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
我的婆婆劉瑞芝(1929—2011),山東省菏澤市-城縣儀樓村人。18歲嫁入儀家,做三個孩子的繼母,視如己出,后又生育三個孩子。侍奉老小十幾口,一輩子都在下田勞動。除了縣城三個姐姐家和濟南我這里,她哪里也沒去過。此篇敬獻給老人家,以及鄉(xiāng)村的母親們?!}記
她呼喚,他應(yīng)答
到鄉(xiāng)村去,每到傍晚,日頭染紅了西山,接著,星辰擦亮了黑夜,就聽到一聲聲或高亢或纖細(xì)或溫柔或不耐煩的女聲東一聲、西一聲,高高低低地響起:“**,回家吃飯了……”
于是,就有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的孩子,分別應(yīng)著,急匆匆地向那個聲音的來處撲去。
那個聲音是一個農(nóng)婦。多少個聲音是多少個農(nóng)婦。
她的手一定很大,粗糙,有的還干裂,每個指頭的頂部都纏著膠布。她不嬌小,即便矮小也不嬌小,像一架小飛機,敦敦實實,螺旋著就能飛速上升,去撒種子或噴農(nóng)藥;她也許高大,那就更像是樹,村口或田壟上那株祖父或老祖父種下的槐樹。不,一定不是柳,不是,不是垂柳,直的也不能——柳是城里的女人,纖巧或潑辣,好看或有氣質(zhì),可她不是農(nóng)婦。
那么,農(nóng)婦的溫柔是槐樹捧出的槐花,白白香香的,聞聞醉,吃吃甜;她的溫柔是香椿捧出的春芽,綠綠鮮鮮的,聞聞醺,吃吃嫩……是的,給捋了揪了蒸了煮了拌了……給吃了。被孩子們,或自己的男人。
像捧獻了她的乳房。
她把自己的衣襟卷起,扒出,掰開,捏著,塞進……
每一滴都落不下。
她后來就老了。好像還很快。比城里的女人快3倍。
她的乳房癟了,像倒空了糧食的口袋,歪著躉在墻角,似乎一個睡著的老貓。她的聲音也老了,沙啞,空洞,有牙齒脫落,會漏風(fēng)。她的男人也許早走一步,去那黃土黑土紅土下,等待她。
她的孩子走了好遠(yuǎn),都走到了多金轎車嬌妻愛子盛名高位……也鮮衣怒馬,也講話演講,可他還是能聽到她叫著他貓貓狗狗的乳名兒,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
多少輩子,她呼喚,他應(yīng)答。
死了活著,她呼喚,他應(yīng)答。
這聲音綿延不絕,回聲繞梁。
她喚得悠悠,我聽得淚流。
她的農(nóng)具
屋頂放雜物的小屋,里面全部為農(nóng)具,微瞇著雙眼,從容不迫。她用了她們一輩子。她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抱著她,像一群親人,不分彼此。
她們一定親眼看過種子到胚芽,胚芽到苗,苗到禾,禾到穗,穗到麥……的那些日子,像孩子的孕育到娶親的日子。她們輕吻了驚蟄和春分,啜飲了清明和谷雨,更咬牙忍下了寒食和芒種,擁抱了噴天流火、汗流浹背的小暑和大暑……這里那里,黑泥白鏵,綠樹紅花,將酒擂茶……那些熱鬧,繽紛到不行。
鐵锨、木锨;粗篩子,細(xì)篩子;大杈,排杈。還有一個損壞了的耙子,被丟在房頂?shù)囊唤?,日曬雨淋?/p>
鐵锨鋤地,木锨揚場——從播種到收獲的過程,從小女到母親的過程,從勞作到勞作的過程,從歡笑到歡笑的過程。
大杈挑大柴火,排杈挑小柴火;大杈是玉米秸的伙伴,排杈是麥秸的協(xié)理——從死到死的過程,從田野到灶塘的過程,從金黃到灰暗的過程,從灰燼到飯香的過程。
粗篩子篩粗糧食,細(xì)篩子篩細(xì)糧食;粗篩子篩磨面前茁壯飽滿的糧食,細(xì)篩子篩粉碎了的糧食。萬千糧食穿過,細(xì)的歸細(xì)的——人的嘴巴,粗的歸粗的——牲畜的胃腸,她們自己一粒也不舍得吞下——從生到死的過程,從雄壯到悲壯的過程,從犧牲到犧牲的過程,從生命到生命的過程。
至于那身子用鐵絲綁著劈開一半的、損壞了幾個尖頭的木頭耙子,她一定已生長了許多年頭。她的末端給磨得細(xì)細(xì)的,想必記憶也給磨得差不多了吧?她忘記了在田疇矯健奔跑的歲月,只橫在房頂,看夕陽如血。
我把她們中的一個斷齒用手帕小心包起,裝進衣袋,帶了回來。
她真的像顆牙齒——犬齒,恒牙。外表滑順,內(nèi)里斑駁。
她疼嗎?
她死了
她也會死的。這出乎我的意外。
她看上去能活一千年也不止。她好像生下來就是那副利落蒼老疲倦強大的母親的樣子。她嘴角繃緊,大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的,并一直勞動、勞動、勞動……永不停歇。她比她的男人似乎還壯健些。
可是,我忘記了,她的腰是越來越彎了,最后,簡直都彎成了月牙兒。
可是,那“月牙兒”上,還是牢牢粘著一只恒星似的草筐,里面有半把嫩草,和幾根麥穗。
她臨去時還在勞動。
她死了,倒不帶著悲傷。她對兒孫們說:“去吧,去忙,該插田了?!?/p>
是的,該插田了。兒子們也并不多么悲傷,因為,媽媽就在身邊,她看著他們勞動。
有時,她還替他們擋擋風(fēng)寒。他們累了,也靠靠她的背,格外寬厚——媽媽的背啊。
孫兒們則常常繞著她打鬧、捉迷藏,他們或鼻子、或腳趾,同她的一模一樣,并扭股糖似的,粘纏在她身邊,有時也揪一把她的頭發(fā)——好疼的,她也不吭。她會笑瞇瞇地把最小最膽小或最笨的那一個,護在身后。
而夜晚,他們荷鋤回家,她就看守,在酷似自家地窖的洞穴里,在鋪天蓋地、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田野的香氣里。
看守是多么輕松的活計呀,莊稼長得又是多么歡實!
她舒展開額上細(xì)紋,皺皺鼻子,吸滿肺葉那超越任何一款名貴香水的香氣,隨手撥弄一下牛鈴一樣搖響的漿果,不禁樂而開懷。
她躺倒著,身體同大地平行,同它一樣的體溫,一樣地,隨風(fēng)搖蕩。
她安靜地休憩。她從沒休憩。
她覺得這樣很好。
她跟活著沒有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