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就住在那里。在法國利摩日北部郊區(qū)的一塊空地上,孤獨地佇立著一間簡陋的小屋。決心就棲身于此,黑色的鶩尾花照亮了Yia Moua古銅色的臉龐。在他的小屋里,我們沒有感覺到緊張的氣氛,更多的是平和和寧靜,這似乎表明憤怒與驚恐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消失了。
那些遇到過低調(diào)、彬彬有禮的Yia Moua的人并不知道他為這個國家?guī)砹硕嗝簇S厚的文化遺產(chǎn)。Yia在博納多陶瓷廠工作了三十多年,每天都會努力制作精致陶品。晚上,他變身為格斗教練,在三家不同的格斗俱樂部執(zhí)教。不久前在圖盧茲舉行的法國格斗錦標(biāo)賽中,他有11名弟子報名參賽,3人獲得獎牌,2人摘金。
Yia Moua家有5個孩子,三兒兩女,都獲得過全國賽事的冠軍。長子Vang Moua是泰拳明星,小兒子皮埃爾在綜合格斗中保持不敗,并準(zhǔn)備去美國發(fā)展?!斑@是個金牌之家。”曾三獲世界重量級散打冠軍的法國國家隊教練努雷迪內(nèi)·澤納蒂說道,“他們不僅代表著格斗的過去,也代表著現(xiàn)在和未來。對于他們來說,格斗不僅是一項運動,更是生活方式。”
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Yia Moua眼神堅毅,精神飽滿,呼吸輕微得不易察覺。他來自很遠的老撾南部,他們家的遭遇是一部分被忽略或者說被掩藏的法國歷史。Yia Moua一家都是苗族人,生活在中國南部與越南和老撾北部的交界處,全家人都講苗語?!懊缱迨莻€被歷史所壓抑的民族?!庇《戎菍<野@锟恕さ卖斦f道,“60多年前,一些苗族人跋山涉水來到法國,加入軍隊參加印度支那戰(zhàn)爭?!薄案麄兂蔀閼?zhàn)友可遠比與他們?yōu)閿骋谩!眳⒓舆^印度支那戰(zhàn)爭的法國將軍薩朗說道。在那次戰(zhàn)爭中苗族人以游擊的形式不斷騷擾越南人的背后。Yia Moua的父親Tsong Fong Moua當(dāng)年和他的兄弟們都是苗族游擊隊的成員。
1954年4月,一支擁有1500人的苗族特遣隊拿著落后的武器,赤腳從老撾向目的地奠邊府進發(fā),試圖解救被圍困的法國部隊,未果。1954年5月7日,在越南獨立同盟會的部隊的沖擊下,奠邊府被攻克。這場關(guān)鍵戰(zhàn)役的失敗標(biāo)志著法國在越南的殖民統(tǒng)治結(jié)束。1954年夏天,在日內(nèi)瓦公約的約束下,法國退出印度支那地區(qū),任由那些英勇苗族戰(zhàn)士被勝利者報復(fù)。幾年后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失敗,曾幫助過法軍的當(dāng)?shù)剀娙艘苍馐芰送瑯拥亩蜻\。
但苗族人并沒有輕易放棄他們的承諾。一些法國士兵在MOUA家人的掩護下一直在山洞里躲藏到1956年!為了避免遭到勝利者的報復(fù),Tsong Fong Moua和他的兄弟們躲到了老撾南部川壙省的高原區(qū)。那里的海拔超過1200米,是苗族人的天下,1960年2月4日,Yia Moua在川壙省出生。按著Moua家族的習(xí)慣,父親Tsong Fong很快開始教授Yia功夫。他們黎明習(xí)武,白天喂豬,練習(xí)的器械相當(dāng)簡陋。“我5歲時第一次參加格斗比賽?!盰ia Moua回憶道,“沒有手套,沒有護齒。有一次對手的飛腿把我下巴踹脫臼了,我忍痛堅持比賽,當(dāng)時我耳朵聽不到聲音,也無法開口講話。我本應(yīng)該把下巴復(fù)位再繼續(xù)比賽的。”
