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語

他就是自己心臟里那塊秤砣

畢業(yè)四年，葉霜第一次參加同學(xué)會?！瑢W(xué)艷羨地指著她身旁的男子問：“哇，爆帥，老公還是男友？”

“未婚夫?！狈矫鲹屃巳~霜的回答。

葉霜側(cè)臉看他，一襲剪裁特體的深灰色西裝讓他在流光溢彩的燈下更顯俊逸非凡。葉霜將他摟在自己腰上的手輕輕拉了下來，沒有嬌嗔也沒有苛責(zé)。

“嗯，和程軒各有千秋！”同學(xué)遞給葉霜一瓶嘉士伯說道。

“只可惜我們的程大畫家居然蹲監(jiān)獄去了，唉！世事無常?。　庇型瑢W(xué)搖頭嘆息。

“啪l”葉霜手里的啤酒陡然跌落，飛濺的玻璃將她的腿劃得鮮血淋漓。方明慌忙掏出手帕簡單包扎后將她攔腰抱往醫(yī)院。

身后有聲音傳來：“奇怪，這是怎么了？難道葉霜不知道？”

葉霜確實不知道，她和程軒已許久未見。縫針時，方明看見她白嫩的皮肉被針刺穿挑起，心里扎得疼。而葉霜神色泰然，嘴里只是小聲地念叨著什么。

程軒對于葉霜來說是什么？葉霜覺得，他就是自己心臟里的那塊秤砣，不光壓得死死的，還冰冷冰冷的那種。

葉霜七歲那年，小城東邊的老宅未了一個畫畫的男孩。老宅那里她很少去，只聽大人們說那里住著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男孩是老婦人的孫子，模樣出眾，十分乖巧，舉手投足間頗有指點江山的味道。那時的葉霜不懂什么叫指點江山，只知道在自己的小地盤突然蹦出一個比自己還討巧的人，心里特別的不爽。不爽的葉霜迫切地想要降妖除魔，于是她將父親壓在床頭的孫子兵法偷出來研究，無奈識字不多，能認(rèn)全的也就只有美人計。

葉霜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裝扮，齊劉海，娃娃臉，披肩的長發(fā)，白色公主裙。嗯！她很滿意地點點頭，上揚的嘴角多了幾絲高傲。黃昏，有火燒云在天邊沸騰，她裝成毫不在意的樣子朝老宅走去。老宅是典型的歐式建筑，漂亮的十字拱，修長的立柱，聳入云端的尖頂都讓葉霜有種飛天的感覺。她正幻想著自己在某一天衣袂飄飄地穿過那條悠長的回廊時，宅子里走出來一個穿淺灰色休閑裝的陌生男孩。男孩狡黠的眼里帶著鄙夷，走一步，看她一眼，良久，嘴里哼出三個字：“丑死了！”

葉霜炸了毛，“哪里丑了？怎么丑了？”小手用力捏著裙子的蕾絲邊，使勁地跺腳，美人計早已拋在腦后，更別提美人特有的嫻雅溫柔。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男孩從背后拿出畫筆慢悠悠地將她從頭指點到腳，還捎帶上一副嫌惡的表情。

這是一個不懂欣賞的破孩子，大家的評價絕對失誤。葉霜“哼”了一聲，自我安慰一番仰著下巴走了。

狹路相逢

一晃眼，開學(xué)了。

葉霜和男孩狹路相逢成了同桌，葉霜非嚷著調(diào)換座位。老師說這新同學(xué)叫程軒，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很多地方不太清楚，讓葉霜充分發(fā)揚助人為樂的精神。

葉霜對老師露出不甘的小眼神兒，將憋在肚子里的那口氣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冒出幾個嗝來。算了，誰讓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班長呢。就這樣，葉霜和程軒一直同桌，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葉霜其實挺好奇，照程軒家的土豪樣兒，什么樣的學(xué)校不得由著他挑選，為何要窩在這個小城呢？

“我走了，誰來照顧你？”程軒照舊一副嫌惡的表情看她，順便還將自己的鋼筆插進(jìn)葉霜的墨水瓶里使勁吸。

有沒有搞錯？這是叫照顧嗎？

自從和他同桌后，她就再也沒一天悠閑的日子。家庭作業(yè)要讓她幫著寫，課堂筆記要她幫著抄，甚至連口渴還讓她幫著買水，買完還得將蓋子擰開再喝上一口遞給他。

礦泉水咕咕冒泡，葉霜含糊地嘀咕：“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喜歡喝別人的口水?！?/p>

