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隨筆、傳記作家,出版有《周作人傳》、《樗下讀莊》、《神奇的現(xiàn)實》等二十余種著作。做過醫(yī)生,當過出版社副總編輯,如今是自由恬淡的筆耕者、讀書人。
《莊子·德充符》中有云“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惟止能止眾止”,止庵之名便源于此?!啊故菚r時告誡自己要清醒,不囂張,悠著點;‘庵是我想象中讀書的所在之處——荒涼里那么一個小草棚子而已?!?/p>
止庵行文清淡如茶,無喧嘩矯飾,落實細節(jié)處見其幽微,情感留白處恰當自然,耐人尋味,卻不故作高深。
止庵是一個“藏”在書后面的人。
讀書人總有一種氣度,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有點像閑時讀的那本書,書頁輕輕翻開,一頁一頁,可能因為手指的游弋,也可能因為清風(fēng)的嬉戲,或徐或疾,但不亂從容。
沉浸在書中的生命,就是如此靜謐。書卷氣緩緩地流瀉,周遭的氣場,有了陽春的溫暖,也有了初秋的清爽。好幾次采訪止庵先生,電話居多,但仍可感覺到話筒彼端的神情動態(tài):朗笑,因為書;沉吟,因為書;哪怕是倦怠或者困惑,還是因為書。
我覺得,止庵的氣度,受到他所喜愛的那些作家的影響,尤其是周作人。周作人對生活藝術(shù)的細膩感知,通過不緩不急的文字娓娓道來,這是寫作的魅力,也是閱讀的快感。看看止庵的新書《惜別》,開篇如此:
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生離死別”這句成語。漢無名氏《為焦仲卿妻作》:“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蹦艘浴八绖e”形容“生離”,然而這也只是形容而已,二者不能混為一談。
我在父親去世后寫過下面這段話 :父親去世給我的真實感覺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們一起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個地方——那也就是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后時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他了。
我的母親也去世了。
這樣的開頭不乏信息量,也深具哲思。其實很符合止庵的身份特點。作為讀書人,他的文字中也有一份從容雍雅;作為書評人,他的思想里又總有超越感性的理性;作為編著者,他為自己設(shè)立的格局,并不在意于一開始就抓住人們的眼球,而是期冀人們隨他的節(jié)奏,進入他所描繪的思想場景,比如那個父親與他在人生路上同行的場景,我讀了很多次,回味了很多遍,一次次留下的只有感慨和唏噓,無限。
文字終結(jié)處,閱讀的節(jié)奏戛然而止,而閱讀的興奮卻剎不住車,還在繼續(xù)向前滑行,仿佛蜿蜒而不知所終的流水,逾越了作者所設(shè)立的岸線,一路碰撞跌宕,沖刷出屬于自己的閱讀軌跡——相信每個讀書讀到深處的人都有這樣的體驗,作者敘述結(jié)束的時候,自己開始演繹后面的情節(jié),于是有浮想,有頓悟,有感嘆。
《惜別》這一回,止庵算是從書的后面,走到了前臺,把所思所想、所念所戀,攤開了讓人看。不過我試圖講述的,是許多止庵們的存在,帶給我們的意義。這個意義可以很微小,那就是即便有越來越多的人沒有時間或者放棄閱讀,但讀書帶給人們的愉悅之感,并不會隨著人數(shù)的減少而降低,閱讀打開的想象世界,依舊繽紛燦爛;這個意義也可以很宏大,一個喜愛閱讀善于沉思的民族和國家,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穩(wěn)重和智慧面貌,足以令人憧憬吧?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惜別”?
一
《惜別》是止庵于母親故世三年后沉淀而成的生死體悟,它是止庵最私密也最承載個人情感的一部作品。作為家中最小的兒子,止庵多年來一直陪伴著母親,盡孝左右。當年《周作人譯文全集》的編輯工作延續(xù)逾十載,這期間,止庵也同時經(jīng)歷了母親的晚年、患病、危重和離世。能夠完整地陪伴至親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歷程,也許是一件幸事,但毫無疑問,如同止庵在書中所寫,這也是一種令“人生觀甚至都為之動搖”的痛楚。
母親的病故帶給止庵極大的沖擊,他形容此后的生活“有如生活在母親的廢墟之上”。因此,在《周作人譯文全集》編輯工作結(jié)束之后,止庵轉(zhuǎn)而沉入了另外一種閱讀與思考的狀態(tài)。他開始大量地整理和重讀許多論及生死的書籍,不限古今,跨越時間和國界之別。就在這時,他也收到了定居美國的姐姐寄來的母親生前所寫的親筆家書,這些手跡連同母親留下的日記,讓他仿佛再次親歷了母親的晚年。這促使止庵要將自己的思考和感悟?qū)懴聛?,進入與之前的評書、編書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止庵在《惜別》中這樣寫道:“有一次去看話劇,忽然悟到:父親去世,我的人生第一幕結(jié)束了;母親去世,我的人生第二幕結(jié)束了;那么現(xiàn)在是第三幕,也就是最后一幕了?!?/p>
《惜別》便可說是止庵人生“第三幕”的開啟。
范寧(以下簡稱范):您最近推出了新書《惜別》,這是一本因為母親病故而緣起的書,也是您自己參悟生死的一部作品。時隔三年才寫成,為什么?