沒多久新的戰(zhàn)爭又開始了,這一次在苗族人的土地上登陸的是美國人。他們?yōu)榱藦娀诋?dāng)?shù)氐挠绊?,與北越南的勢力抗衡。CIA和美國特種部隊來這里招兵,他們知道苗族人是最好的向?qū)Аang Pao被任命為苗族部隊的長官。“1975年5月14日,吃完飯后,爸爸起身,屋里空氣緊張。他對我們說:‘我們需要離開!”Yia回憶道。1975年4月30日,越南的共產(chǎn)黨獲勝后,老撾也面臨著巨大的政治動蕩?!皟尚r后我們就動身上路了,每個人背著5公斤糧食,兩套換洗衣服。父親掩埋好他的武器,毀掉了照片和軍人證?!盰ia說,“我的爺爺Txong Zeu Dju不想離開家。他已經(jīng)88歲了,拒絕我們背他一起上路的要求,他說:‘我的路就在這停止了。”
Moua一家的房子建在紅土上,靠飼養(yǎng)水牛、馬和豬為生……但這一次他們放棄了所有。一家16個人穿山越嶺,風(fēng)餐露宿,開始了逃亡之路。Tsong Fong育有四女兩兒,還領(lǐng)養(yǎng)了八個孩子,其中有些是鄰居無力養(yǎng)活過繼給他的,還有些是他撿到的孤兒。一路上他們遇到了數(shù)以千計逃亡的苗族人。他們通過美國人架設(shè)的橋梁逃往安全的地方,這些幸運兒一共只有15000人,剩下的其他苗族人則再一次把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了別人。
Moua一家計劃向老撾首都萬象進發(fā),然后步行12天抵達泰國。到達萬象前他們已經(jīng)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15歲的Yia一直背著他的弟弟?!爱?dāng)時正好是雨季,大雨沒日沒夜地下,我們只能用香蕉葉做成雨披,盡管如此還是會渾身濕透。我們想盡辦法保護攜帶的糧食,避免受潮變質(zhì)。
留在老撾老家的親人傳來的消息讓人發(fā)狂。軍隊對當(dāng)?shù)孛缛诉M行了屠殺,他們成了這個世界的棄兒。后來有報告披露,軍隊針對苗人的攻擊甚至使用了化學(xué)武器。與留守的苗人相比,Moua家的命運要好得多。1977年10月,在難民營蝸居兩年后,生活向他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負(fù)責(zé)將圣經(jīng)翻譯成苗語的新教神父沙里耶邀請Fong Tsong 和他的家人去法屬圭亞那居住。彼時經(jīng)濟學(xué)家皮埃爾·杜彭-戈南提出的針對法國海外省的經(jīng)濟改革計劃得到了政府的批準(zhǔn),經(jīng)濟部長奧利維耶·斯蒂爾恩也主張對海外省進行開發(fā)。
于是上百個家庭移居到圭亞那,包括Moua一家。當(dāng)飛機降落到卡宴機場時,當(dāng)?shù)夭筷牼o急出動維持秩序,原住民們擔(dān)心新移民會影響當(dāng)?shù)氐恼I睿吆爸棺h的口號:“滾出去,苗族人!”Fong Tsong一家人只能蜷縮在部隊的卡車?yán)锊艔臋C場脫身。他們一路顛簸,來到了圭亞那西南部卡考的熱帶雨林里。“那里啥也沒有,我們只能自己建造房屋。”
苗族人是獨一無二的種植者,很快他們就在當(dāng)?shù)氐牟耸袌錾险紦?jù)了一席之地。在他們到來前,圭亞那一直要從尼加拉瓜或蘇里南進口蔬菜。苗人種大米、檸檬、胡椒、辣椒、木瓜、菠蘿……如今他們的食品還出口給法國的大型亞洲食品超市巴黎士多。
在卡考生活兩年后,一個遠房親戚向Yia建議了一個新的挑戰(zhàn):去法國本土闖蕩。1979年5月8日,只會一點兒法語的Yia來到了利摩日。他和自己的妻子,同為苗族難民的Ndjoua租了一間政府解困房?!按饲拔覀儚臎]見過電表?!盢djoua回憶道。Yia在貝納多制陶廠謀得了一份搬運工的工作。“我背著50公斤的陶泥需要爬10個臺階才能走到攪拌槽前,每天我會運幾噸的陶泥?!彼瓦@樣辛苦地工作了五年。在這期間,Yia并沒有荒廢自己的功夫,他經(jīng)常在地下室或者樓下的停車場習(xí)武。
