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他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命名為“神實主義”——在創(chuàng)作中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被現(xiàn)實主義掩蓋了的真實
年輕作家蔣方舟曾給閻連科講過一個故事:她有次去鄂爾多斯,聽說了一段奇人真事,當?shù)赜形桓蝗?,在家種草,種得跟草原一樣,他在草原上放了條大船,沒事的時候就站在船上望著草原,就如同站在那里望向大海。閻連科聽了覺得好,就把這個情節(jié)借來,演繹到新作《炸裂志》中。
變形、夸張、怪誕、極端的故事敘述風格是《炸裂志》帶給讀者最為直接的觀感。例如小說最后,閻連科借炸裂市開拓者孔明亮的弟弟孔明耀之手,描繪了炸裂市的崩潰:孔明耀利用哥哥的權利,帶著在草原的“海里”操練而成的全城“水軍艦隊”去抗議美帝國去了,炸裂被大街小巷的壞鐘表淹沒,僅留下老人和孩子,天空中布滿了從來沒見過的黑霧霾,所有鳥雀被霧霾毒死,而人在霧霾中,個個咳成了肺病、哮喘。
在結構上采用地方志形式的小說《炸裂志》,將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種種變化壓縮進北方耙耬山脈深處的那個叫“炸裂”的村莊里,呈現(xiàn)了炸裂村憑借“經(jīng)濟發(fā)展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以及短短三十年間由一個百人鄉(xiāng)村走向超級大都市的瘋狂變遷。
“這些情節(jié)雖然都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但它也不能說是魔幻的、荒誕的,因為在閱讀的時候,我想讀者能夠感覺得到這其實就是我們今天中國的現(xiàn)實?!遍愡B科告訴《方圓》記者,《炸裂志》中的想象是“接地氣的想象”,他一直堅信,生活中有一種“不存在的存在”,那是一種“新的真實”。
難以把握的荒誕現(xiàn)實
閻連科出生于1958年,是河南嵩縣人,小時候放牛種地,高一就輟學,20歲時應征入伍,22歲時提筆寫作。閻連科的寫作目的簡單直接,就是想同作家張抗抗一樣,寫出小說,逃離貧瘠的土地。
1982年,閻連科所期待的寫作的“副作用”開始在他身上產(chǎn)生,在“成為了每月有64元工資的部隊干部之后”,閻連科的寫作目的“升華”到了“成名成家”。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盛唐時期”,“成名成家”的思想影響著所有追求寫作的人們,那時的閻連科還只是河南商丘軍營的一個小排長,為了發(fā)表一篇小說,曾半夜到部隊大門口偷茉莉花,然后坐三個半小時的火車,到河南開封《東京文學》的一個編輯家里送花和稿子,聽人家講半天文學和小說發(fā)展趨勢之后,再買張站票返回商丘的營房。
1989年,閻連科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正式進入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期。當時流傳一個說法,閻連科寫小說“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從1989年到1994年,閻連科創(chuàng)作了帶有自傳體性質的“瑤溝系列”、充滿濃郁民俗氣息和傳奇性的“東京九流人物系列”以及展現(xiàn)農(nóng)民軍人當代景況的“和平軍人系列”等小說,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傾向為其贏得廣泛聲譽。
而真正讓閻連科引起文壇關注的作品,則是他1997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年月日》,《年月日》創(chuàng)下同時被六家選刊選載的記錄,并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此后,1998年發(fā)表的《日光流年》被認為是他小說生涯的第一個高峰,《堅硬如水》獲“九頭鳥”優(yōu)秀長篇獎,《受活》成為其代表作,被稱為中國的《百年孤獨》,《丁莊夢》、《風雅頌》則令他揚名海外,成為國際文壇受矚目的中國作家。
