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烈鵬
母親這大半生究竟流過多少淚,怕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母親原本就是普通人,既沒有鐵石心腸,也不會刻意掩飾,面對人間萬象,品嘗人生百味,喜也罷,怒也罷,哀也罷,樂也罷,總會毫不吝嗇地拋灑滴滴淚水,以此獨特的方式表達對生活的感受和見解。從幾平的視角看,母親的淚水就像綿綿細雨,時時滋潤著我感情的土地:又如滾滾春潮,深情拍打著我記憶的長堤。
母親出身貧苦,農(nóng)家生活的窘迫和重壓,激發(fā)了她望子成龍的愿望。因此,她打我小時候起,就千叮嚀萬囑咐,要求我好好讀書,巴望著兒子有朝一日鯉魚跳龍門。
好在我還算爭氣,十四歲那年參加中考,竟也“金榜題名”。記得成績揭曉那天,我從學校一路小跑回到家,喘著粗氣,扯開嗓門,把喜訊第一個告訴母親。母親正在同溝沿的石板上杵衣服,聽到報喜時,她瘦小的身子分明顫抖了一下,手中的棒槌下意識地抓緊了,隨之,黑黝黝的臉上開始蕩漾天真的笑,一雙渾濁的眼睛驀然睜得老大,放出興奮的光亮。也幾乎在同時,母親的嘴唇上下翕動了,兩道淚泉洶涌而出。母親站起身來,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言不語,一個勁地親我,任淚水流到我的臉頰,打濕我的衣衫。我知道,母親這時候流的是喜淚,而這淚水中凝結了她多少的話語、多深的疼愛和多大的期盼??!
我?guī)煼懂厴I(yè)回鄉(xiāng)教書后,由于特殊原因,一度精神萎靡、不思進取,一有空閑就賴到床上唉聲嘆氣。母親見狀,先是苦口婆心地再三勸導我,希望找回那個意氣風發(fā)、手不釋卷的好后生。一番番唇舌,一次次碰壁,母親在幾近失望的同時,憤怒也擴張到了極點。有一天、她終于破口大罵起來,伴之以長時間的哭訴。母親罵了一陣后,連鞋子也沒有脫,就和衣躺到床上,脊背對著房門,臉對著土墻,獨自哭個不停。母親哭得很傷心,淚水把她的眼泡泡得像桃一樣腫大。正是母親憤怒的哭訴和汩汩的淚水,震撼了我的心靈,喚醒了我的良知。我當時就向母親做出口頭保證,當夜就開始在昏暗的油燈下啃起大部頭,當年就考取了合肥教育學院數(shù)學系。
世紀之交,我右頸部意外發(fā)現(xiàn)不明腫物,由妻子護送進京到協(xié)和醫(yī)院就醫(yī)。手術前夜,面對著鏡子里自己新剃的光頭,面對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我有許多傷感,也有幾分恐慌。我打電話給母親說了很多話。有一點生離死別的味道。母親當時就哽咽了,但為了安慰我,她故作輕松,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勸我不要害怕。母親還問清了手術的起始時間,再三叮囑我妻子要在我術后第一時間給家里報平安。
可不曾想到的是,我的手術竟比預想的時間延長了四個小時!遲遲等不到約定的電話,母親誤認為我送了命,就在家里號啕大哭起來。后來聽妹妹說,母親當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捶胸頓足,痛不欲生,撕心裂肺般哭了幾個小時,直哭得幾次暈了過去。
可以肯定地說,這是母親迄今最痛楚、最哀傷的淚水,雖說我未能親眼目睹,但確是刻骨銘心,因為它們每一滴、每一點,都是殷殷的血、濃濃的情啊。
我一直酷愛文學創(chuàng)作,多年來總想找機會寫寫母親。去年秋天,安徽省婦聯(lián)、《新安晚報》社、文王酒業(yè)聯(lián)合舉辦“感恩母親”大型征文活動,我聞訊后,連夜趕寫一篇散文《母親看電視》,結果榮獲三等獎。我把賽事稟告母親,她特高興,要我坐下來,完完整整地把文章給她朗讀一遍。母親聽著聽著,不知什么時候淚水流了出來。她怕我發(fā)現(xiàn),就一邊嘟囔著:“怎么有蟲子?”一邊抬起手來,佯作揉眼睛的樣子。即使如此,還是有幾顆淚珠掛在腮邊,被我看了個清清楚楚。我想,母親這幾顆快樂的淚珠,不僅是因為自己的付出,更多的還是因為兒子的成功,是一種由衷的自豪和驕傲……
母親的淚水,見證喜怒哀樂,飽含酸辣苦甜。如果把它們匯集起來,足以形成我心中最長的河流——這條河流淌的全是“母愛”,河流的名字叫做“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