止庵(以下簡稱止):母親去世的時候,本來沒想寫這本書。后來之所以動筆,第一是因為她不在之后,我自己寫了很多日記,重新讀來,她不在的這幾年,我對生與死有了很多感想;第二是因為她從前喜歡給我姐姐寫信,一周要寫一封,我也不知道她們互相寫什么。母親去世之后,我請姐姐把母親的信托人帶回來,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紙箱那么多。母親用A4紙寫,很小的字,從一面的左上角寫到另一面的右下角,兩面密密麻麻寫滿,粗略數(shù)數(shù)就有2000多頁。她自己以前也記日記,生病之后寫了7本日記,后來我把這些信件和日記都讀了一遍,更覺得有寫成書的意義。
母親在文字中寫的都是日常生活,她熟悉的生活,做飯、集郵、賞花等等,這里面有“生意”——生機勃勃的意蘊,而且我是透過這些文字看這種“生意”,是隔著死看生,就尤其覺得應(yīng)該動筆記錄下什么。2012年,我開始構(gòu)思這本書怎么寫,想清楚了再動筆。
你可能會注意到《惜別》這本書的一些寫法,第一章讀起來可能有些費勁,其實我是故意這么寫的(在《惜別》的第一部分中,止庵寫的是“存在與不存在”,從孔子、莊子寫到加繆、索爾仁尼琴,還有周作人的譯作,仿佛是繞了很大一個圈,將人們落在生與死命題上的視線,帶著兜了兩千多年。止庵把這比喻成“落下了河流上的一道閘門”)這有點像放下一道閘門,讓河流沖擊到閘門上,思想才能激起浪花,否則就不會有碰撞。
范:這種寫法可能和您過去讀書、編書有關(guān)系。您之前寫過很多書,但不少都是和讀書有關(guān),很多本身就是讀書筆記。您也有很大的閱讀量。所以在寫《惜別》的時候,您信手拈來,會將生與死放在一個大環(huán)境里觀察,而不僅僅從單獨的生命入手。
止:這個的確和我過去的閱讀,以及做了很多讀書筆記有關(guān)系。我覺得有兩個影響。第一,我編的書里,最多的是周作人的書。周作人的散文傳達出一種美學(xué)觀念,他主張寫文章要像朋友在聊天,而不是像在臺上演講。因為如果把寫作當成演講,把讀者當成臺下的聽眾,作者本人就會不自覺要調(diào)動情緒,而且容易被臺下觀眾所左右,這種情緒往往會脫離真實,變得激昂。朋友聊天就不一樣,可以娓娓道來。我覺得周作人解決了一個人寫文章的根本問題。
《惜別》寫的是情感,我覺得,有七分的情感,寫到三四分,就已經(jīng)足夠了,最怕就是七分的情感寫到了十分。我作為讀者,也最怕讀到這樣的書。所以我希望寫一本能夠被讀者接受的書。
其二是我喜歡讀書,而從古讀來,可以讀到中國人固有的生死觀,從孔子到周作人,其實是有一個傳統(tǒng)在的。孔子就不大相信人死后還能存在。我在大學(xué)是學(xué)醫(yī)的,對孔子的觀點我有共鳴,所以在《惜別》中闡釋生死觀的時候,我有依據(jù)。這并不是我在自說自話,而是兩千多年來,中國人就一直有這樣的觀點。
范:您之前有過很多創(chuàng)作作品。這部書是否延續(xù)了過去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同時作為專業(yè)的創(chuàng)作者、閱讀者和編撰者,三者的關(guān)系對寫這本書,或者說對寫作有什么幫助?
