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盡瘁、不怕死的總統(tǒng)

格魯吉亞獨立后，國內(nèi)黨派林立，明爭暗斗激烈，局面混亂不堪。1992年秋，有一定國際威望的謝瓦爾德納澤被“請回”格魯吉亞收拾局面。他先當國務委員會主席，后任議會議長，1995年11月，以高票當選總統(tǒng)，后又連選連任，直至2003年辭去此職。

1986年秋，我陪我國駐蘇聯(lián)大使李則望同志到過格魯吉亞。那時還屬于蘇聯(lián)的這個“上帝的后花園”處處鳥語花香，一派歌舞升平。1995年春，我出任駐格魯吉亞大使，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我到第比利斯不久，恰逢格魯吉亞獨立5周年。因為對“獨立”的到來誰都沒有思想準備。這個國家當時處境之艱難，想像力再豐富的人恐怕都難以想像。我到任前后的整整一周里，使館里的水龍頭連一滴水都流不出來。我到總統(tǒng)府遞交國書時，得知連這幢“國家第一樓”的供電也是“說停就?！薄６Y賓官不敢讓我坐電梯去見總統(tǒng)，免得一停電就被困在那個小廂子里?？偨y(tǒng)府是座老建筑，層距特別高，至少有八九米。按現(xiàn)今民宅層距的標準算，我實際上爬了十八九層樓才到達遞交國書的大廳，同行的還有我的夫人和另一名女外交官。

面對這樣一種局面，謝瓦爾德納澤總統(tǒng)也束手無策，只好不分晝夜地拼命工作。總統(tǒng)辦公廳主任馬姆拉澤告訴我，總統(tǒng)每天起碼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沒有歇過一個節(jié)假日，也沒有休過一天假。 有一次，我陪謝總統(tǒng)去歷史名城庫塔伊西參加一項慶典。從上午9時到第二天凌晨1時，他連續(xù)參加了13項活動，而且大多是步行。途中，只在路旁的特設小攤上隨便吃了幾口抓飯。深夜1點半，他又飛回首都，上午9時準時到總統(tǒng)府上班。

雖然格魯吉亞是蘇聯(lián)著名的避暑勝地，但如今格魯吉亞的議員們夏天不去休假避暑，而是留在議會大樓里進行沒完沒了的“熱辯”。謝總統(tǒng)白天處理日常公務，晚上則到議會去辯論，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清晨兩三點鐘才“收兵”。

有一次，我對謝總統(tǒng)說，真羨慕他有一副鐵打的好身板，同時勸告他，機器再好也不能老轉(zhuǎn)，望他注意休息。他說：我也知道，我這部“老機器”已經(jīng)不停地轉(zhuǎn)了好多年，也該歇一歇、休整休整了；可是，國家面臨著許許多多困難，我哪里有心思休息！

格魯吉亞人生性勇猛強悍，這在謝瓦爾德納澤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他特別喜歡與平民百姓見面和聊天。有一次，謝總統(tǒng)視察完一個工廠后剛上了車，卻又突然從車里走了出來。原來，迎面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有一群人正在向他招手。他大步地走了過去，把僅有的一名警衛(wèi)遠遠甩在后面。人們把他圍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我與同車的總統(tǒng)辦公廳主任立馬往前趕。我邊走邊說：“這太危險啦！要是蹦出個歹徒來，總統(tǒng)身邊連個警衛(wèi)都沒有?！敝魅魏芪卣f：有什么法子，你一跟他提，他就跟你急，你不要將他與老百姓分隔開！還說：你用不著擔心，老百姓無處不在，他們才是我最可靠的警衛(wèi)員！總統(tǒng)還拿列寧來當“擋箭牌”，說列寧最喜歡見老百姓，最愛與老百姓聊天。我對主任說，因為如此，列寧才遭到了卡普蘭的暗算，真擔心哪一天在總統(tǒng)身邊也蹦出個“卡普蘭”來！

