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
那一畦菜地
范曉波
范曉波
作家名片:范曉波,1970年生于江西鄱陽,迄今在《人民文學(xué)》《讀者》等報刊發(fā)表文章若干,被稱為江西散文三騎士之一。
學(xué)校的老盒子間拆除后,一時沒錢建新樓,地就荒在那里,成了野草、野蟲和黃鼠狼的樂園。租住在教工宿舍陪讀的家長不少是種田的好手,吐口唾沫遺憾地說:“廢了一塊好地,長草還不如長菜呢。”便從家里帶來鋤頭、鋼鏟,半個下午就墾出幾畦菜地來。
年長的教師不少來自鄉(xiāng)村,早年都有種菜的經(jīng)驗,看著人家熱火朝天地自給自足,勞動的技能很快被激活。大家各置農(nóng)具,加入墾荒的隊伍。
母親是其中之一,和她做伴的是幾個要好的師母。她們早晨一起練劍,傍晚一起侍弄菜地,還結(jié)伴去榨油坊買枯餅做肥料。
我長期在外地工作,回家休假時,曾聽父親嘲笑母親:“你媽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種個菜都要和人家比輸贏?!?/p>
母親也常控訴他,“十幾米的路,叫他拎桶水都不肯。整天就是忙,一個退休返聘的人,總占著位子做什么?!备赣H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不愿沾菜地邊的,總覺得那是婦女做的事。同蔬菜相比,他更關(guān)心的是學(xué)生們的學(xué)習(xí)。
母親生病前我肯定跟著她去過菜地,只是印象并不深。這一次和那一次的影像混淆,最后什么也記不清了。那時每次回去,都要外出會老朋友,很少在家吃飯,也不太留心菜地之類。
2008年母親查出重病后,來南昌手術(shù),在我這邊休養(yǎng)一段時間,還總打電話讓妹妹和鄰居幫著照料菜地。父親也被打發(fā)回去過幾次。
沒住多久,母親堅持要回去。她笑著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蔽抑浪男乃迹饕遣辉付鄤诶畚覀?,也怕荒廢了菜地。她不打牌,也沒什么嗜好,種菜成了退休后的主要工作。
我陪她一起回去,一起去菜地。
一到菜地,見莖葉委頓,稗草橫生,她就埋怨父親不盡職,讓我?guī)椭黄鸫羁喙系闹Ъ?,鋤地里的雜草。
我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菜地。菜地南側(cè)的舊盒子間殘垣尚在,地面散落著許多苔跡斑斑的磚瓦,西側(cè)入口處的大土堆旁站著一棵老楊樹,樹冠的濃蔭覆蓋了一小半的菜地。除了拎水扛農(nóng)具,我也幫不上忙,就蹲在土堆上看母親忙活,聽斑鳩在樹梢上練嗓子。
手術(shù)讓母親驟減了二十多斤,幾個月前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深秋的陽光覆在她彎曲的脊背上,看得我眼內(nèi)微微發(fā)熱。
回南昌后,我每天都給她打電話。她有時和師母在散步,有時在菜地。
充滿希望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母親病情復(fù)發(fā),并再次求醫(yī)。2010年春天回縣城時,疾病把她折磨得不剩多少體力。起初,她仍不時去菜地轉(zhuǎn)轉(zhuǎn)。身體瘦得露出骨形后,她就閉門不出了,讓父親去菜地除草澆水。秋天,母親的生命最終枯萎凋落。她親手開墾的菜地卻仍蓬勃興旺。
從那以后,父親徹底變了一個人,每天有三件事雷打不動,一是早上去墓地看母親,二是傍晚步行五公里,三是照看菜地。
我每次從縣城回南昌時,他都要去菜地摘幾樣菜,用塑料袋包好,硬塞給我。父親種菜的手藝比不上母親,青菜幫子又老又大。他不是細心的人,菜葉子沒弄干凈就封死包裝好。塑料袋在冰箱里放了幾天,打開清洗時,常有蛞蝓之類的東西爬出來。
所以每次啟程時,我都和父親拉扯一番。我跟他說:“每次帶那么多菜回去,吃一半爛一半,少帶點?!?/p>
他喊道:“我一個人,吃得掉這么多菜嗎?”“一個人”這三個字咬得又慢又重,說著眼睛就紅了。
母親離開后,我不愿再去菜地,怕遇上那些和她相熟的師母,也怕看見她在菜地上方留下的空白。父親去菜地摘菜,我就打發(fā)女兒去陪同。
有一次,父親往汽車后備廂里塞了不少臘肉和煎魚。鉛灰的云層飄灑著雪籽和濕漉漉的雪瓣,車子都發(fā)動了,他忽然想起來,早晨去菜地忘了摘雪里蕻。
“臘肉炒新鮮的雪里蕻,下稀飯不曉得有多好。”他說著,當(dāng)即冒雪往菜地疾走,不出四五米發(fā)梢上就挑起一片白亮的水燈籠。
再打發(fā)女兒去就不合適了,我撐開傘,跟了上去。
一路上卻沒有話,到了菜地,仍是如此。父親埋頭用剪刀剪雪里蕻,雪里蕻被霜凍埋了一整夜,葉片上結(jié)滿晶亮的小冰凌。父親手笨,不幾下就被劃破了,龜裂的皮膚滲出殷紅的血。我要替他,他一甩胳膊,“你哪里會!”他埋頭不再理我。
我僵在那兒給他打傘,細密的雪籽敲打在傘面上,一陣一陣地吵鬧。
母親走了差不多四年了,喜好旅行的父親再沒離開過縣城一步,連南昌都不肯來一下。他總說:“家里怎么可以關(guān)門吊鎖?你媽回來怎么辦?!彼睦碛陕犐先ズ芑奶疲稽c也不像高中物理教師的言論。
父親風(fēng)雨無阻地堅持每天的功課,早晨去后山的公墓跟母親匯報頭一天的大事小情。母親記掛的菜地也跟著沾光,綠意蔥蘢地延續(xù)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