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剛
這次回到老家,聽山民說起打獵的情形,多少有點(diǎn)豪邁的氣概,老家外胡村是臨近縣界的小山村,往東出去幾十里,就是鄰縣的地盤了,再過去很少有村落了,只有零星的守林窩棚,林深木茂,一片青嶂綿延著,是眾多鳥獸出沒的地方。
打獵最好的時光是在冬天臘月。下了一場厚雪,被太陽曬溶了一層,又給夜風(fēng)封凍住,雖吃不住野獸的體重,但能劃破它們的腿腳。野獸沒了食物,有氣無力,加上獵人們的追逐,便是死路二條。雪地里出狩,主要是為了獵獲野豬、巖羊、山麂等大型獸類。村民們自發(fā)組成狩獵隊(duì),每隊(duì)20名30名不等,在野獸出沒的地方,隨著獵物的腳跡搜尋,本地人管之為“掐埭”,我的哥哥胡明錢,是個掐埭的好手,他能在硬地石頭上尋到腳跡,并推斷出獵物的大小種類及藏身之所。掐出腳跡后,就放獵狗。獵狗發(fā)現(xiàn)獵物藏在附近時,就會拼命地狂叫,這叫“響埭”。于是獵人們展開扇形,千方百計(jì)迫使獵物就范。它們順著山谷兩旁的山坡,把獵物逼進(jìn)谷底,然后包抄過去,在谷口把好幾道關(guān),叫“守迒”,當(dāng)獵物暴露無遺時,迒口的槍手扣動扳機(jī):“砰!”槍彈會脫膛而出,命中目標(biāo)。像巖羊之類打倒后,獵人們會立即吮吸它的熱血,據(jù)說因此能體力大振。獵物斃命后,所有見到的都有分享,通常是主槍者外加一個獸頭或一副內(nèi)臟,其余的各人平攤,這的確有一種集體性和合作性,頗有點(diǎn)共產(chǎn)主義的味道,當(dāng)然,槍機(jī)失靈,火藥受潮,將要到手的獵物又跑掉了,他們也不唉聲嘆氣,趕明天再繼續(xù)革命。
獵人永遠(yuǎn)是不會失敗的。
獲取獵物的方法很多,放扣子是其一,這種扣子我們叫做“弶(音jiàng)”,是一種鐵夾子,像手銬一般,把它埋在獸道中,野獸一踩上去,就會觸動機(jī)關(guān),夾子就會死死地鉗住獸腿,或把樹彎著,用繩子做成活扣,獵物冒失地撞了進(jìn)來,彎著的樹就會猛地反彈,收緊活扣子,把獵物吊上半空。類似放弶的是埋地槍,地槍的槍筒類似于獵槍,槍把上有支架,用細(xì)線連在槍機(jī),繃在獸道上。地槍必須偽裝好,事先時通知所有的人以免誤傷。地槍的藥力遠(yuǎn)勝于獵槍,野獸觸動細(xì)線,就擊發(fā)槍機(jī),槍彈專打前身,獵物無不斃命。但野獸的鼻子是非常靈敏的,觸發(fā)過的地槍火藥味道濃,必須徹底去除后才能再用。第三種是放地彈,地彈又叫破口彈,是含有硝磺的爆炸物和破瓷片碎玻璃用塑料紙小心包扎而成,性質(zhì)有點(diǎn)像地雷,在外面裹上爛魚臭腸什么的,氣味越濃烈越好。野獸以為是美餐矣,狼吞虎咽中就會觸發(fā)爆炸,輕者炸裂嘴巴,重者掀掉腦殼。制破口彈是危險(xiǎn)的,現(xiàn)在很少人這樣做了。除了這幾種方法外,就是挖陷阱了,陷阱一般都是豎洞,高約3~4米,下面插滿削尖的毛竹簽,上面用樹枝柴草偽裝得天衣無縫,再放上一些番薯塊,獵物就會自動地找上門來。
打野獸的槍彈一般是自制的,最好用破軸承中取下的鋼珠,鋼珠比較難得,但穿透力比較強(qiáng)。沒有鋼珠,取比槍筒小一些的鐵條,用鋼鋸鋸成花生米那么大的小粒代用。但穿透力弱了一些。野豬的皮全是蹭過來的松脂什么的,坦克一樣,這種槍彈打進(jìn)去不一定致命。野豬被打傷后最兇猛,也最會拼命。它鼻子貼著地喘著粗氣直沖上來,獠牙就像彎木犁一樣,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深溝來。這獠牙也像小彎刀一樣,一旦獵人被它刺中,又被野豬猛地一拱一挑,則難以逃過致命的一劫。即使獵手爬到樹上,它也要死命地嚓啦嚓啦啃樹。這同狗熊有點(diǎn)相似。狗熊被激怒了也會拼命折樹枝拔小樹呢。但獵手們總結(jié)出一條經(jīng)驗(yàn),當(dāng)野豬直逼過來的時候,你必須沿著S型或“之”字形的路徑跑,邊跑邊脫扔掉衣帽,野豬就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就轉(zhuǎn)而撕咬它。這樣你就可以逃脫了,這好像人被狗追急了趕緊趴下來丟石子一樣,大概就是一種本能的條件反射吧。