近三十年的寫作生涯帶給閻連科聲名、稿酬及尊嚴,然而人到中年,閻連科卻越發(fā)感覺“寫作雖已和活著必須吃飯一樣融進我的身體當中,可我卻不能再在寫作中得到歡愉”。因為他發(fā)現(xiàn),日趨混亂、復雜的社會已成了擺在作家面前巨大的命題,自詡為“荒誕現(xiàn)實主義大師”根本名不副實,“真正的現(xiàn)實,遠比小說故事還要殘酷,還要復雜怪誕。任何一個作家、學者、哲學家和思想家,想把我們的現(xiàn)實搞清理順,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p>
“你看電視、看報紙、看網(wǎng)絡,然后在繁華盛世終日連綿不斷胡吃海喝的宴請飯局上聽到朋友、客人叼著牙簽給你講故事笑話,幾乎每一則,都足以讓你驚愕不已,不可思議又千真萬確發(fā)生著。今天中國現(xiàn)實中的一切,幾乎都如天方夜譚?!遍愡B科說。
其實,這種“文字無力”之感,十幾年前閻連科就有了。2000年前后,閻連科的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出版,它和《年月日》、《耙耬天歌》等“耙耬系列”一道為他贏得“苦難高手”的美譽。然而當他回到故鄉(xiāng),見到他《我與父輩》中寫到的那位一生操勞的大伯,大伯晚年偏癱,每天都如植物人一樣坐在門口,村里還有很多老人,因為得了癌癥沒法治療,他們整個冬天都在山坡下的河邊曬暖枯坐?!叭拧碧炖?,老人們彼此交換了對生命、生活的感受,相約跳河自殺,從河里打撈出來時,已成了一根根凍僵了的人體冰柱。作為一個敏感的寫作者,閻連科得知此事后震驚悲痛,又羞愧難當。
“我有愧于那塊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人們,他們選擇我為一個寫作者,成就我為一個所謂的著名作家,但我的寫作,沒有更深沉、細膩、全面地表達他們的情感喜樂和靈魂以及內(nèi)心的苦難和不安?!?/p>
還有一次,家鄉(xiāng)縣里的縣長笑著對閻連科說:“連科,你們村可真是了不得,改革開放二十年,你們村沒死過一個人,也沒有生過一個人,更沒有一對年輕人結婚?!遍愡B科一聽就明白了,人死了得把分給自己的土地交還給社會,為了不交土地,人都是悄悄地死去;國家實行計劃生育,一家只許生一個,為了生第二個、第三個,生孩子也都悄悄地生;結婚去民政局要交結婚手續(xù)費,又沒任何好處,那就索性悄悄地結婚,未婚先孕、未婚同居也相當普遍了。閻連科說,國內(nèi)到處都是這種被掩蓋和遮蔽的“隱社會”,生老病死都不聞于世。
“社會的急速變化,使得以社會現(xiàn)實為原料的小說,很快就會面臨過時、滯后的尷尬。所以,為什么一定要從小處著手寫小說呢?為什么不能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去愛一切、理解一切、擁抱一切呢?”閻連科特別想寫一部“格局大”的小說。
找到書寫紛亂現(xiàn)實的方法
長久以來,閻連科都注重對小說寫作新的可能性的探索,這種探索的沖動一方面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也在壓迫他自我的內(nèi)心。
閻連科曾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幾種尷尬》里談到面對寫作時出現(xiàn)重復的苦惱。他認為這是認知方式固定所導致的“無可奈何的重復”。閻連科自我評價認為在《受活》之后,他的作品基本都在原地踏步,直到他寫出了《四書》、《炸裂志》。
2008年年底,閻連科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聘為大學教授,文學院領導告訴他,只管寫自己想寫的,其他都不用擔心。閻連科也第一次有了“松綁”的念頭,他開始寫一部“不為出版而隨心所欲”的書,“在寫作上徹底獲得詞語和口述自由與解放,從而建立一種新的口述秩序”。
許多年前,閻連科腦子里就一直有一個念頭——“如果一個孩子有一把手槍,他每見到一個人都把槍遞給對方說,你把我槍斃掉吧。他見人永遠是這樣做這樣說:你把我槍斃掉吧!你把我槍斃掉吧!——如果把這個念頭寫成一部小說會是什么樣子?”
于是,閻連科將《四書》的背景放在了1950年代“大躍進”時期,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被發(fā)配到河南省黃河故道上的“育新區(qū)”勞動改造,其中一個“育新區(qū)”的管理者是個年幼的孩子,管理著127位教師、專家和學者。孩子管理他們的方法是實行幼兒園式的“紅花、五星管理制度”,孩子讓他們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不聽孩子的話,孩子就會拿出一把鍘刀,讓對方把自己的頭砍下來,而攢夠一定數(shù)量的紅花和五星,就能獲得自由。
學者梁鴻讀完《四書》后贊嘆道:“中國歷史上,小兒皇帝并不少見,而《四書》所描述的,不正是十幾歲紅衛(wèi)兵決定著無數(shù)知識分子的生死命運嗎?”