止:我以前寫了很多詩,后來不寫詩了,主要成為一個閱讀者。我覺得這里面的變化,是一個從創(chuàng)作到閱讀的變化。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差別在哪里?創(chuàng)作比較感性,而閱讀比較理性,從創(chuàng)作到閱讀,有一個從感性到感悟,到思考的過程,是不斷深入的。
我以前寫過很多讀書隨筆,其實就是在思考的層面寫作。而現(xiàn)在寫《惜別》,這本書里既有感性的部分,也有感悟和思考的部分,感性和理性是揉在一塊兒的。我并不是僅僅寫我的母親,寫她的一生,我無意把這本書寫成一本回憶錄,而是試圖在所寫的內(nèi)容和讀者之間搭一座橋。里面的素材有關(guān)我母親,但是她作為一個普通人,對她的回憶完全構(gòu)不成一本書,只有感性的回憶是不夠的,那么怎么辦?我在書里找到了一些情感地標。
就像北京的地標是天安門廣場,上海的地標是外灘一樣,情感也會有地標。看到這樣的地標,所有人都會知道,進入到了一種怎樣的情緒中。比如說“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這句詩,這個“門”就是作者崔護的情感地標,看到這扇門,會想起去年今日,這里面有理性的成分,會觸發(fā)很多讀者的同感,就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事情。張岱在《西湖夢尋》的序言里面說,因為戰(zhàn)亂,眼前的西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樣子,此時的西湖,也是一種情感的地標。
二
《惜別》中有一處寫道:“中秋節(jié)。記得一九九八年我們剛搬到望京,沒多久就趕上這個節(jié),母親去超市買了兩塊月餅,一塊是哈密瓜餡的,一塊是棗泥餡的。我們原本都不太愛吃月餅,那個晚上一起坐在陽臺,邊吃邊賞月,卻待了很久。我從未置身高樓之上看過月亮,乍見簡直吃了一驚,真是好圓,好亮。母親給姐姐的信中描述過她患病前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的情景:‘方方回去后給我來了電話,說快看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一件小事,充實而平常,它不是被匆匆度過的時光,而是對親人有質(zhì)量的陪伴。
《惜別》寫母親,寫生死,都是關(guān)乎平凡人的存在狀態(tài)。止庵越來越認為,相比于平凡,傳奇是容易寫的,它已具備了好故事的要素,很多時候順水推舟地作文便是。而平凡生活卻不易寫出一番況味,倘若沒有通透純明的心,無法誠懇地感知生命,恐怕就會落得庸人自擾。在《惜別》中,藉由母親的日記書信與止庵的感悟,生活的細節(jié)被懷揣出一種實實在在的溫度,撫慰人心,也讓我們重思:在有限的平凡日子里,我們是否也把每一件小事做得有質(zhì)量,有滋味,將尋常時光過得“真切而結(jié)實”?
范:會不會以《惜別》這本書為觸發(fā)點,您又回去開始寫詩,開始創(chuàng)作?
止:這個可能不太容易。不過我到現(xiàn)在還是很喜歡讀小說,小說要有好的故事、內(nèi)容,有很多人都寫得很好。但是如果說起寫作,我的興趣點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文學(xué)作品要吸引人閱讀,寫傳奇的不少,要寫非常之事,總是有一些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但是我現(xiàn)在關(guān)注的卻是很多小說家不太關(guān)注的部分,那就是平常人的平常事,雖然很普通,但是有意味。
普通的生活,平凡的小事、對話,乍一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細細品味起來,這里面是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尋常人生確實有它自己的魅力,就看我們?nèi)绾稳ジ形颍妹翡J的感覺去發(fā)現(xiàn)。
我讀的文學(xué)作品里面,福樓拜有一篇小說叫做《一顆純樸的心》,就是寫一個女仆平凡的一生,但它真的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件藝術(shù)品。作者寫了這么一個東西,把所有的傳奇去掉,依然讀來非常吸引人。寫平凡人生,如果我心中有一個楷模的話,那就是這本《一顆純樸的心》。
范:平凡的生活有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
止:假如我們能夠永遠活下去,這個平凡生活就沒有太大的意義,有意義也體現(xiàn)不出來。就是因為有一個“死”在前面放著,使得我們的“生”變得有意義,有價值,每個人的生命都有限制,你體會到自己生命有限,可能你會改變態(tài)度,這就是“生”的意義。
看看我們一代代的接續(xù)吧。我們跟我們的上一代人,或者再上一代人,一代一代人都是先這個人來,然后他存在于下一代人和相關(guān)人的記憶之中,然后下一代人和相關(guān)人不在了,那個被記憶的人就完全進入黑暗,但是,這個記憶他的人以后又被下一代所記憶。人類就是這樣,不斷地記憶,不斷地遺忘,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我很珍重這種關(guān)系,我們記住一些人,我們也被后面人所記住,人類連綿不息不斷延續(xù)下去。
在我的書里引用了一段故事。孔子死了以后,他的學(xué)生們在他的墳前守了三年,因為三年時間不短,到了三年以后大家就各自散了,只有子貢又住了三年。在孔子臨死之前,孔子病了,人要不行了,他就在唱歌,子貢聽了孔子的歌,認為老師快不行了,就趕快去見孔子,見的第一面孔子就說你怎么來得這么晚。其實子貢是急忙趕去的,但孔子還是覺得自己的學(xué)生來晚了。這兩段記載,可以看到師生之間的情感——這種情感隔著生死來體會,特別打動我。
范:所以關(guān)注平凡,是因為您有一種感覺,覺得“來不及珍重”?