陰影下的Yia很快就要見到光芒了。貝納多陶瓷廠的經(jīng)理羅伯特·拉馬爾克還記得1984年的那一天,“那是個中午,午飯過后我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有一個殘缺的盤子。有人在上面畫了一些棕櫚樹和山景?!痹谲囬g里,拉馬爾克向員工們問到:“是誰干的?”車間里一片寂靜?!皠e再把我當(dāng)傻瓜了!”Yia Moua上前一步。他的語氣雖然強硬,但表情尷尬,他擔(dān)心自己會被解雇?!笆俏腋傻?,經(jīng)理先生,但我畫的時候盤子已經(jīng)是碎的了?!?/p>
拉馬爾克直到現(xiàn)在還覺得那一幕很好笑,“我不想懲罰任何人,我只想知道這是誰的杰作。”他介紹Yia去了裝飾車間,很快Yia就成了工廠的正式員工,不僅如此,他憑借著細(xì)心和精湛的繪圖技藝先是成為了團隊的領(lǐng)導(dǎo),后來更是升任為工廠的繪圖總監(jiān)?!斑@份工作幫助我保持專注和謹(jǐn)慎?!盰ia說道。從此他的故事與貝納多陶瓷廠交織在一起。1992年,父親Fong Tsong在圭亞那日益衰老,他希望Yia能夠回到卡考幫助他治理農(nóng)場。Yia跟貝納多陶瓷廠的總經(jīng)理皮埃爾·貝納多申請一段無薪長假,貝納多對他說:“我理解你。Yia,我也有孩子,也希望能依靠他們。如果你回去以后改變主意了,這里一直有你的一席之地?!?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5/26/qkimagesqutyquty201411quty20141121-6-l.jpg"/>
在圭亞那度過兩年后,Yia意識到這里并不適合他的孩子上學(xué)。1994年3月,他準(zhǔn)備重返利摩日,就在此時他得知了一個噩耗:皮埃爾·貝納多和他的妻子莫妮卡在一起直升機事故中命隕越南。這起悲劇與命運如此巧合:事故發(fā)生時,他們正準(zhǔn)備乘機飛往奠邊府。經(jīng)過幾天的搜救,山里人才發(fā)現(xiàn)了殘骸……“貝納多先生的去世讓我非常難過,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Yia嘆道。
遵守諾言是Moua家非??粗氐拿赖隆km然他們承認(rèn)自己也有在海外居住的苗族人普遍存在的被棄感(美國有30萬苗族人,法國有1萬),但Yia和他的妻子并沒有復(fù)仇的想法。
“體育幫助我洗滌記憶。當(dāng)我感到沮喪時,會在完全自然的環(huán)境里釣魚?!盰ia在撫養(yǎng)他的5個孩子長大的過程中教會他們苗語、耐心和精益求精的精神,向他們灌輸苗人的歷史而非仇恨。
作為兩屆歐洲散打冠軍,長子Vang成了讓人恐怖的對手,他在次重量級的散打比賽中出戰(zhàn)48場勝多負(fù)少。盡管有時對手的體重會比他多10公斤,但他們都極力希望躲避Vang迅猛的拳頭。生活中Vang的職業(yè)是郵局的經(jīng)理。他的弟弟San Song是利摩日一家博物館的視頻監(jiān)控負(fù)責(zé)人,曾獲得多次法國重量級散打比賽的冠軍。家里的女孩也都是巾幗英雄,長女Paly曾三獲法國散打冠軍,現(xiàn)在在憲兵隊工作。次女Kao Nhou也曾三獲法國散打冠軍,現(xiàn)在在一家外科醫(yī)院做護士。幼子皮埃爾在一家電器商店做服務(wù)員,這位曾獲得2009年世界散打銅牌的小伙子如今已經(jīng)開始參加綜合格斗(MMA)的比賽,并且10戰(zhàn)10勝。
Yia Moua的格斗風(fēng)格非常全面,包括祖?zhèn)鞯钠餍蹈穸?、氣功等等。“在家里我們很少溝通?!遍L子Vang承認(rèn),“爺爺和父親傳承給我們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表達。從個人來講,他們教給我的東西我可能只掌握了10%。在習(xí)武的這條路上學(xué)無止境。氣功是個很神秘的東西,我父親只要用一個眼神,就能讓別人尊重他。”
如今已經(jīng)82歲的Fong Tsong始終在圭亞那卡考生活。2011年12月,他還獲得了國家勛章,不過在一剎那的閃光后,他很快又被人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