因為題材敏感,《四書》遭到出版困難,但這正契合閻連科的發(fā)現(xiàn),“把現(xiàn)實中看似永遠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結合歷史和現(xiàn)實,寫進小說,并讓它們在小說中讀起來合情合理”。閻連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找到寫小說的某種方法。他在十萬多字的文論《發(fā)現(xiàn)小說》中,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命名為“神實主義”——在創(chuàng)作中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被現(xiàn)實主義掩蓋了的真實。
閻連科認為自己找到了書寫紛亂現(xiàn)實的辦法,如此一來,大伯們的生存悲劇、鄉(xiāng)土大地上的陣痛衰頹、生活中的光怪陸離,他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呈現(xiàn)和表達,閻連科再也不會繞道而行。而《炸裂志》就是在這樣的積累下誕生。
《炸裂志》中的情緒是空氣中飄蕩著的意志
很多人讀《炸裂志》,從中看出了閻連科用文字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野心。
《文學報》指出:“無論是從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從實現(xiàn)手段再到隱晦的城市命運變化,這部小說忠實銜取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散落在各地的特征組成。”文學評論家程德培說:“《炸裂志》以一種濃縮了的點試圖揭示‘高速發(fā)展的悖謬和荒唐?!?/p>
小說從炸裂村通過“男盜女娼”發(fā)家致富開始講起。為什么是“男盜女娼”?閻連科是想到了80年代初改革開放真正開始的時候,人們對撈到第一桶金的有錢人最初發(fā)家根源的懷疑。
十幾年前,閻連科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新聞,“安徽一個鐵路邊的村莊,家家戶戶、男女老少的職業(yè)就是每天每夜守在鐵路邊偷盜,偷過往火車上的煤炭、水果、蔬菜和可偷的一切。在這個村莊里,做一個賊是正常的,而不偷不搶是不正常的”。
于是,安徽路邊的村莊成了耙耬山脈深處的炸裂村的原型。炸裂村在村長孔明亮的雄心及野心下,依靠偷盜途經(jīng)此地的火車上的物資迅速暴富。在經(jīng)濟指標統(tǒng)攝一切的大背景下,炸裂村成了鄉(xiāng),然后依靠同樣手段成了鎮(zhèn),到了鎮(zhèn)的地步,僅靠偷盜不行,孔明亮的妻子朱穎發(fā)展娛樂城、發(fā)廊,成了經(jīng)濟中心。鎮(zhèn)變成了縣,縣又變成了市。炸裂市的成立還是沒有滿足內(nèi)心極度膨脹的領導者,想要繼續(xù)成為直轄市的欲望成為新的目標。
在炸裂村一級一級的裂變過程中,荒唐怪誕的情節(jié)不斷發(fā)揮著隱喻的功能。一個舊時代結束了,老村長朱慶方被村民們的痰液淹死;孔明亮從村長升為鎮(zhèn)長,對權勢的順從使得秘書程菁的衣服扣子自動就解開;貴為市長的孔明亮用一千多本中西經(jīng)典裝點辦公室,精神虛無的他??吹膮s是《肉蒲團》;炸裂村的花一天之內(nèi)枯了又開,三弟孔明耀在一周之內(nèi)就建成了一百公里的地鐵線和亞洲最大的飛機場……
雖然文學和生活不能徹底對應,但閻連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講,《炸裂志》是一部最直接關注中國三十幾年現(xiàn)實的作品,關于農(nóng)耕文化、改革開放、城鎮(zhèn)化,乃至中國夢等很多問題在其中都有很大的篇幅涉及。
“當炸裂村最后成為超級大都市,孔明耀帶著一個城市三千萬的人們朝著西方去了。這是個極其荒誕的情節(jié),但它恰恰表達了一個現(xiàn)實,某一件事情和情節(jié),都能夠把中國的人心帶到某一個方向,對應的恰恰是中國人內(nèi)心所有的焦慮和不安?!?/p>
