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70年的六車由實,是原東北藝術工科大學副教授,民俗學研究學者,09年起成為看護機構員工,目前擔任日本靜岡縣沼津市日間看護機構“微笑之家(Smile Home)”的主管,著有《叫人吃驚的看護民俗學》一書。
前途大好的民俗學者六車由實辭去了大學的教職,開始老人看護的工作,到今天已經有5個年頭了。六車一直堅持著她的“聽錄”看護,仔仔細細地將老人們的話聽取、記錄下來。在老人看護的世界里,她遇到了很多“被遺忘的日本人”?!鞍肼烦黾摇钡乃?,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看到了什么?
六車由實女士,為何你要放棄大學講師的職位,去從事看護的工作呢?
我經常被人問到這個問題。他們說,這么要命的一個行當還真虧你去干??!但是,這話難道不是夾雜著對看護工作的偏見嗎?我認為社會對這一行的評價是過低了。進入這一行之前,我一直感到活得很壓抑,來到這里讓我第一次從這種感覺中解放出來。
大學里雜事很多,研究也好,和學生的關系也罷,都不十分順利。大概是太年輕了,很多事情都處理不好吧,我遇到了瓶頸。那時候身體也出了狀況,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就完了,于是決定暫時離開大學,回老家去。在老家待了3個月后,有一天去Hello Work(公共職業(yè)安定所,因兼有職業(yè)介紹所的職能,故被市民昵稱為Hello Work)辦失業(yè)保險的手續(xù),柜臺向我介紹說現(xiàn)在在舉辦護理員的培訓。這就是我開始這項工作的契機?,F(xiàn)在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到大學去了。
為什么會想到把聽到的記錄下來?
日常護理中心是為在家生活的老年人提供日間護理服務的地方。從上午9點到傍晚,做體操,洗澡,用餐,娛樂,日程安排得密密麻麻的。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掌握了這些工作,和別人做得一樣好。
有一天,坐在我旁邊的一個生于大正時代(1912—1926年)的老奶奶說起了她在1923年關東大震災時逃到竹林去的經歷。結果坐在對面的人接話道:“我也是??!”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居然在這里聽到了生于大正、明治(1868—1912年)年間的人談論他們的親身體驗,這是以前我做民俗學調查時一直都沒能遇到的。當時我就想:哎呀,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而且與民俗學的調查不同,在這里我可以任由話題自然而然地發(fā)展,聽到一些超乎想象的事情。
比如說?
有一個要介護度5的老爺子(日本按老人需要照顧的程度分為要支援度1~2、要介護度1~5, 要介護度5為生活不能自理程度最嚴重的級別),不愛說話,很不好伺候。知道他是宮崎縣人,我就跟他說:“我也去過宮崎縣的椎葉村哦。”想借此引他開口。那是一個深山里的村子,以前日本民俗學的開山鼻祖柳田國男也去過,因此被人奉為民俗學的發(fā)祥地?!霸垡踩ミ^?!崩项^兒的話匣子果然打開了。原來他以前是拉電線的。據說在高度經濟成長期(1955—1973年),懂這門技術的人都會以集團的形式聚在一起,帶著家人游走在一個個村落之間。妻子們就跟著他們,負責做飯。我很驚訝:現(xiàn)代也還有人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我把老爺子的話整理出來,也給了他家里人一份。他們很高興,說沒想到能讓老人家說起那個時候的事情。
我還第一次聽到了“鑒蠶女”的故事。她們的工作是將蠶按日本品種、中國品種以及雌雄區(qū)分開來。據說過去有很多女性從事這項工作。套用走遍日本列島、記錄人們生活的日本著名民俗學者宮本常一的話來說,看護工作的第一線可以說是一個與這些“被遺忘的日本人”相遇的地方,而正是他們從幕后支撐著日本的現(xiàn)代化。我意識到:這是民俗學的一個寶庫。
但是,聽取與記錄對看護工作本身不起作用吧?
我的有些看護所同事批評道:“這不是看護!”他們認為,所謂看護就是一種服務,是有效率地執(zhí)行3大技術工作:喂人吃飯,幫人排泄,給人洗澡。事實上很多看護機構都抱有這樣的態(tài)度,不然效率就上不去了。然而,越是帶著抱負進入這行的人,越是難以接受只看數(shù)量的工作環(huán)境,受到的打擊就越大,最后紛紛辭職走人。
看護中存在著關懷與被關懷的關系。關懷一方處于優(yōu)勢地位,帶入聽取與記錄的話,傾聽者與說話者之間就會產生一種新的關系:常常會變得對等,有時甚至會逆轉過來,兩者之間也能切切實實地建立起信賴關系。從結果上來說,也能做到更好地關懷。
這一套對老年癡呆癥患者也起作用嗎?