在冬天,一把鋤頭一盒火柴也可以成為最好的獵具。發(fā)現(xiàn)一處洞穴時,看洞口的泥土是否新鮮,就會推斷出有否獵物冬眠。再查看查看有沒有另外的出口,然后把它們用石頭堵死,再用煙熏,用鋤頭挖,悉聽尊便。這一類穴居的就有獾(獾有豬獾狗獾兩種),它的脂肪很厚,是擦槍的好材料,但肉味似乎嫌腥膻了一些。
山里人打獵是有講究的,他們絕對不打小鳥,譬如畫眉喜鵲麻雀,簡直是浪費(fèi)槍彈和火藥;也不打猛悍的鳥,如鷹隼;特別是貓頭鷹烏鴉和白鷂,都是不吉利的鳥,貓頭鷹是“苦鳥”,苦鳥十三腔,與鴉噪好不了多少;誰打白鷂,誰家就吊孝。誰打它們誰就倒霉。打鳥,一般是打山雞、野雉,凌晨三時左右,山雞野雉就會上樹打鳴,自動暴露目標(biāo)。我們把“打山雞”說成是“聽山雞”,很有藝術(shù)情趣的。打山雞用的是細(xì)鐵砂,把爛鐵燒烊,往地上一潑,大小鐵砂就會滾出來。
打獵好比一場娛樂,很刺激的,即使清苦一些,獵人也會得樂其中的。我總覺得,打獵畢竟是生命藝術(shù)的獨(dú)特的體驗(yàn)方式。胡明淡是我家邊上的鄰居,60年代就一夜放倒兩只野豬。那是一個月夜,他看到稻田里有野豬在拱動,就放了一槍,不化吹灰之力就成功了,等村里人把獵物扛到家里,他在前山的番薯地上有發(fā)現(xiàn)一頭,接著放了一槍,又中了,當(dāng)時鄉(xiāng)里的電影隊(duì)把他的事跡編成幻燈,映了好一陣子。胡明淡有五個兒子,都是一群好獵手,全家都會打獵。我的大哥胡明錢也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獵手,在我們這一帶是很有名氣的。一次在老鷹巖橫那個地方出狩,見對面樹叢晃動,就不管三七廿一放了一槍,卻不想打在同村人胡明鐘的屁股上。他打別人的屁股,別人也打他的屁股,在望海尖崗,他走在胡大暖(也就是胡明淡的兒子)的前面,胡大暖腳下一絆,獵槍走火了,槍彈打在我大哥屁股系著的刀架上,把刀架打裂后,再把柴刀打開一個大缺口,斜著鉆進(jìn)他的屁股里,要不是柴刀救命,他老早就完蛋了。這是他死里逃生的第一次。第二次雪地出狩,丟了干糧,只好吃同伴勻出來的,結(jié)果還是體力不支,昏倒在奓大橫的崗頭上,給凍成一個大字。我們幾個人像狗拉雪橇般地拖他回家,燒了一擔(dān)柴,他才回過陽來,可第二天一早,他又鬼使神差地有出獵了。別人或許說,我大哥是不可救藥的了,但我理解他,他文革中跑了妻子,家里也亂成一團(tuán)糟。他不喜歡電視機(jī)錄音機(jī),能甘于寂寞和清苦,但打獵可以使他成為一個勝利者。
在山上的時候,我與大哥同吃同住同勞動,而今我已漂泊到異鄉(xiāng),他也孑然一身寂寞蒼涼。這次回到老家,他依然眉飛色舞地對我說:“你我的路子都是對的。我打獵就像你讀書寫作一樣,我們都沒有錢,但是我們都感到快樂的。這種快樂是用錢買不來的!”對著他的眼睛,我更感到有寫一寫的必要。
顧城說,我“真想攜一槍一犬隱于萬林之中”,我也多么地渴望??墒乾F(xiàn)獵槍被收繳了,不許再打獵了,村莊周圍的的森林野地里,野獸也多起來了,成片的竹筍番薯和稻田被野豬的鼻子翻了個底朝天,山民只好干瞪眼,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獵槍是弄不到了,更也不用說持槍證了,拿狩獵許可好像也不容易;最主要的是我不喜歡殺生,只好心馳神往一番了。以后有機(jī)會的話,拿個道具一樣的玩具槍,去林子里,看到小獵物只瞄不打,嘴里噼噼啪啪放空響,游戲一樣,不也兩全其美?諸君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