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葉薇忽覺滄海桑田,這不再是陳亞東熟悉的世界。
一
在車站門口緩緩行駛,稍作停留,立即有人過來驅(qū)逐,此處不能停車。華燈初上的城市,遠處天空深藍似海,葉薇的心情也似海蒼茫。她朝玻璃窗外那個打手勢的人不耐煩地甩甩頭示意知道,腳下輕踏油門,車子往前滑去。
越來越暗的天色,旅客涌出車站,等著載客的黑車司機們蜂擁而上,像動物搶食般很快瓜分得稀稀拉拉。葉薇從后視鏡里看不清那些人中間有沒有陳亞東,只好再一次撥通他的電話。
“喂?”陳亞東接起來,那邊一陣嘈雜。
“你出來后往右手方向走,我的車是白色的,車牌尾數(shù)是919V?!比~薇一口氣說完,陳亞東連連應(yīng)聲。她有幾分急躁,仿佛這是個闖入生活的不速之客,將帶來什么難以預(yù)計的破壞似的。
三分鐘之后,這種急躁被傷感壓倒。葉薇一直注意著后視鏡,忽然聽得有人輕輕敲窗,她搖下來,首先看見的不是臉,而是那頭星星點點的發(fā)。陳亞東說好多車哦,這前后又有幾輛白色,他一輛輛湊近找來,這才有點遲。
葉薇想起來他眼睛不好,一時嗓子有點堵,微抬下頷讓他上車。
車子發(fā)動,挪出魚龍混雜之地,在一個紅綠燈后竄上高架橋,葉薇終于整頓好心情,問他,“這些天怎么樣?手續(xù)都辦妥了嗎?”陳亞東答道,“還好,都弄好結(jié)束了,有幾個兄弟請吃飯,主要是理理家事?!?/p>
“伯父身體還好嗎?”葉薇問。
“還好,就是老了許多。”陳亞東說。
“你呢?”葉薇又問。
“好,里面鍛煉得好,煙也戒了。”陳亞東說著咳嗽了一聲,煙戒了,咽喉的病還在。
這樣一問一答,說不出的拘謹,葉薇沒有想出新問題,陳亞東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后視鏡里,他側(cè)臉看著窗外,橋上的燈和橋下的燈分別往不同的方向延伸,汽車像火柴盒子排列移動。那年他們25歲,這座城市房價才3800,這路剛修了一半,道路以南的片區(qū)幾乎都是新建的。想到這些,葉薇忽覺滄海桑田,這不再是陳亞東熟悉的世界。
二
葉薇現(xiàn)如今的日子過得不錯,丈夫樸恩泰是個韓國人,某電子品牌在華西南地區(qū)的銷售課長。那時他們剛到這個城市開拓市場,租房辦公,跑賣場做調(diào)查,帶著產(chǎn)品上門推銷,葉薇正好是負責(zé)商場電子產(chǎn)品那一層的樓層經(jīng)理。從最初接觸,到設(shè)立貨架,再到后來漸成規(guī)模的大柜臺,通通都是與這個漢語結(jié)結(jié)巴巴的韓國人比手畫腳地溝通得來。
事實上樸恩泰第一次羞澀而鄭重地以感謝為名向葉薇發(fā)出吃飯的邀請,她就知道這個男人對她有好感。其實對于葉薇來說,這個語言不通的異國男人何嘗不是汪洋中漂來的一根浮木。她太需要一根浮木將她拯救出生活的漩渦了,盡管彼時她已經(jīng)搬了家,換了工作和電話號碼,和過去的大部分朋友都切斷了聯(lián)系,但她需要的是重新過上正常生活的機會,樸恩泰給了她這個機會,她抓住了。
明知萬般前因得今日果,葉薇卻不是沒有后悔過,原本她和陳亞東、林真、林誠,他們是不必如此的。
將時針撥回25歲那年夏天,城市北邊那間叫“清風(fēng)”的咖啡館,林真將一件東西雙手遞給葉薇,滿臉遮掩不住的幸福,她說,“說好的,第一份給你,我最好的朋友?!比~薇接過那只信封,從里面抽出白色有凸紋的精致請柬,看見他們的名字排在一起,她也微笑,說,“真好,你終于還是比我先嫁了?!?/p>
“你知道,嫁給陳亞東是我一直的夢想?!绷终娴男θ菔詹蛔?,又羞怯起來,戀愛中的女人真的特別美,葉薇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發(fā)絲,像少女那樣柔軟纖細。林真愛了陳亞東八年,終于美夢成真。
“他說要獨特一點,我們就選了這種白色的請柬,象征圣潔的愛情,你說好看嗎?”林真問葉薇。她既如此解釋了,葉薇自然不好再提她抽出請柬時心中掠過的一絲不祥,她還是微笑說,“是你們結(jié)婚,自己喜歡就好,不必從俗。”
得到鼓勵的林真向葉薇投來感激一笑。許多年里都是如此,林真誠心誠意地依賴著葉薇,上學(xué)的時候她們一起做功課,林真總要一邊做一邊問葉薇的意見,看她解題的方式,定要與她一致才安心。后來她們長大,去逛街吃哪種冰淇淋,面試穿什么顏色的裙子,無一不以葉薇的意見為準(zhǔn)。自半年前知道他們終于要結(jié)婚,葉薇似有嫁女兒的心情,裝修婚房,選婚紗,拍婚照,確定蜜月旅行的地方,只要林真有要求,她事事參與,盡心盡力。
