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距離石家莊200華里,下槐鎮(zhèn)干渴的麥地黃了,這不是豐收的跡象,而是在預示一年將顆粒無收。
我們的車子在這個地圖上找不到圓點的小鎮(zhèn)停了下來,遠遠望去—湖泊、村落、緩慢的山勢,好一處鄉(xiāng)村美景。
這是怎樣的一個村莊呢?我想起博爾赫斯的小說《沙之書》,是那種神秘的誘惑占據了我。對于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經驗的我來說,走進一個村莊的內部是何等的困難,我節(jié)氣不分且對農事一無所知。這就注定了“我”,或者說是“我們”只能成為一個村莊的觀望者,一個過客,它巨大的秘密將永遠不會向你吐露。
確切地說,《下槐鎮(zhèn)的一天》并不是鄉(xiāng)土詩,甚至就連鄉(xiāng)村題材的詩也算不上。沒錯,我寫的是一座村莊,是一個真實的、有據可查的村莊,但它已經不是農人心里的那個村莊了。而是一群城市游客眼中的映象。你可以說,瞧,下槐鎮(zhèn)的景色和你寫的一模一樣。僅此而已。當我們借助詩意遮蔽了村莊的真相,我們還能寫出些什么呢?
也許正是因為我的誠實,這首詩才向我開敞了它的無限可能性,當下槐鎮(zhèn)“咣當”一聲,向我關上了拒絕之門,我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好奇心。想像與經驗的契合,原生景象與虛擬事件的重疊,構成了具有文本意義的“下槐鎮(zhèn)”。
我讀過許多描述農村生活的書,也見識到一些有關鄉(xiāng)村生活的種種:災難、貧窮、愚昧和執(zhí)拗……下槐鎮(zhèn)不過是這些村子中的一個,它其實是中國廣大農村的一個代名詞。它們的命運和結局,深重得讓人無法去觸摸。發(fā)現了這一點,我相信任何一個人都不再敢輕易地去“揭示”了,那只能顯示出自己的力不從心。所以,我能夠做到的就是客觀地、冷靜地、不動聲色地“描”出它的地理景觀。
我常常羨慕那些優(yōu)秀的鄉(xiāng)土詩人,他們身置其中,能夠抽取到生活內部的精髓,以主觀視角來體現對“鄉(xiāng)村”的闡釋,這種美是真實可靠的。
《下槐鎮(zhèn)的一天》,只能算是我眾多詩歌中的一首,但是它經歷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后,仍然反復被讀者和評論家們提及,我想這是因為它具備了詩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詩人樹才評論道:“這首詩從縱向看,時間活生生地流淌著,從橫向看,空間以歷史感和一個地點的命運顯現它的神秘和厚重。在這首詩中,時間與空間,個人與歷史,景物與內心,詩藝與主題,都顯得開合有度,處理得恰到好處?!?/p>
評論家霍俊明指出:“《下槐鎮(zhèn)的一天》在我看來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一個詩人的一首孤立的詩作,而是會牽涉到很多當下中國具有‘特色’的詩歌現象、詩歌問題和‘現實’境遇。換言之,這個文本更像是春天里的一個燃燒的綠色導火索,它最終引爆的將是整個遠方的草原。”
這些評價我實在不敢當。當我寫作它時仿佛處于一種不可言說的混沌狀態(tài),反而是,寫出它后才越發(fā)感到了清晰,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遠遠地,我和一件神秘的事物相遇了。我只能說出它的形態(tài),我不能描繪出它的魂魄。帶著這種敬畏感,寫出了 《下槐鎮(zhèn)的一天》。如果有人問起我,當真有“彎腰提水的農婦” 、“垂暮的老人,和他指向天邊的手”嗎?也許有吧,但他們不在下槐鎮(zhèn),而在中國的另一個村莊。
(文_李南)
—李南
平山縣下槐鎮(zhèn),西去石家莊
二百華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載過多少年代、多少車馬。
今天,朝遠望去:
下槐鎮(zhèn)干渴的麥地,黃了。
我看見一位農婦彎腰提水
她破舊的藍布衣衫
加劇了下槐鎮(zhèn)的重量和貧寒。
這一天,我還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靜的笑意和指向天邊的手
使我深信
鋼鐵的時間,也無法撬開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鎮(zhèn)
深遠、巨大的秘密。
下午6點,拱橋下安靜的湖洼
下槐鎮(zhèn)黛色的山勢
相繼消失在天際。
呵,過客將永遠是過客
這一天,我只能帶回零星的記憶
平山下槐鎮(zhèn),坐落在湖泊與矮山之間
對于它
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