這還真應了一句外國老話；說禍禍就到。1995年8月29日晚，謝總統(tǒng)在議會大院內(nèi)上了車正準備離開時，車外突然發(fā)生了爆炸。我當時正在莫斯科出差，從俄羅斯電視臺的實況中看到，謝先生滿臉是血，可他還站在街頭、滔滔不絕地怒斥恐怖分子無恥下流。

格中兩國是天然盟友

我先后在四個駐外使館工作了18年，其中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格魯吉亞度過的，這一年零八個月令我最為難忘。上至國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都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在這個國家，我享受到了在別的國家所享受不到的殊榮：應謝瓦爾德納澤總統(tǒng)的盛情邀請，我曾有幸多次陪他到外地視察。

有一次，謝總統(tǒng)在一個大型群眾集會上談到國內(nèi)問題時說：格魯吉亞目前很困難，我這個總統(tǒng)也很難，但有朋友們支持，我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之后，他突然宣布：中國大使現(xiàn)在就同我們格魯吉亞人在一起，他坐在主席臺上?？偨y(tǒng)接著說，格魯吉亞人少，只有幾百萬；但中國人多，有十幾億！幾百萬加上十幾億，我們的力量就會大出幾百倍！話音未落，全場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我隨謝總統(tǒng)在外地視察時，一般都注意跟在他的身邊。有過好幾次，格魯吉亞人用格語介紹情況，總統(tǒng)一邊聽，一邊主動給我“當翻譯”，用俄語扼要地加以解說?？偨y(tǒng)視察完與我告別時，每次都忘不了說：謝謝大使能來陪我，謝謝大使總是同我們格魯吉亞人在一起。

在格魯吉亞工作期問，我常常與謝總統(tǒng)談反對國家分裂的問題。他講得很深、很透徹、很動感情?？偨y(tǒng)說：你們中國有個臺灣問題，我們格魯吉亞則有個阿布哈茲問題。兩個問題的實質(zhì)都是一樣的：有人在搞分裂。他動情地說，你們中國要是在北部與我們格魯吉亞為鄰，那該多好?。】上У氖?，“鄰居”是沒有辦法選擇的，是“上帝安排的”。他不只一次說：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哪個領導人比我更能理解中國朋友們的“痛”了，因為只有我才有同樣的“痛”；格中兩國真是心心相印，是天然的盟友；在所有外國朋友的聲援與同情當中，來自遠方中國的支持最有分量，最有價值！總統(tǒng)還告訴我，他在內(nèi)部一再講，中國朋友們有關臺灣問題的立場是一堵又高又厚的墻，誰都別想碰它一碰！

總統(tǒng)外事顧問格拉先生告訴我，謝瓦爾德納澤總統(tǒng)在臺灣問題上交待得很明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都要聽中國大使的，不能“越線”，在具體操作時，有什么事如把握不準，要立即征求中國大使的意見。

中國領導人的殊榮

謝瓦爾德納澤總統(tǒng)十分尊敬我國領導人，言談舉止間充滿著一片深情。

1996年6月下旬的一天，我告訴謝總統(tǒng)：江澤民主席出訪乘坐的專機將于7月2日中午飛越格魯吉亞領空?？偨y(tǒng)得知后十分高興，說他此刻心情比較矛盾：一方面當然希望中國主席的專機能準時、順利地飛越格魯吉亞的上空：另一方面則又盼望屆時能出點不大不小的“情況”，好讓中國主席能從天而降。后來我得知，謝總統(tǒng)特地交待第比利斯機場領導，要做好中國主席的專機臨時降落的一切準備。他還讓總統(tǒng)禮賓官將他7月2日整天的工作日程空著，以便隨時到機場迎接中國國家主席。7月1日，機場場長請我去“看房子”。原來，機場大樓和機場旅館已于6月30日提前兩天騰出四五十個房間，供江主席和代表團人員一旦到第比利斯臨時休息用。格方朋友說，外國元首乘坐的專機飛越格領空是常有的事，但能享受這種“特殊”待遇的只有中國主席一人。

