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美霖

1939年初，一個寒風凜冽的晚上，埃莉諾 克勞斯坐在自家的餐廳里，仔細地檢查著桌上擺放整齊的瓷盤，擦得锃亮的鍍銀餐具，還有閃著光的水晶酒杯。她的侄女一會兒要帶她的未婚夫來吃飯。她的丈夫吉爾還沒有從位于費城市中心的律師事務所回來。

一會兒，吉爾走進了寬敞的家，脫下外套，放下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公文包。“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他說。埃莉諾跟著他走到樓上，坐在他后面，看著他刮胡子，整理衣服，為晚上的聚會做準備。

她安靜地聽著吉爾的想法。報紙上都是關于希特勒納粹政府迫害猶太人的新聞。就在不到兩個月之前（1938年11月9日夜），發(fā)生了一場恐怖的暴亂——“碎玻璃之夜”，法西斯對德國的猶太人進行迫害，德國和奧地利數(shù)以百計的猶太人教堂被焚燒殆盡；猶太人開的店鋪也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貨物被搶走，商店被毀。同時，數(shù)以千計的猶太男人被捕，并被送往集中營。

雖然吉爾的計劃意味著要打破他們原本舒適的生活，使他們陷入危險之中，但他的主意已定。下午早些時候，他和朋友劉易斯 萊文擬定了一個計劃——解救被納粹德國迫害的孩子們。他們兩個是國家猶太人兄弟會機構的主管。正好，布里斯 肖魯姆最近在費城外建了一個營地，是一座有25間臥室的房子。“這不是很妙么？”吉爾說，“如果這里住滿孩子，每間臥室住兩個人，那么這些孩子就可以逃離恐怖的厄運了?！?/p>

他說著，整理好衣服，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的妻子。吉爾告訴埃莉諾，他已經(jīng)決定去德國做這件事了，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皼]有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想去納粹德國的，”埃莉諾反對說，“就算警察允許我們進去，我都不敢踏進那個國家。”她想到了他們13歲的兒子史蒂文，還有9歲的女兒愛倫。她和吉爾從來沒有同時離開過他們。

吉爾告訴她，他已計劃前往華盛頓向政府相關部門提議此事，而且他還想和時任美國助理國務卿的喬治 梅瑟史密斯商談。梅瑟 史密斯曾在美國駐柏林大使館工作，看來吉爾已經(jīng)敏銳地意識到了納粹的危險。埃莉諾清楚她的丈夫有多么固執(zhí)，對他的計劃她一點都不覺得驚訝。

接下來的幾天，吉爾潛心研究美國嚴格的移民政策。猶太人正面臨非常絕望的境地，就算這個時候希特勒允許他們離開，但美國嚴格的政策也限制了收留難民的數(shù)量。更糟糕的是，一些美國政府的行政官員多少都表露出歧視猶太人的態(tài)度，獲得簽證就更難了。詹姆斯 威爾金斯（美國將軍）就職于簽證部門時就曾經(jīng)警告過說，放寬國家移民政策，美國會有被猶太人占領的危險。

盡管如此，吉爾還是未放棄努力。在研究移民記錄時他發(fā)現(xiàn)，一些簽發(fā)的簽證沒有人認領。這些簽證能不能給那些父母正在辦理移民的、沒有簽證的孩子呢？

梅瑟 史密斯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幾天之內(nèi)，吉爾給梅瑟 史密斯寫了信，和盤托出他的計劃。在信中他表示，有充足的私人資金可以給孩子們當路費，而且他們來到美國之后，他會負責養(yǎng)育他們。最后，吉爾表示他將和埃莉諾一起去德國，為孩子們護航。

埃莉諾終于同意了丈夫的主意，開始說服周圍的朋友們寫下授權書領養(yǎng)孩子——盡管讓他們提前取出銀行定期存款，他們在經(jīng)濟上很拮據(jù)。到3月份時，她已經(jīng)簽署了54份授權書，其中4份是備用的。

然而，就在他們臨出發(fā)前，一個政府部門突然警告埃莉諾，不要和丈夫一起去德國，因為戰(zhàn)爭隨時會來，德國非常危險。于是，吉爾只能自己前往，他說服了他的朋友羅伯特 施勒斯同去。羅伯特是他家的世交，也是孩子們的醫(yī)生?！拔夷亓髦鴾I，”埃莉諾后來回憶道，“只能祈禱他平安回來。”

到了歐洲后，吉爾他們?nèi)チ司S也納。一年前，就是1938年3月，希特勒已經(jīng)把奧地利并入了第三帝國，隨即迫害猶太人，受害人數(shù)達兩萬之多。在維也納，猶太人領袖正在竭盡全力地幫助猶太人撤離，美國使館也建議，應該首選這個受迫害深重的災區(qū)解救孩子。

吉爾一到維也納，就打了個緊急電話給埃莉諾，想讓埃莉諾盡快加入?！斑@兒有太多工作要做了，沒有時間了，我需要你來幫我！”吉爾急迫地說。于是，埃莉諾毫不猶豫地訂了下一班去歐洲的船票。