程軒瞪了她一眼冷冷地說：“萬一，你給我下毒怎么辦？”

葉霜含在嘴里的水半天忘記吞咽，難怪別人說他有指點江山的味道，看看，電影里的那些帝王用膳之前都得讓人試毒的。

高中之后，葉霜更是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天，熬夜抄完筆記的她在上下眼皮大戰(zhàn)三百回合后終于呼呼大睡起來。此時，老師已對著黑板默默搗鼓各種圖形和解說半個鐘頭，正準(zhǔn)備開講之際，程軒搖醒了葉霜并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快，老師讓你擦黑板呢。”

睡眼朦朧的葉霜不疑有他，走上前一陣猛擦，飛沙走石后，剩下油亮亮的黑板和風(fēng)中凌亂的老師。當(dāng)然，凌亂的還有葉霜，當(dāng)天她被教導(dǎo)處的老師們聲淚俱下地輪番批評教育，事后還寫了長達(dá)五千字的悔過書。

那以后，葉霜覺得該離程軒越遠(yuǎn)越好，不然，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高考填志愿時，她聽說程軒準(zhǔn)備去C域深造美術(shù)，想了想，大筆一揮，選了離C城最遠(yuǎn)的A城。

是愛情嗎？

一切如愿，就在葉霜滿心舒暢地蹦跶在A城的街道上時，卻意外看見了程軒，更意外的是程軒身旁跟著一個美女。揉了揉眼睛，那美女居然是楚喬。楚喬也是他們的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那種。聽說楚喬一直暗戀程軒，而程軒也對楚喬溫潤有禮，從不像對自己那般大呼小叫。想到這里，葉霜不舒暢了。

迎面而來的程軒將右手搭上她的肩：“啊，他鄉(xiāng)遏故知，可喜可賀，走，吃飯去?！?/p>

準(zhǔn)備扭頭便走的葉霜被程軒連拖帶拽弄去餐廳，又連哄帶騙吃下一大桌飯菜。楚喬則像女主人似的一直勸慰葉霜：“來，多吃點，瞧你那么瘦……”

葉霜的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回宿舍之后總覺得心里也鼓鼓的。

第二天，葉霜在食堂碰見程軒。程軒說，他為了方便寫生，在學(xué)校外面租了房子，讓葉霜周末去幫他做飯。

葉霜狠狠地說了句：“你不是有楚喬嗎？”

程軒瞄了她一眼，輕飄飄地說道：“對你，我使喚順手了?！?/p>

到了周末，閑得發(fā)慌的葉霜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樓下傳來程軒的聲音。舍友跑去看后尖叫著回來瘋狂地?fù)u晃葉霜：“葉霜，葉霜，外面那個是程軒??！程軒，你知道不？他可是美術(shù)系的大才子呢！”

看著合友泛著花癡的眼神，葉霜撐著自己快被搖散架的脖子點了點頭說：“知道！知道！”

“他是叫你嗎？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你們在約會嗎？啊！啊！”舍友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繞著葉霜不停地轉(zhuǎn)圈。

稍后，舍友掰著指頭繼續(xù)：“儒雅謙遜又溫柔多情。啊！要是能做他的女朋友，死也甘心了，不過，學(xué)校里每天無數(shù)的女孩子都輪番對他獻(xiàn)殷勤，像我這樣平凡的小角色，怎么也是輪不到的吧？”舍友念叨的聲音越來越小，耷拉著腦袋，自卑感浮上她的眼簾。

葉霜回頭看了她一眼，舍友長得確實是丟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回來的那種。她懶洋洋地整理著被子，心里突然晃出楚喬的模樣，楚喬也是美術(shù)系，大方溫婉，漂亮端莊，是那種讓人想要捧在手心呵護(hù)的寶。特別是那天她看見程軒對她笑得眉眼彎彎，心里就沒來由的堵得慌。隨手理了理自己一頭短發(fā)，自從小時候程軒說她丑死了，她便將長發(fā)剪成了學(xué)生頭，十年之間，從未改變，裙子也不再穿，那條白色公主裙已埋入她的記憶。

自己也是如此的平凡啊，若是穿越回古代，恐怕連做程軒的丫鬟都不夠格。葉霜想到這里猛然搖了搖頭，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程軒看見她邊走邊嘀咕，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就將她的胳膊拽住。拉拉扯扯的兩人瞬間引來一片尖叫，有女生吹著口哨大膽地喊著：“程軒，程軒，我愛你！”

