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桑德斯被譽為 “作家中的作家”,小說風格被歸納為“陰暗地有趣”和描寫了“處在普通與非凡壓力下的人類自我”,他是那種基于現(xiàn)實但更是帶著不屑于現(xiàn)實的作家。想象力和對凡庸事物上荒誕斑點的超級洞察力,是喬治·桑德斯的厲害之處。
喬治·桑德斯在談及他將自己這部短篇小說集《十二月十日》改編成劇本時說:“改編教會了我超越語句,從更大的結構上去看待一些問題。因為對劇本而言,你就算寫出漂亮的句子也沒什么用處,而對話最好不要太花哨。所以,這就迫使你去思考故事的整體結構—這種思考的結果,有一部分就體現(xiàn)在這部最新小說集的故事當中。”大概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我不喜歡喬治·桑德斯的小說語言,凌亂、浮躁和充滿功利色彩,少了傳統(tǒng)小說中的“韻味”。
小說被改編成劇本,這大概是對于優(yōu)秀小說的一種額外褒獎—這只不過是剛剛開始的時候,隨著電影工業(yè)遠超傳統(tǒng)圖書和電子書的魄力和魅力,而此時我們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為電影工業(yè)服務,甚至自愿將寫字這件事變成電影體系里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小說家轉身變成編劇,這沒什么不好的,不過這跟我在看《十二月十日》這部短篇小說集時最明顯的感受倒是有點關系,即,小說的畫面感和對話,以及對生活片段的切割、作家本身的對“故事整體結構”和小點子的過于依賴,都相當貼近了電影這門藝術。
如果說小說還有什么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方向,那么將之影像化和與其他藝術雜交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當然可以看成它的一種未來。但是,倘若我們覺得在互聯(lián)網、商業(yè)大片、電視劇、網絡短片、微電影等新技術和新產品不斷翻新涌現(xiàn)的情況,小說可以停止,或者被扼殺了,這也是大體上不會錯的。
喬治·桑德斯在《逃離“蜘蛛頭”》這篇小說中,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科幻邏輯,將人物設定在新型藥物的實驗室里,那些被動接受實驗的人,是可以被科學家控制情緒的,他們馴順、實言、斷魂、暴躁、速怒等等,都是可以通過注射藥物進行控制的。如果說人類依賴藥物為自己找到了和諧生存方式,那么其極致的去處可能就是一個冷冰冰的化學實驗室,那里可以合成出需要的一切精神、生理需求。
可怕的不是通過化學藥物讓我們獲得了什么感受、重溫或者彌補,而是在藥物的調控下,我們竟然還可以“愛”—這么復雜的情緒在注射器里藥物的安排下,輕易就可以實現(xiàn)了。愛作為一種人類必不可少卻又常常無法控制的精神生活,在這里(也許是人類未來的某一天)是可以控制的。進而再通過利言劑、速勃劑、ED566(讓人放棄羞恥的)等等,將愛變成一種行為進而堂而皇之地屢試不爽。
喬治·桑德斯不僅絕望地為人類提供了一種荒誕和自我毀滅的可能性,也相當聰敏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的一個“弱”點,即,貪婪而急功近利地妄想改造我們自身,對先天性的否定。我們當然還可以樂觀地去預測未來的悲觀景象,比如說當一個身在廣州的少女情竇初開企圖品嘗愛的滋味之時,她可以來到位于北京路臨街的一家二樓小店中,像花錢為自己文一個愛的符號或者做一個新發(fā)型一樣,她置身于封閉的空間,通過注射以及相應的情景,便可以感受到以往人類要通過漫長的暗戀、告白、約會才能感受到的愛情。
為什么這么詳細地解讀喬治·桑德斯短篇小說集中的一篇小說呢,就是我覺得這篇小說也能預示著小說這種形式的消失—它會像人類以往的要通過復雜的藝術鑒賞審美才能獲得的感受而今天只需點開一個一分鐘的視頻就能完成一樣,短暫、迅速、直達、快捷。某種程度來說,我們閱讀小說不就是要獲取一種震撼、傷感、喜悅等情緒的共鳴嗎,那么現(xiàn)在已經有猶如化學藥品般的物質和形式可以使之實現(xiàn)了。
美國著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自由》與《糾正》的作者喬納森·弗蘭岑,在論及小說這種藝術形式時曾經寫過:“不想要讀的理由之一:它是小說。難道我們過去兩三年間不是已經不約而同達成共識,小說是屬于報紙時代的物事,注定會隨報紙的式微而式微(唯一差別是比報紙式微得更快)?就像我一個當英語教授的年老朋友愛說的,小說是一個有趣的道德兩難式:我們會因為沒有多讀一些小說而內疚,但又會因為讀這一類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內疚。所以,去掉世上一種會讓我們內疚的東西不是更好嗎?”
這不是什么聰明的預言,而是一種為現(xiàn)實處境發(fā)散出來的悲憫情懷?!翱捎锌蔁o”的意思不是它不夠重要,而是它的所謂功用可以被輕易取代,正如喬治·桑德斯為我們描述的那種實驗室情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