葉薇想,他們結(jié)婚了,也好,她就忘了那份誰都不知道的秘密,去過自己的生活。那時候她的確不曾存有過半分叵測之心,但人是情感的動物,若未忘情,親眼看著陳亞東和林真在眼前拍婚照,她沒有辦法不轉(zhuǎn)過臉去,很怕眼淚在人前落下來。
后來的那天夜里,葉薇沒有哭,但陳亞東哭了。她說你要對林真好,你們要幸福,要好好的。陳亞東醉得深了,一面哭著,死死抓著葉薇的手不肯放,說,我想對你好,但我沒有機會,我該怎么辦……暴風(fēng)驟雨的夏夜,他們被臺風(fēng)堵在婚房里沒辦法出去,再后來,事情就發(fā)生了。
三
讓我們把時針再往回撥,撥回18歲那年春日,上課鈴聲響起,葉薇翻開課本,對折兩次后的薄薄的信箋靜靜地躺在那里。
并不是葉薇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只是寫信的人是陳亞東,她才會倏然紅了臉,整整兩節(jié)物理課都走神。彼時她和陳亞東都是班長,林真是宣傳委員,從初中到高中,班干部改選多次,但他們?nèi)齻€一直沒變,被同學(xué)們稱為“鐵三角”。陳亞東喜歡自己,葉薇隱隱約約知道,但不十分確切。現(xiàn)在突然清楚了,她只覺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厲害,好像窗外樹上那些鼓脹得就要裂開的花苞。
難怪那一陣騎車回家的時候,陳亞東總是喜歡哼那首《小薇》,“小薇啊,你可知道我愛你,我要帶你,飛到天上去……”葉薇聽了也是心跳快快的,但叫自己不要多想,雖然班上有同學(xué)頂著壓力偷偷談戀愛,她卻將高考放在第一位。因為自小在單親家庭長大,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緣故,相比軟弱的母親,葉薇是個目的明確意志堅定的女孩。
陳亞東與她是不同的,他的家庭很好,人也陽光,是那種從小沐浴著愛的孩子,渾身有用不完的能量。所以他不僅學(xué)習(xí)好,打球也好,交友廣闊,校內(nèi)校外三教九流都有結(jié)交,作風(fēng)一向率直大膽,師長對他又愛又恨,半點辦法沒有。
葉薇收到陳亞東的信,著實慌亂,內(nèi)心甜蜜的波瀾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事實上大學(xué)之前不談戀愛是她早就給自己定下的死規(guī)矩。然而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年,火一樣性格的他是否能等那么久?暗戀陳亞東的女孩子班上沒有十個也有八個,葉薇知道,林真喜歡他有些日子了,林真是她最好的朋友。
陳亞東的原話是,如果她也有一點喜歡他,放學(xué)后能不能留下來。葉薇收拾書包時感覺身后有道目光追著,她腳如灌鉛,最終還是和林真挽著手走了出去。她極怕面對,怕自己不能抵擋,怕被影響,只能拒絕。
葉薇刻意地冷淡他,除了班上的工作,其余一句多話都沒有。陳亞東受了打擊,也頹廢了,走路不再昂著頭,有兩次晚自習(xí)后葉薇又回教室拿書,聽見球場上有孤單的拍球聲,知道是陳亞東獨自在那里打球。她很難過。
總想著高考過后就好了,但高考過后,畢業(yè)酒會上,葉薇鼓起勇氣正想向他表明心跡,卻看見微醺的林真輕輕地偎在陳亞東的懷里哭。
以為人可以愛很多次,但葉薇在大學(xué)并沒有戀愛,沒有熱情投入身邊的生活,仍是讀書,讀書,再讀書。有時林真給她打電話,會講起她和陳亞東的進展,后來放假回家,三個人仍一起玩,葉薇慢慢習(xí)慣了,從故事的女主角,退到無關(guān)的路人。
四
盡管沒有想過要破壞,但最后那夜趁著酒精的作用,訴了衷腸,都哭了。葉薇和陳亞東知道了對方的心意,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事后他說想解除婚約,葉薇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止。她并非不渴望一場美滿的愛情,也并非不羨慕她的女友林真,公主般被寵愛的林真,天真得沒有一點陰影的林真。