止:是的。我覺得越熱愛生活的人越?jīng)]有辦法面對死。說實話,稀里糊涂的人其實是很幸福的,因為你越在意你的生活,你就越覺得來不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很好的生活態(tài)度。
范:我可以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您關(guān)注那些寫日常的文字,是因為生活中有一些特別有意思的片段,或者是一種感覺,它可能稍縱即逝,也可能會長久地存在于我們的印象中,隱隱約約,但人很容易對這種感覺著迷。它其實與傳奇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甚至只是一種日常的圖景,但是就讓人沉迷其中,或者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所以對生活我們還是不太敏銳。
止: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如《晚春》、《麥秋》等,說的都是日常的生活,但是就是給人留下一種意蘊悠長的印象。所以,從一種生活態(tài)度而言,生活的質(zhì)量并不完全取決于生活條件,平常的生活一樣可以有“生意”。就像我在《惜別》這本書里寫到的,促使我寫這本書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我看到母親寫的一句話,老太太在想,怎么讓自己能活得更好一些。為了這句話,老太太的人生從60歲之后開始,去旅游,去種花養(yǎng)草什么的,所以人生從20歲開始和從60歲開始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在于你是否體會到了生活本身的魅力。
范:您所喜歡的周作人,我覺得就是一個生活家。在他平淡的文字里面,寫滿的都是對平常生活中的樂趣的感悟。
止:周作人就是一個生活藝術(shù)家。
范:那么張愛玲呢?一般認為,張愛玲寫的是當年的都市傳奇。她是在世俗的生活中寫出了那些命運和人性的跌宕起伏。這不就是一種傳奇嗎?而您又是研究張愛玲的專家,那您所說的生活興趣點的變化,相對于過去的張愛玲研究,是不是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呢?
止:其實我們可以注意一下張愛玲的散文,就可以看到她對日常生活的關(guān)注。當然晚年張愛玲過了一種怎樣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很難去還原。但是看看她當年寫《重訪邊城》,寫在香港買花布的情形,那種感覺其實是非常生活的,是在生活的細微末節(jié)處,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樂趣和意義。這些文字是可以體現(xiàn)她的生活態(tài)度的。
不妨再舉一個例子,魯迅,他同樣也是非常懂生活的一個人啊。作為一個“生活著”的人,魯迅還有大量的事情,并沒有被我們還原。他有很多愛好,喜歡收藏,特別喜歡看電影。在他生命最后一個月的19天里面,魯迅還看了好幾部電影,比如杜布羅夫斯基的片子,看完之后魯迅還給很多人寫信推薦這部電影,說你們趕快去看吧!所以這些人在生活上有非常值得重視的地方。
其實我們文學(xué)上的一些經(jīng)典,比如《紅樓夢》、《金瓶梅》,寫的就是世俗人生,沒有那么多傳奇,就是人世中的酸甜苦辣。
范:現(xiàn)在有些作家好像對于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比較看重。
止:是的,不少人喜歡編故事,編離奇的故事。
范: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因為當今中國,純文學(xué)或者說嚴肅文學(xué)這個領(lǐng)域里面,現(xiàn)實主義仍然是最為流行的一種題材,主流而且強勢。作家們都那么寫實了,難道寫的還不是日常生活嗎?那么現(xiàn)實主義和日常寫實的區(qū)別又在哪里?