作家梁文道認為,閻連科恰好地在書中表達出了而今中國人心理的一種集體情緒,那是一種空氣中飄蕩著的意志。
“成與敗都在于我用農(nóng)民的眼光認識世界”
然而,“閻連科的作品好像生來就是要被爭議”。圍繞《炸裂志》的褒貶,也開始喧騰。
在梁文道《開卷八分鐘》欄目中,他雖肯定閻連科在書中展現(xiàn)了中國人現(xiàn)實的集體情緒,但認為“欠缺了一點點的耐心跟推理去完成最后關鍵的一步,就是這個情緒是如何出現(xiàn)的”。
書評人朱白也認為,“《炸裂志》雖有著一顆深入描寫中國近年人心和顛沛社會的野心,但細究之時,它并沒有指出欲望之河的源頭和執(zhí)著地去洞察這荒誕的發(fā)軔之初”。
而書中憑借金錢、權利和女人而發(fā)家致富的主線,讓青年評論員張定浩認為有“對惡的簡化”之嫌。
整部小說以“地方志”形式謀篇布局,也被認為對小說中的情節(jié)、人物并無幫助。
面對爭議,閻連科卻看得很開,“每部小說都沒有爭議那才不正?!?。他告訴《方圓》記者:“別人提出的問題不無道理,但是一個小說家,展現(xiàn)出‘我認為的狀態(tài)其實是很重要的?!?/p>
“為什么沒有展現(xiàn)情緒的源頭,是期望留下一些空白,與讀者達到一種內(nèi)在精神的默契,為什么采用“志”的形式,只是希望用一種全新的結構講一段有趣的故事,讓人們在讀后回想時,會忽然發(fā)現(xiàn)故事含有多層的意思?!遍愡B科說。
閻連科曾經(jīng)以“沙漠與孤獨行走的一只駱駝的關系”來形容都市與他,作為一個無時無刻不在處理自我同現(xiàn)實緊張關系的作家,閻連科說:“我的成與敗都在于用農(nóng)民的眼光來認識世界,我想,恰恰是我用那種農(nóng)民的思維和眼光寫的小說,我才可能寫出那樣的人物,而且,我特別相信,這世界其實是非常農(nóng)民的。”
《炸裂志》之后,閻連科仍舊期待在接下來的作品中,讀者能理解他,與他“不言而明”。
閻連科天生具有奇幻的想象力,又是當代中國最具探索勇氣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從不重復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每一部都具有小說形式的探索性,開掘著新的令人喜悅的思想深度。他是備受關注而被爭議,不是因為備受爭議才被關注。
——復旦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 陳思和
《炸裂志》的敘事從“震驚”出發(fā),如受驚的野馬,脫韁而去。也可以說閻連科在敘述中更為自由,無拘無束,無法無天;或許也可以說,他的敘事要用更加狂怪、荒誕的展開,要用“震驚”的連環(huán)套,讓小說人物有共工的模樣?;蛟S閻連科本來就是中國當代小說家中的共工,他為什么就不能頭觸不周山呢?
——北京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 陳曉明
實力派作家閻連科與他的作品,是考察中國的文學水準與表達空間的重要坐標。
——日本《世界》雜志
閻連科的后現(xiàn)代主義諷刺漫畫式的作品以極盡夸張的手法戲仿歷史文獻和寓言敘述,構思十分巧妙。閻連科作品的字里行間盤桓著已故俄國作家果戈理的鬼影,不在于其精煉的手法,而在于其靈魂。
——美國《紐約時報》
閻連科以他的“神實主義”打破了既有理論的分類和壟斷,重新發(fā)現(xiàn)小說,于是有了《炸裂志》。這是“當代中國”的又一個隱喻,是閻連科的世界觀和小說方法論。讀懂《炸裂志》,便讀懂閻連科,或許也讀懂了當代中國……
——蘇州大學教授 著名批評家 王堯
這是一部極其關注中國“大現(xiàn)實”的長篇。從《炸裂志》中,我們深深地讀到了作家閻連科對我們民族和土地的理解和大愛,讀到了作家面對現(xiàn)實的那種關切的思考和對未來的憂慮與信心。
——當代作家評論主編 林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