要和他們進行對話恐怕很難,但是只要耐心地聽他們說話,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說話的文脈。有時還能夠讓這片土地上被遺忘的歷史浮現(xiàn),過去覺得不可理解的行為也變得能夠理解了。例如一個老太太在房間的角落里站著小便,這是源于以前在田里干活的女性一般也是站著小便的這一過去的記憶。
人一上年紀是不是就會變得愛談自己的人生?
體力和精力衰退了,與社會和家庭之間的關系也會變得疏遠。甚至有些人會說出“要別人來照顧,簡直就像活在地獄里一樣”這種絕望的話。但是如果有人去聽取、記錄他們的話,他們的表情就亮了起來?;钤诋斚碌娜耍欢〞⒆约鹤钶x煌時代的記憶作為內心的根基。去回想、述說那些歷史,就能給人以面向未來生活下去的力量。
我做這件事大概也有覺得好玩、獵奇方面的原因:這么有意思,那就請你再多說一點吧。聽取、記錄的有趣之處,在于能夠由此觸碰到對方的心靈深處,了解到他們的人生厚度,從而更加立體地去看待他們,也能使我?guī)е嗟木匆馊ネ度氲竭@份工作中。
這樣就要會一些速記的技巧了吧?
只要有心,方法總是有的。拍錄像也行,錄音也行,就這樣傾聽著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正面和他們交流。我認為這也是看護工作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huán)。
我希望能夠通過某種形式將記憶保留下來。聽來的話語,我會盡可能地整理成“回憶錄”,交給家屬一份,請他們讀一下,也有的發(fā)表在雜志上。這也是民俗學上說的“記憶的繼承”。隨著近代化的推進,地域上一直傳承下來的文化在不斷流失。民俗學正是誕生于這種危機感中,竭盡全力阻止文化的流失,并將其傳遞給下一代,例如一直以來哪種農作物是用哪種方法烹制食用的。如果能記錄下這些老人的生活經歷,就能在家庭和社會中留下他們活過的證據。我將其命名為“看護民俗學”。
“半路出家”的你是怎樣看待看護的世界的?
在看護工作中,我經常聽到人說,從對方的表情、態(tài)度、肢體語言等方面去揣測老人們的心情很重要,但是我覺得更重要的應該是更用心地去傾聽、理解對方說的話。交流本該如此,卻不知為何在看護的過程中變了味。覺得比起語言,動作和表情更重要什么的,說到底不就是出于對對方能力的輕視嗎?
在看護這一行里,有一種叫回想法的方法,即通過聽老人說過去的事來喚醒對方的記憶。但是這種方法中的話題和談話走向都是事先定好的,主導的是傾聽的一方。我覺得以達到某種效果為目的去聽別人說話,本來就是怪怪的。我們應該是為了理解對方才想聽他說話的。
此外,我對機構里有老人去世了,卻故意不告訴與他相熟的老人的做法也抱有疑問。采取這種做法的理由是“不想讓他胡思亂想”。但大家想想,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他們必然已經經歷了很多次離別。他們比我們更清楚怎樣去接受死亡,我們理應相信他們的這種能力。抱著這樣的想法,這里前些日子第一次開了一場追思會,老人們看著視頻和照片,一起回憶和逝去朋友之間的過往,那場面非常溫馨、感人。
但在現(xiàn)實中,很多老人看護機構都存在著看護人員素質低、以盈利為先的問題。
如今在日本,小規(guī)模的日間護理中心和老人院正以雨后春筍的勢頭不斷增多。在競爭之下,費用也變得越來越低廉,甚至有的不用1000日元就能提供老人留宿服務。在人生的最后階段想獲得怎樣的看護?只要便宜就可以了嗎?有需要的老人及其家屬都應該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有更多的選擇,就可以把資質低劣的機構淘汰。我認為這種競爭是必要的。
同時我也感到看護這一行很封閉。由于缺乏廣泛監(jiān)督,看護機構發(fā)生虐待老人的事件實在不足為奇。如果對外開放,社會上各種有經驗的人就會帶著關心進入到看護的世界中來。我也希望有更多學民俗學的后生們進入這一行,這樣看護第一線想必會成為一個更加豐富的世界。
[譯自日本《朝日新聞》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