然后故事就急轉(zhuǎn)直下。婚期在即,請柬也發(fā)了,陳亞東提出解除婚約,林家怎么受得這種奇恥大辱,斷然不肯同意。陳亞東堅持,因為在真情獲悉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再給林真幸福。林真?zhèn)闹翗O,剛從部隊服役回來的性情暴躁的弟弟林誠忍不了姐姐被欺負,提刀上門威脅陳亞東,或者結(jié)婚或者死。
陳亞東不肯妥協(xié),兩人爭斗起來,防衛(wèi)過當(dāng)以至于林誠被刺死。陳亞東被關(guān)押期間,他家里因涉經(jīng)濟案件亦出了大事,母親于兩個月后被羈押,那天正好陳亞東的判決也下來,判了五年。后來陳母的判決也下了,六年。
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的陳家,在城東修的獨門大宅,被銀行收了抵貸,只剩一間宅子后面的小屋給陳父居住,葉薇去看過他一次,倒還算是平靜,只是境況蕭瑟,她不敢多留。
陳亞東盡量保護葉薇,可是這樣的事沒有不露陷的。先是林真與她決裂,林母在林誠死后又哭鬧到當(dāng)時她工作的單位上去,一時滿城風(fēng)雨。最重要是葉薇的母親也知道了,同在一個片區(qū)生活,再抬不起頭。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她們不得不倉皇搬離。
從城東到城市最西邊的新區(qū),抵達此地需要兩個半小時車程,看著大片正在填平的田地,重新開始生活,葉薇嘆了口氣,她沒有別的選擇。第五年,葉薇遇見了韓國人樸恩泰,終于感覺有了上岸的機會。她已經(jīng)獨自在水下屏息了太久,盡管著意避免林真的生活圈子,還是有那么一兩次,她在商場巡視的時候,驟然瞥見一個像林真的身影,她本能地閃身躲在柱子后面,心虛,慚愧,懼怕,百感交集。
要說人生無悔,那是賭氣的話。葉薇知道,他們本不必如此,她若是稍微自制,他們可以有很好的結(jié)局。因著這樣痛悔的過去,葉薇與樸恩泰結(jié)婚后分外勤勞安分,做足一個妻子可做的全部,她變得溫柔和順從。她心懷感激,并且深知,再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五
六年來葉薇沒有去看過陳亞東,或許是心虛,也或許是自私,她再一次選擇了逃避。此次知道他出獄,她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有沒有什么工作機會可以介紹。
葉薇很心酸,這是她推拒不了的理由。眼前的這個男人,再不復(fù)過去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額頭有了皺紋,頂上星星白發(fā),襯衣的紐扣扣到最頂端,他坐的時候雙腿并攏,他不無驚慌地說,好多車。
她知道,在里面的六年,他已經(jīng)跟不上這個世界的步伐了。她帶他去吃飯,委婉地解釋了因為他有那樣的前科,只能先找一個商場保安的工作做著,等到樸恩泰出差回來,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葉薇特意提及丈夫的名字,陳亞東看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問,“你過得好嗎?”
“還好?!比~薇盡量淡淡地略過,卻又一次心中感到罪惡。他們原本可以很好。
談到最后,陳亞東提起林真,說她也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在上海生活,出獄后他去林家賠罪的時候沒有見到她。林真的父母已老,看見陳亞東如今的樣子,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只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葉薇聽到這里,輕輕嗯了一聲,將眼淚吞回去,她本就不是情感泛濫的人,如今更是盡數(shù)收斂。
送陳亞東去保安宿舍,幾個年輕人看見她,有禮貌地招呼,葉經(jīng)理,這么晚有事嗎?葉薇說這是我老同學(xué),暫時在咱們這兒落個腳謀點事,拜托你們照看一下。他們連連說好,將陳亞東拉進房去,葉薇也就走了。
夜涼如水,她拉開車門坐進去,想點根煙,又想起,自己已經(jīng)戒煙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