了。所以,五爺爺家開始雞犬不寧起來。三個兒子發(fā)動全家老小,把五爺爺?shù)暮罄习榻o抬了出來,送回了娘家。結(jié)果五爺爺后老伴的兒女們也動怒了,說我媽晚節(jié)不保再嫁給你們家,生是你們家的人,死是你們家的鬼,于是再給抬了回來。雙方目前就是隔三差五運(yùn)輸老太太玩。五爺爺氣得不行,要喝耗子藥。老姑心疼老爹的死活,這才萬般無奈找當(dāng)“記者”的我來調(diào)停戰(zhàn)爭。
我解釋很多遍自己不是記者,無效,老姑井繩認(rèn)了死理。還說:村里人都知道你當(dāng)記者的事情,我家的事情你不能看熱鬧。這事你得回去管管。尤其我那三個哥哥,你給報道報道,嚇唬一下,就不來搶老太太了。
我的幾個同事在后面苦不堪言,礙于我的面子,也不好多說什么。我只好賠不是,說到目的地我請大家下飯店。為了盡可能消除老姑井繩的呼嚕擾民,我們盡量談點藝術(shù)什么的,陶冶一下情操,消解一下噪音。
小蘇說:大作家的詩歌寫得真好。
我業(yè)余喜歡寫詩歌,這幾天寫了首紀(jì)念曼德拉的。在網(wǎng)上貼出去以后,點擊率驚人。
正說著曼德拉,老姑在后面撲棱一下驚醒了。問:哪有茅房?
大家都被老姑給問懵了,都瞅我。我趕緊問:老姑,是不是想去廁所?
老姑緩了緩神,搖頭,小聲嘀咕:我聽你們說慢點拉,慢點拉,以為到了茅房。
幾個人先后反應(yīng)了過來,開始都憋著,越憋越憋不住,小蘇率先發(fā)出了一串壓抑之下顯得很絕望的笑聲:哈哈……對……對不起……哈哈……
我緊張地回頭看老姑。老姑井繩的臉蛋子拉拉得像井繩那樣長,眼白翻著瞅小蘇。小蘇愧疚之中摻雜著快樂,不知所措,笑聲就像開閘的水一樣控制不住,繼續(xù)哈哈得沒完沒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小蘇手里握著方向盤呢。
我趕緊打圓場說:停車,停車,方便一下。
事情果然很糟糕,老姑井繩不是吃虧的人。她知道小蘇的笑聲里面帶著嘲諷,她不顧我的阻擋,跟小蘇說:妮子,我跟你說幾句話。
小蘇跟她去邊上說話,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什么。開始劍拔弩張,后來變得風(fēng)平浪靜了。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不知道小蘇是用什么辦法化解了老姑一觸即發(fā)的憤怒。
小蘇其實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我叫她小蘇而不稱呼她主任是有原因的。我們創(chuàng)研部原來的主任調(diào)走了,本來我的呼聲最大。大家以為我當(dāng)主任是板上釘釘有把握的事情了。誰成想領(lǐng)導(dǎo)卻把文化局的小蘇給調(diào)過來,而且一來就當(dāng)了主任,成了我們的頭。小蘇是個二十六歲的女孩,挺活潑的,原來在文化局開會的時候,見面小蘇長小蘇短的。冷不丁當(dāng)了我的主任,還不好改口。小蘇主任也挺大度,私下跟我說就叫她小蘇感覺挺親的。
4
車到了距離馬耳朵溝八里遠(yuǎn)的鎮(zhèn)上,這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們要在這里拜訪兩個民間的剪紙藝人。幾個同事去調(diào)研,小蘇負(fù)責(zé)開車跟我一起去老家。事先跟這邊的同事商量好了,要是馬耳朵溝住得不方便,晚上小蘇開車到鎮(zhèn)上住招待所。反正大家有手機(jī),可以在微信上及時溝通聯(lián)絡(luò)。