程軒也不示弱，從拖著葉霜的雙手中騰出一只來朝那女生揮了揮，葉霜看見他那眼神特別的蠱惑。難怪別人說，只要媚眼拋得好，哪有墻腳挖不到。

葉霜最終被程軒拖去超市買了一大堆的菜，再拖著去了他的出租屋。門外，楚喬正滿眼含笑地看著他們。程軒開門時，楚喬說：“葉霜，都是老同學(xué)了，你以后要常來啊，你看我和程軒都在這里租了房子，周末想弄點吃的也方便。哦，對了，我就租在程軒的隔壁?！?/p>

葉霜看了看楚喬，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而程軒正不慌不忙地將地上的臭襪子往沙發(fā)底下踢。午飯全是葉霜在忙活，楚喬想要幫忙，程軒卻慵懶地斜倚在沙發(fā)上說，她一個人能行。

飯后，葉霜洗碗，程軒拿出一條白圍裙給她系上，攔腰系蝴蝶結(jié)時，他閉著眼將自己的頭輕輕地靠在葉霜的肩上。葉霜回頭拿眼剜他，故意將盤子撞得“哐哐”響。

此后的每個周末，葉霜成了他的免費女傭。做飯，洗碗，順帶洗衣，打掃房間。對舍友抱怨時，舍友很是感嘆：“?。矍榈牧α渴侨绱说膫ゴ?！”

是愛情嗎？

你有愛過我嗎？

之后不久，美術(shù)系傳來程軒和楚喬戀愛的消息。那個周末她躺在床上突發(fā)高燒，程軒不顧宿舍阿姨的阻攔；中了上來將她抱進(jìn)了醫(yī)院。燒得迷迷糊糊的她膽子也大了起來，偎在程軒懷里問道：“程軒，這么多年，你有愛過我嗎？”

程軒焦急地摸著她滾燙的額頭說：“笨蛋，說的什么傻話呢？”

葉霜扭過頭將下巴揚得高高的，像第一次見到他那般。這次，她只是怕淚水滾落下來。

是啊，他如此優(yōu)秀，怎么可能愛上平凡的她？

周末，程軒又到宿舍樓下找她。那個沐浴在金色陽光下身形俊朗，眉眼如畫的男子，那個她暗暗喜歡了十年的人??！十年，那種喜歡早已悄無聲息的人了骨。以至于所有的委屈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都煙消云散了。

程軒照舊右手搭上她的肩：“我這里有兩張別人送的音樂會門票，丟了也可惜，要不然我們?nèi)ヂ犅牥??！?/p>

那場音樂會，葉霜期盼已久，半年前便到處托人買票，可一直沒著落。聽說有票，她抱著程軒又叫又跳。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放肆地抱他，借興奮之名。

排隊進(jìn)場時，楚喬從黑壓壓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來，她說有朋友在那邊可以從快速通道進(jìn)去。說完，拉著程軒便消失了。

葉霜捏著門票呆呆地坐在音樂會現(xiàn)場，歡快的交響樂中，她一遍遍地扯出紙巾擦眼淚。旁邊，有男士坐不住了，他偏著頭輕聲地說：“今天氣象臺好像沒發(fā)布暴雨紅色預(yù)警吧？”

一句話，將葉霜逗樂了，她噙著眼淚抬頭看他，男士五官深邃，氣宇軒昂。她朝他點了點頭表示禮貌。兩人一番小聲的交談，葉霜得知他叫方明。

紳士的方明在音樂會結(jié)束后將葉霜送回了學(xué)校。正當(dāng)葉霜從方明的奧迪R8出來時，她看見程軒滿臉怒氣地等在校門口。

“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我在到處找你嗎？”程軒快步上前拽住了葉霜的胳膊。

葉霜看了程軒一眼，又轉(zhuǎn)過頭歉意地看著方明說：“謝謝你送我回來?！?/p>

方明對著葉霜揮了揮手：“能為你效勞，是我的榮幸?！?/p>

那晚，程軒將葉霜摁在墻角瘋狂地吻她。葉霜好不容易掙脫開來甩手便給了他一耳光。

“不愛我，為何還來找我？”葉霜聲嘶力竭地吼到。

程軒愣了愣，從嘴里吐出一口鮮血，轉(zhuǎn)身走了。

之后，兩人再無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中，葉霜聽說程軒在畫壇混得風(fēng)生水起，有幅畫甚至榮獲了全國青年組特等獎。那幅畫，她偷偷地看過：斜上方是如血的夕陽侵染著一棟漂亮的歐式建筑，右下方是一個小女孩驕傲卻落寞的背影，那女孩長發(fā)披肩，白色的公主裙隨風(fēng)搖曳。