她到了之后，吉爾提醒她，秘密警察會時刻監(jiān)視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房間也要每天被檢查。他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猶太人禁止入內(nèi)”的標語，建筑物上也蓋上了納粹的十字標志，希特勒的照片掛在每個商店的窗戶上。

數(shù)千名在奧地利的猶太人急切地渴望有人能夠帶走他們的孩子，即使遠隔重洋、杳無音訊。運送難民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人們?yōu)榱艘娂獱査麄?，在猶太小區(qū)排起了長隊。其中的一個孩子多年后回憶，“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和媽媽在那里排隊的情景，德國人一邊向我們?nèi)邮^和腐爛的西紅柿，一邊用各種像‘猶太豬之類的話侮辱我們?！边@些孩子的父母有的已經(jīng)申請了去美國的簽證，但是長長的候補名單令人絕望。另外還有至少2.5萬名猶太人也在3月的最后10天申請了移民。

吉爾會說一些德語，面試了那些孩子的父母。埃莉諾不敢想象他們腦子里是怎么想的?！鞍岩粋€孩子從父母身邊帶走是最殘忍的事情了，”她在信中寫道，“那就好像我們在洶涌的大海里放下一條救生船。我向他們召喚，‘就是這里，歡迎你們，我們將帶孩子們?nèi)ヒ粋€安全的避風塘。”

日子一天天過去，埃莉諾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她知道他們其中的很多孩子會落選。她和吉爾明白，那些生病的孩子很可能被移民局遣返，而且孩子們也要忍受思念父母的痛苦。所以，施勒斯在幫忙篩選時提出，不要帶5歲以下的孩子離開。最后，他們無可奈何地選了50個孩子，其中有七對親生兄妹，最大的14歲。

就在吉爾和埃莉諾整理最后的名單時，出現(xiàn)了一個大麻煩——一個美國駐維也納使館的外交官員質(zhì)疑埃莉諾的授權書，還有人告訴吉爾，簽證可能要等上幾個月。

他們的計劃命懸一線。這對夫婦趕到了柏林，和美國使館負責人雷蒙德 蓋斯特見面。蓋斯特確認授權書沒有問題，但關于簽證他沒辦法做任何保證，要等到孩子們來到使館后才能決定。

克勞斯夫婦日夜兼程地回到維也納，召集孩子們，每個人要輕裝簡行，只允許帶一只小的行李箱。在孩子們?nèi)ッ绹桂^辦簽證之前，仍然需要納粹政府頒發(fā)的護照，這就必須和蓋世太保的軍官們談判。蓋世太保盤問吉爾來維也納的原因，吉爾直截了當?shù)鼗卮鹫f：“我們需要帶50個猶太兒童去美國?！币环樹h相對的問答之后，蓋世太保讓步了。

1939年5月21日晚上，孩子們和他們的父母在黑暗的維也納火車站站臺上默默地等了幾個小時。納粹黨突擊隊員和警犬都在盯著他們。埃莉諾非常震驚，那些父母們被禁止跟自己的孩子揮手道別——因為猶太人被禁止向納粹敬禮，所以他們一旦揚起手臂就會被認為是在行禮，然后被立即逮捕?！皼]有人揮手，他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孩子，”埃莉諾痛苦地回憶著，“他們的嘴在笑，但他們的眼睛都紅腫著，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傷。那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心碎的場面，他們沒有絲毫的尊嚴，但是他們的希望和尊嚴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p>

吉爾一行人第二天早上到達柏林，簽證依舊沒有著落。埃莉諾真的不能接受拋下其中任何一個孩子，再把他們送回納粹恐怖籠罩下的維也納。她非常疲憊，又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孩子。他們進入了美國使館，等著面試。吉爾坐在

埃莉諾旁邊，很有信心地看著她，說：“我們會得到50個簽證的，”他自言自語，“不用擔心?！?/p>

一天后，克勞斯夫婦、施勒斯和50個孩子，在漢堡登上了哈丁總統(tǒng)號游輪，在希特勒的眼皮下啟程離開了德國。在10天漫長的旅途中，吉爾和施勒斯每天給他們上英語課，希望他們盡快適應美國的新生活。

6月3日，船平安抵達紐約。孩子們在布里斯 肖魯姆的平安營地度過了整個夏天。在那里，他們學了英語，與家人通信，迎接他們在美國的新生活。9月，所有的50個孩子被送往親友和收養(yǎng)他們的家庭。其中羅伯特和喬安娜兩個孩子，與克勞斯夫婦共同生活了兩年。

在這個任務結束后的一年內(nèi)，在布里斯 肖魯姆的幫助下，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奧地利夫妻拿到簽證，得以和他們的孩子團聚。

吉爾 克勞斯逝于1975年，埃莉諾逝于1989年。他們營救的孩子，現(xiàn)在應該有80歲高齡了。他們成為醫(yī)生、律師、作家、教師或商人，并且結婚成家，為人父母和祖父母，也許有的還有了重孫，生活得多姿多彩。

在歐洲，大屠殺奪走了150萬孩子的生命，只有1000個孤兒得以進入美國。吉爾和埃莉諾拯救的這50個孩子，已經(jīng)占了其中很大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