小鎮(zhèn)不大,鎮(zhèn)上超市里賣的貨物跟城里沒啥區(qū)別。重返老家,還是要給五爺爺一家?guī)┒Y物的。去超市一路選,老姑雖然嘴上客氣,手腳卻沒閑著,把車的后備箱塞滿了。我去買單,發(fā)現(xiàn)要買的貨物里多了箱白酒。記得五爺爺是不喝酒的,以為是服務(wù)員錯拿了白酒。剛要問詢,老姑搶先說:白酒給風(fēng)匣買的。
風(fēng)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跟老姑打架被撓花了臉的鄰村男孩來。心想我憑什么給風(fēng)匣買酒喝啊。老姑說:風(fēng)匣是你老姑父。
我“撲哧”一聲笑了,連說:再拿一箱好酒。
一路上小蘇跟老姑相處得很融洽,這叫我有點出乎預(yù)料。據(jù)說,小蘇的仕途才剛剛開始,她能夠一路沖上來做創(chuàng)研部主任,其實是沖著我們副館長的位置的。我這個人平時跟小蘇關(guān)系還好,她不難為我,總給我開綠燈,支持我創(chuàng)作,我自然也給足了她面子。
重回馬耳朵溝,感慨很多。三十年時光流逝,物是人非。老姑一路指指點點,給我講解介紹。初春的丘陵山地顯得還很蕭瑟,不過大田的春播已經(jīng)結(jié)束。遼西十年九旱,春播是要搶墑的。盡管有時候天氣還很冷,甚至有的年份這個時候還下點薄雪,苞米種子卻不能耽擱,直接干埋下去。等著暖和了,苞米就該出苗了。
看我說得頭頭是道,小蘇很佩服。說:想不到大作家還食人間煙火啊。
我得意地炫耀:怎么樣,這就是下生活的好處。你要是把種子泡了埋下去,到時候墑情不好,春天不下雨,苗可就出不齊了。哪個從鄉(xiāng)村出來的人,不懂得一點侍弄莊稼的常識呢。
小蘇說:種地能得多少錢,招商引資占了地,老百姓都去當(dāng)工人,多好。
老姑井繩嘴巴里嘖嘖幾聲:沒屁眼的市長,他就想著自己當(dāng)官的好處,給我們那點錢,我們這輩子行了,下輩子咋辦?給我們挖墳圈子呢。
小蘇被搶白了幾句,臉色不好看。
我問:招商的事情靠譜嗎?哪個領(lǐng)導(dǎo)來了不是一窩蜂先整點動靜,然后走人。
老姑伸個懶腰說:誰知道呢,這幫當(dāng)官的嘴巴不如好老娘們的產(chǎn)門,沒把門的。
小蘇聽得無可奈何,摁喇叭,驅(qū)散小路上幾只不怕車的綿羊。
車進(jìn)了村口,老姑眼睛尖,指著外面的山坡喊:你五爺爺在地里呢。
我也看清楚了,遠(yuǎn)處的山坡上佝僂著一個白發(fā)老人。我叫老姑坐著小蘇的車直接回家,我下了車,朝著山坡喊五爺爺。喊了七八聲,五爺爺才費(fèi)力地朝我這邊搭話:是喊我嗎?
五爺爺年齡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有點聾。看清楚了是我,抑制不住的高興。一個勁地跟我說:大孫子,你出息了。今天早上起來就感覺眼皮跳,門前的喜鵲也叫喳喳地鬧。你老姑說去城里找你,我沒當(dāng)回事。以為她說著玩。你爸媽身體都挺好的吧。一晃多少年沒見了,自打你們走了,就你爸爸隔三五年回來一趟……
我一直聽著五爺爺嘮叨,插不上話。
這片山坡地,土質(zhì)肥沃。粗略目量一下,也得有幾十畝。不都是五爺爺一家的。五爺爺瞇著眼瞅壟溝,里面除了黃色的土,再無他物。五爺爺卻說:鎖柱子,你聽聽。
我啥都聽不見。五爺爺嘿嘿笑,說:滿壟溝都是苞米種伸懶腰的動靜。走了這么多年,莊稼活都忘了吧?