止:中國文學(xué)這三十多年來的兩大主流,應(yīng)該是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實主義走的是實際的路,而現(xiàn)代主義走的則是觀念的路。我覺得兩者是殊途同歸的。的確有很多作家在寫現(xiàn)實生活,但是這種現(xiàn)實和日常生活依然不是一回事。
范:可不可以這樣理解,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的生活,還是具有典型性。它是從一般的生活中萃取、提煉出來的,不能代表日常,是日常中不尋常的地方,它的寫實和真正的日常生活還是有一段差距的?
止:是的,現(xiàn)在日常生活真的很少有人寫,因為要寫出日常生活中的美妙和情趣來非常難。不過,現(xiàn)實生活不應(yīng)該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應(yīng)該直接地去書寫它。
范:您應(yīng)該也注意到了,湖北也有一批從“新寫實”以來就一直馳騁文壇的作家,文學(xué)鄂軍中的寫實能力、寫現(xiàn)實的能力和傳統(tǒng)都是很強的。他們符合您所認為的書寫日常生活嗎?
止:湖北確實有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最有名的當然是方方、劉醒龍、池莉。但是他們關(guān)注的依然是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現(xiàn)實,而我所關(guān)注的日常生活,和大時代的關(guān)系其實是有些脫節(jié)的,是一種生活的藝術(shù),某種情況下,其實是和時代保持著一種距離,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對抗。這種日常生活并不能被時代所規(guī)定,是在某個大時代中的人,用自己的態(tài)度來選擇生活,而不是被時代所裹挾。
三
許多人知道止庵其名,乃是緣于他嚴謹沖淡的書評文章?,F(xiàn)下已出版的《沽酌集》《插花地冊子》《茶店說書》等十余部作品,均是止庵將自己的讀書心得和縱橫考究,自然落于筆端的文字集結(jié)。而張愛玲的《小團圓》以及周作人相關(guān)作品集的編輯過程,都是當年的文化事件,也令止庵“編輯人”的身份為公眾所熟知。
范:我做文化記者這幾年,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xiàn)象,那就是《小團圓》這本書的出版。這幾年也出了很多好書,有不少書都形成了一段時間的熱度,但是像《小團圓》這樣熱門的圖書,又有銷量又有話題性,很多人都在參與的,真的是很少見。您是這本書的編者,您怎么看這種熱度?
止:是的,《小團圓》打敗了當年所有的圖書。而且這是一本作者已經(jīng)不在了的書,要是作者在,還可以現(xiàn)身說法,有一些宣傳的推動。但作者已經(jīng)去世這么久,還能有一百萬冊的銷量,不能不說《小團圓》是一個異數(shù)。
這兩年流行民國范兒,但是我覺得這本書的成功還不是民國范兒的影響。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張愛玲是一個文化符號,能夠成為標志性的文化符號的作家不多,魯迅算一個,張愛玲算一個。現(xiàn)在蕭紅拍成了電影,比較熱門,但蕭紅也難以成為一個標志性的文化符號。文化符號就容易引起大眾的關(guān)注,容易帶來粉絲。第二個原因可能就是粉絲。粉絲喜歡這個人,但并不一定喜歡她的所有作品或思想,而可能僅僅因為熟悉她的幾句話,比如“成名要趁早”等等,開始關(guān)注她的生活——《小團圓》這本書,恰恰寫的就是張愛玲的生活,滿足了粉絲對她的生活的好奇心。第三個原因是張愛玲晚年的長篇小說比較少,而能夠承載這么大的話題量和關(guān)注度的,大概還是只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都做不到這一點。
還說一件小事,比如安妮寶貝,她就是因為《小團圓》喜歡張愛玲的,但是也只喜歡《小團圓》而已。
范:您之前也參與創(chuàng)辦了文學(xué)期刊《大方》,安妮寶貝任主編,雖然只有兩期就因為客觀原因沒能繼續(xù)下去,但是《大方》還是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對于當前文學(xué)期刊的生存狀態(tài)怎么看?
止:我和安妮寶貝本來不認識,因為《大方》成了朋友。我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做雜志就做好,不能做就不強做。最初對《大方》的期待就是希望能做長久一點。因為閱讀率在下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身邊好多曾經(jīng)讀書的人忽然就不讀書或者很少讀書了,而曾經(jīng)不讀書的人現(xiàn)在還是不讀書。這里面可能文學(xué)期刊受到的沖擊又是最大的。一個客觀的原因是,期刊跟不上閱讀的節(jié)奏,反而是書出得很快,而期刊能完成應(yīng)有的任務(wù)就已經(jīng)算表現(xiàn)不錯了,這種情況當然是堪憂的。期刊最重要的是有固定的讀者,只有有了讀者群,期刊才能維持下去。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