7月2日中午，江主席乘坐的專機飛越格魯吉亞上空時，機場場長還特地邀我到塔臺兩個雷達屏幕前觀看專機飛行的實況。次日，我向謝總統(tǒng)談及此事時，他很高興，風趣地說：還是你大使的面子大，別看我是總統(tǒng)，人家可不讓我到塔臺雷達屏幕前去享受這種殊榮。

1996年4月中旬，錢其琛副總理對格魯吉亞進行了正式訪問。事前，謝總統(tǒng)吩咐要“按國家元首規(guī)格”來接待這位“老朋友”。他親自與錢副總理會談，還舉行了盛大的國宴和隆重的歡送儀式。兩位領導人進行過五六次推心置腹的交談。錢副總理對這次訪問很滿意，離開第比利斯之前在迎賓館“總統(tǒng)樓”對我說，謝瓦爾德納澤總統(tǒng)很熱情，把他當作元首接待。

謝氏“黑色幽默”

格魯吉亞人生性幽默，而謝瓦爾德納澤出生的古利亞地區(qū)則是格魯吉亞幽默文化的搖籃。謝先生的幽默在格魯吉亞是盡人皆知的。我這個外國大使就被這位“格魯吉亞頭號幽默大師”“幽默”過兩回。

1996年11月27日，我去向謝總統(tǒng)辭行。此時，總統(tǒng)府的供電情況已大有改善，可以不用爬樓梯了。謝總統(tǒng)一坐下來就“繃著臉” “沒頭沒腦”地拋出了兩句特硬的話：“我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回！”我一聽嚇了一大跳，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兩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致“激怒”一國之君，一見面劈頭就“遷怒”于我？！在這一瞬間，我心里感到特別委屈，甚至埋怨起“家里”來：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為何不事先給我打個招呼？！謝總統(tǒng)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我實在太木，于是使出一個特有的“謝氏眼神”，狡黠中透著善意，同時，還提高了嗓門，讓每一個字都有節(jié)奏地從嘴里蹦出：“我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回！”在總統(tǒng)“吼”了兩次的“抗議”聲中，我悟出了他要挽留我的一片深情，一股一輩子也難得出現(xiàn)幾回的暖流，頓時流遍了我的全身。

還有一次，謝總統(tǒng)在外地視察時，遠遠發(fā)現(xiàn)一個人，便拉著我的手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給我介紹：紹塔，斯大林黨！原來，這是格魯吉亞的一個小黨——斯大林黨的主席。謝總統(tǒng)對紹塔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要競選總統(tǒng)嗎？我給你這位老朋友支個招，肯定靈！然后，總統(tǒng)向著我努了努嘴，貼著紹塔的右耳說：好家伙，十幾億張選票哪！之后，他又狡黠地、似問非問地對我說：斯大林黨！大使能不給它個機會嗎？！總統(tǒng)還沒等我說話，就沖著紹塔哈哈大笑，說：你看，你看，那么些“天文數(shù)字”般的人站在你那一邊，我還敢同你爭！

2003年初，在某一大國策劃下，格魯吉亞的反對派發(fā)動“倒謝”運動，后來，“擁謝派”和“倒謝派”的對抗發(fā)展到首都街頭上。11月，格魯吉亞的反對派指責議會選舉存在舞弊，在首都第比利斯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反政府示威。23日，反對派領導人薩卡什維利手持一朵玫瑰，帶領大批支持者沖入議會，要求謝爾瓦德納澤下臺，史稱“玫瑰革命”。謝爾瓦德納澤當日在議會上莊重地說：為了避免國家陷入分裂、人民遭受災難，我現(xiàn)在就辭去總統(tǒng)一職。近十年來，他一直靜養(yǎng)在家，偶爾也寫一寫回憶錄，追憶那多彩的一生。

謝瓦爾德納澤已經(jīng)走完了86年人生路。長期以來，對他的評價毀譽參半。這位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自有后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