我不好意思:我爸在陽臺上弄一空地,我跟他出去買的花盆,跑公園里面偷的土。栽不少蔬菜。長得挺好的,就是吃著不行。嫩不是好嫩,吃著發(fā)柴。
五爺爺搖頭,說:不接地氣,也沒有日頭照著。長出來沒勁。唉,等夏天的時候,你帶著你爸媽一塊回來。我給你掰苞米棒子,烀著吃??邪?,就著蒜泥茄子。
好啊,好啊,我歡快地答應(yīng)著。
五爺爺突然神情黯淡下來,說:沒幾天好日子過了。聽說沒,這片地都得占了,要建鋼廠,去年就有人在這量尺寸,聽說都上了電視和報紙,真要動真格的了。
我一下子想起此行的目的來。是啊,明年這塊苞米地可能就不見了,吃不上五爺爺家的烀苞米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因為這項轟動一時的招商引資項目,不但從經(jīng)濟(jì)上改變這個封閉山村的現(xiàn)狀,其他方面也受到?jīng)_擊和碰撞。
五爺爺咳嗽一陣,說:你老姑喊你家來,我沒擋著。早晚也得麻煩你一回,咱們家族出息的人家,還就你們家。你看,你爸媽都是國家干部,你也是記者。家丑不可外揚(yáng),我這么大歲數(shù),也不愛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的糠都抖摟出來??墒?,事趕到這了,不解決也沒法。我也不怕磕磣了。
我坐在山坡上靜靜地聽著,我腳下的土壤里,千百顆苞米種子正在蠢蠢欲動,一起傾聽。
五爺爺腿腳不利索,就著土坡坐著,話匣子打開,根本也不用我插嘴了。五爺爺是村子里第一個木匠,我們馬耳朵溝村出的木匠特別多,據(jù)說都是五爺爺?shù)耐阶油綄O。五爺爺年輕那會,帶著幾個徒弟出去干木匠活,每年都能夠賺回來不少活泛錢。
五爺爺娓娓道來:你五奶奶走得早,你三個叔叔都成家了,你老姑出了門子。我體格也不好,受過那回傷以后,腿腳就不行了。要不是后老伴照顧我,我活不到今天。你家是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好,知道疼老的。三個兒子不如一個姑娘,你老姑對我沒說的。后老伴就是她幫著張羅的。這些年陪著我,把我照顧得挺好。頭年她得病了,下不來地了。我們在一起就是搭伙,也沒辦結(jié)婚證?,F(xiàn)在孩子們硬把她往自己家送,人家兒女也不愿意要。跟我一場,到了還鬧這么個下場。鎖柱子,咱們家沒出過這樣陰損壞的事情。我就想跟她登記結(jié)婚,給她個名分,你是記者,這事你得幫我弄弄。
聽著五爺爺?shù)闹v述,我心里一陣發(fā)酸。迎著他殷切的眼神,我就趕緊表態(tài):五爺爺,老年人再婚不算事。還有啊,你們都在一起過了快十年了吧?整十年,那更沒有問題了。已經(jīng)是事實婚姻了,就差領(lǐng)個證。誰去鄉(xiāng)政府民政那,這事都能夠解決。
五爺爺?shù)难劾锪魈食隹旎畹墓饷?,說:那敢情好了,回家,晚上叫你老姑父過來陪你喝頓酒。也沒啥好吃的,都是農(nóng)家飯菜。
5
從臉上留下的傷疤就認(rèn)出了老姑父,老姑父風(fēng)匣是個實在人。老家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村子小,風(fēng)沙大,馬耳朵溝人沒啥話,就聽小酒唰唰下。老姑父風(fēng)匣不會客套,上了酒桌就一通喝。老姑開始給他使眼色,他仍然悶頭喝。老姑就不再客氣,一腳踹過去,老姑父紅著臉掉炕下去了。起來出門,一會兒就聽摩托車遠(yuǎn)去的聲音。我趕緊勸老姑喊住老姑父,喝酒以后騎摩托車危險。老姑不理會,說:沒事。都是熟道。家里晚上不能沒人看家。毛驢半夜要喂料,都揣了駒子了。早上還得喂豬,不然豬老拱豬圈門子。
小蘇看得目瞪口呆。老姑親自上陣,倒酒,首先跟五爺爺說:爸,鎖柱子一來,啥事都能夠解決。你就放心吧。鎖柱子如今發(fā)達(dá)了,給你買的這些東西,都不是花自己的錢,全是公家的,那張小卡片就一劃拉完活。你說,咱國家得養(yǎng)你們多少閑人啊?
小蘇“咯咯”笑著瞅我。我不好意思,心想,明明是我的工資,偏要說是公家的錢。
“五奶奶”安靜地躺在炕上,不能動。我進(jìn)門問候了她幾句,她只會朝著我笑,五爺爺不敢叫她說話?!拔迥棠獭币郧笆遣粫R人的,在鄉(xiāng)村老家十里八村備受尊敬的“五奶奶”得了這個病以后,只要一張口跟人說話,她只會說三個字“你媽蛋”。
按照五爺爺?shù)脑捳f,得的是怪病。
小蘇跟著老姑井繩一起進(jìn)來的,往家里搬東西,順便跟“五奶奶”打招呼,五奶奶看著一炕的好東西,感激地朝小蘇說:你媽蛋!