期間，方明到學(xué)校找過葉霜幾次，并明確表達(dá)喜歡她。葉霜拒絕了，她的心被程軒塞得滿滿的，怎么能容下別人？

只想與你白頭偕老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畢業(yè)了。聯(lián)歡會后，葉霜被同學(xué)們拖去了KTV。瘋狂時，真心話大冒險便順理成章地蹦了出來，倒霉的葉霜撞上了槍口，她選了真心話。

同學(xué)問：“若是將你今生最大的愿望裝進(jìn)一個瓶子，你希望，誰能撿到它？”

葉霜想了想，打著哈哈說：“梁朝偉吧。哈哈，哈哈?！?/p>

“切……”同學(xué)們開始起哄，“不誠實，罰你喝半瓶白酒?！?/p>

葉霜認(rèn)命地閉上眼睛將酒灌進(jìn)嘴里時，酒瓶咕咕冒著泡，這讓她想起從前為程軒喝礦泉水“試毒”的日子。

若說今生最大的愿望，那一定是想要與你白頭偕老。

若是希望誰能撿到？那只能是你。

葉霜醉倒了。迷糊中有人將她攔腰抱起，她依偎在那人的懷里一遍遍地喊程軒的名字，她感覺有人在撫摸她的額頭，像生病那次程軒那般焦急。她挽上了那人的脖子，將自己的唇胡亂地印了上去。之后，她聽見了打鬧聲，努力睜開眼睛，她看見程軒滿眼血紅地瞪著自己，葉霜慌忙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不整的身上蓋著一件深灰色西裝，她記得，好像是方明的。

程軒瞪了她許久后顫巍巍地喊了兩個字“葉霜”，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這是程軒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從前，他都是“喂”“哎”“笨蛋”之類地喊。

葉霜朗朗蹌蹌追了出去，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將一切歸于平靜。

一年后，葉霜在C城的醫(yī)院醒了過來。那天，她看見正在給他按摩的方明笑得像個孩子。方明說，C城的醫(yī)術(shù)是國內(nèi)最好的，在A城的醫(yī)生宣判她成為植物人后，不甘心的他將她轉(zhuǎn)了過來。

方明將分公司開到了C城，每天都抽出時間陪葉霜做康復(fù)訓(xùn)練，他說，自己的女人要自己疼。

葉霜沒有問起程軒，四年過去，物是人非，她一直以為他早已娶妻生子，直到回到A域她才知道他因為那晚醉酒殺人，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葉霜沒有去監(jiān)獄看程軒。楚喬找到她，說這四年里是她在細(xì)心照顧著監(jiān)獄里的程軒，既然她當(dāng)初拋棄了他，就請不要再去打擾他。楚喬說，她要守著她的愛情。

嘆息的瓶子

葉霜回了小城一趟，她想去看看那座漂亮的宅子。當(dāng)發(fā)飛裙舞的她穿過兒時那條悠長的回廊時，回廊的盡頭坐著一位白發(fā)垂暮的老人。老人戴上眼鏡將她看了很久，問：“你是葉

“老人家，我是?！比~霜輕輕地回答。

老人抖抖索索地拄著拐杖將葉霜帶到一間屋子，那里，滿墻的畫。畫里，全都是一個齊劉海，學(xué)生頭的女孩子。側(cè)臉微笑的，生氣蹙眉的，雙手叉腰的，系著圍裙的……畫上都寫著一排小字：寶貝兒，八歲生日快樂；寶貝兒，九歲生日快樂；寶貝兒，十歲生日快樂……

葉霜離開時，老人將那幅金獎的作品給了她，老人說：“它是軒兒的魂?！?/p>

葉霜看見那幅畫上多出了一行字：“寶貝兒，我要守著你長大，再陪著你到老！”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房間的，此時，無論怎么揚著下巴，眼淚依舊噴薄而出。她想起高中時的某一天，程軒飛身跳上課桌，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拿著蘇芩語錄在她面前抑揚頓挫地念：“有多少淺淺淡淡的轉(zhuǎn)身，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

葉霜將畫小心地護(hù)在懷里輕輕地哼：“想你的時候忍不住一聲嘆息，很想找個瓶子封起，我的瓶子里沒有時間，沒有季節(jié)，沒有顏色，沒有眼淚，只是嘆息，那些嘆息的瓶子像起伏的海洋，和你擦肩而過的遺忘是一生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