小蘇一下子愣在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老姑大大咧咧地說:沒事,這是我爸后老伴,我叫姨,得病以后見誰她都操人家的媽。
老姑挺能喝酒,話也多。批駁無能老公風(fēng)匣:就知道喝,一個屁都不會放。來,老姑求你們辦事,你們辛苦了。今天晚上咱們就敞開了喝。
我始終對老姑為什么嫁給風(fēng)匣感興趣,老姑呲牙嘿嘿一笑,在燈光下狀如鬼魅。老姑說:你走以后,咱班同學(xué)老打架,哪回我都把你老姑父撓滿臉竄花。撓完他們家人就找你五爺爺鬧,撓一回找一回,說破相耽誤他說媳婦了。后來實在看他可憐,就嫁給他了。
本來是計劃開車回去的。從山坡地里下來的時候,同事在微信里還問詢我們。我當(dāng)時回了句:不晚的話就回去。想不到小蘇酒量不行,被老姑幾下子就給灌多了。走是走不成了,就趕緊給那邊打個電話。電話里很嘈雜,想必是鎮(zhèn)上的文化站宴請。我簡單說了情況,那邊怎么回答的也沒聽清楚。
五爺爺囑咐我早點休息,我哪有困意。跟老姑商量明天咋解決這事,明天要不要去直接找鎮(zhèn)政府那邊管民政登記結(jié)婚的干部。老姑說:不是登記的事,登記就一個本本,主要還是我那三個哥。你得跟我去挨家嚇唬,鎮(zhèn)住他們就好說。
我笑了,說:老姑,你別一說話就動刀動槍的。有理講理,講不通還有法律。
老姑說:你是不知道,要是好辦事,我能找你嗎?行了,今天都累了,歇著。里屋有地方。
老姑也進(jìn)了里屋休息了,我跟五爺爺再坐一會兒。聊聊這三十年馬耳朵溝的變化,里屋傳來老姑的呼嚕聲,五爺爺把“五奶奶”倚在后背的枕頭放平,像哄孩子似的說:睡吧,睡吧,沒有妖精,我在你枕頭底下放笤帚疙瘩了,鎮(zhèn)住了。
“五奶奶”安詳?shù)匦α诵?,輕聲說:你媽蛋!
五爺爺瞅我一眼,翻譯道:你五奶奶說,都睡吧。
我出去轉(zhuǎn)一圈,在月亮地里走了走?;貋淼臅r候,五爺爺和“五奶奶”酣酣入睡了。撩了簾子,進(jìn)里屋。老姑撲面而來的呼嚕聲引領(lǐng)著我找睡覺的地方。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里屋也是一盤炕,連著外面的。老姑在炕梢呼嚕不斷,自娛自樂折騰得挺歡。小蘇靜靜地在炕的這一角,睡得很安靜。
我瞅瞅屋子里,再沒有什么床之類可以睡覺的。地上赫然擺著一臺冰柜,閃爍著紅色的燈。夜晚安靜下來以后,會聽到冰柜喘息一樣嗡鳴著。聽動靜,是臺老冰柜了。
看來我只能睡中間地帶了。我猛地想起,我跟小蘇不能離著這樣近的。這樣睡肯定是不合適的。可是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輕輕脫了襪子,其他的衣服沒有脫,慢慢鉆進(jìn)了屬于我的領(lǐng)地。還沒睡著,就聽見小蘇輕聲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小蘇一直沒睡。
我歉意地說:小蘇,你還沒睡啊?
小蘇說:你聽你老姑那動靜,還有那大冰柜,我能睡得著嗎?
我說:你看,都怪我,叫你見笑了,委屈了。
我起身下地,找冰柜的開關(guān)。摸到了電源插頭,給關(guān)了。重新回到炕上,聽小蘇那邊也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迷迷糊糊中,感覺小蘇鉆了過來。扯開我的被子,一下子就貼近了我。她的呼吸一下子跟我近了,我的心狂跳了起來。趕緊回頭看老姑那邊,好在呼嚕依舊。小蘇緊緊抱著我,一下子吻住了我。我有些迷亂,頭腦里一片空白,做夢也沒有想到小蘇會對我這樣。她吻我,我也沒客氣也去吻她。吻著吻著就去解她的衣服。結(jié)果遭到了反抗。
我趕緊自覺起來,主動不去吻她了。手腳也開始規(guī)矩起來,想不到小蘇卻捉了我的一只手,放在她胸口。我再次被撩撥起來,以為這次有機(jī)可乘。手又開始不要臉起來,摸到了她的乳罩,想解開。結(jié)果再次遭到反抗,弄得渾身是汗了。
老姑在那邊又翻個身,大喊一聲:風(fēng)匣,給我鏟子。
黑暗中,小蘇和我都嚇了一跳。
我把小蘇推出被子外,說:不準(zhǔn)再來搗亂。好好睡覺。
小蘇調(diào)皮地鉆了出去,不久,又試探著把手伸進(jìn)來,像上次一樣捉著我一只手。有了剛才的教訓(xùn),我索性不動了。小蘇就一直牽引著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沒有想到這次乳罩是開的了。小蘇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乳房上。黑暗中,我看不見小蘇的乳房。卻能夠感覺到那份堅挺和柔軟。小蘇的乳房不大不小,握在手里像一團(tuán)暖玉一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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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的時候,里屋已經(jīng)空無一人。屋子里亮了,看清楚了墻角的那個大冰柜。此時,它也好像累了一樣,不再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