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安重根是什么人？竟在壯烈殉國百年后，牽動?xùn)|北亞各方角力，暗潮洶涌。拂去歷史的塵埃，穿越時光隧道，讓我們一起走進英雄毀身救國、快意人生的幕后故事

1月19日，安重根義士紀念館在哈爾濱舉行開館儀式。日本官方狺狺狂吠：“安重根是暗殺伊藤博文首相，并因此被判死刑的恐怖分子，要向中韓兩國抗議?！?/p>

韓方痛批：安重根義士是為實現(xiàn)祖國解放而無私捐軀的英雄。日本美化侵略史，伊藤博文才是罪魁禍?zhǔn)?。我外交部發(fā)言人義正詞嚴：“安重根是著名的抗日義士，也受到中國人民的尊敬，設(shè)紀念館完全正當(dāng)。不接受日方所謂的抗議?！?/p>

安重根是什么人？竟在壯烈殉國百年后，牽動?xùn)|北亞各方角力，暗潮洶涌。拂去歷史的塵埃，穿越時光隧道，讓我們一起走進英雄毀身救國、快意人生的幕后故事。

匹夫一怒

1909年10月26日，瑟瑟秋風(fēng)下的哈爾濱，寒意漸濃。上午九點，火車站內(nèi)外數(shù)千名俄羅斯軍警刺刀上膛，如臨大敵，嚴陣以待。早早列隊迎候的各國領(lǐng)事團代表，翹首以待。攝影師架好了機器，預(yù)備拍攝宣傳片，一切無不顯示貴賓即將大駕光臨。

“來了，來了?！庇腥烁呗暯械馈Ｓ橙胙酆煹氖且惠v俄國特別專列。列車上的神秘來賓，不是旁人，正是日本政壇常青樹，四任首相，時任樞密院院長的伊藤博文。這一次，他身負重大使命，前來與俄方商談機密事宜——吞并朝鮮半島、進一步干涉中國內(nèi)政、劃分日俄在東北的勢力范圍。

俄羅斯高度重視，派出特使財政部部長戈果甫佐夫。他不敢怠慢，親自迎接。列車剛停穩(wěn)，旋即上車，與伊藤寒暄，專列上二人密談二十多分鐘。隨后，伊藤在一干文武官員簇擁下，緩緩走下列車。

拼命舞動太陽旗的日本僑民，大喊“歡迎”，俄國軍樂隊高奏樂曲，火炮齊鳴。閱兵式結(jié)束，折返回身的伊藤，向僑民問候致意。九點三十分，歡迎儀式接近尾聲。

“砰”的一聲，刺耳的槍聲突然響起。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著舊西裝的青年沖出歡迎人群，擺脫俄國警衛(wèi)，槍口朝著伊藤，“砰砰”又是兩槍。三聲槍響，混雜在劈啪作響的花炮聲中，讓人不知所措，全愣住了。眨眼間，晃過神來的眾人四散逃命，一片混亂。

俄國攝影師萬萬想不到會闖入一位不速之客。但眼前這一切，千載難逢。攝影師鎮(zhèn)定地把整個事件全部拍攝了下來，這部極具史料價值的新聞紀錄片，隨后在哈爾濱公映。

膠片“共長五百尺”，完整記錄了伊藤遇刺全過程，“先為伊藤到哈之情狀，次為與科克淑夫（戈果甫佐夫）相見之狀、各官相見之狀，次被彈狀，次將伊藤尸骸裝入火車，及刺客被獲之狀?！睎|京印刷局不惜重金，買走拷貝，影片從此再無下落。

沖上前來的俄國憲兵，將正在開槍的人當(dāng)場扭住。那人拋掉手槍，鎮(zhèn)靜地用俄語高呼三聲：“高麗亞烏拉（朝鮮萬歲）！”

血流不止的伊藤，被人七手八腳抬上了專列。彌留之際，低聲問了一句“這是誰干的？”當(dāng)知道好像是個朝鮮人干的，罵了句“八格牙魯（混蛋）”，便陷入了昏迷。三槍命中伊藤左肺、左腰和腹部，醫(yī)生回天乏術(shù)。半小時后，日本歷史上的一代梟雄，殞命哈爾濱。

吞并朝鮮、侵略中國的主謀伊藤博文，在哈爾濱遇刺身亡。當(dāng)天電報一發(fā)出，全球報刊爭相報道。日本報刊罵安重根是暴徒、無知之輩；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報刊，客觀中性地報道了事件；

槍聲震驚了全世界。行刺者是誰？有何深仇大恨？成為各界關(guān)注的焦點。

亞洲第一義俠

成功刺殺伊藤，“留得身后功與名”，為歷史寫下壯烈一筆的這位朝鮮人，章太炎贊其為“亞洲第一義俠”，名叫安重根，時年30歲。

1879年9月，朝鮮黃海道海州邑一戶安姓人家喜得貴子，起名重根，字應(yīng)七，得名于胸腹上的七顆黑痣。安氏詩書傳家，祖上多為儒生名士。重根幼年習(xí)武，漢學(xué)功底扎實。后來他在獄中完成的著作，都是用中文寫成。16歲他隨父親改信天主教，接觸新學(xué)問。1905年自上海歸國，設(shè)立學(xué)校，培養(yǎng)人才。

此時的朝鮮，國事如麻，日本虎視眈眈，蠶食鯨吞。1905年，對馬海戰(zhàn)日本大獲全勝。次年，伊藤博文到朝鮮，任第一任統(tǒng)監(jiān)，統(tǒng)管朝鮮外交，指揮官吏，發(fā)號施令，成了朝鮮的“太上皇”。國家大權(quán)掌握在外人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伊藤成了韓國志士千夫所指的對象，最終招來殺身之禍。

伊藤出任“太子太師”，脅迫朝鮮太子赴日留學(xué)，培植未來俯首聽命的傀儡。1907年，他強迫朝鮮簽訂不平等條約，高宗被逼退位，軍隊也遭解散。朝鮮淪為不折不扣的殖民地。

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朝鮮人民忍無可忍，爆發(fā)大規(guī)模反抗運動。一腔熱血的安重根，目睹家國淪喪，立下了“以尚武主義，挽回民弱，以扶國?！钡闹鞠?，投身救國運動。

無奈四處碰壁；教育興國，毫無成效；變賣家產(chǎn)捐資，試圖從日本手中贖回關(guān)稅自主權(quán)，結(jié)果又遭取締……亡命到俄羅斯遠東，獻身于義兵運動。

“為什么侵略朝鮮？”日軍俘虜流著淚說：“本不愿打仗，是伊藤博文發(fā)動的戰(zhàn)爭?！卑仓馗盐淦鬟€給他們，讓他們回去。義軍中有人不解，“當(dāng)今的國際法是囚禁俘虜而不是殺掉，把4000萬日本人殺絕是做不到的，應(yīng)采取以仁敵惡的手段?！卑仓馗忉尅?/p>

1908年，安重根率軍與日軍交戰(zhàn)，大敗而歸，僅以身免。一次又一次失敗，朝鮮一步步被逼到亡國滅種的懸崖邊。1909年，安重根召集11位戰(zhàn)友，成立 “斷指同盟”。

須知斷指，歷來是韓國仁人志士激烈的明志方式。12名韓國愛國者，砍斷左手無名指，鮮血集在碗中，安重根蘸著鮮血，在太極旗上，用漢字寫下“大韓獨立”?！爸T位等著瞧吧，不出三年，我一定叫伊藤博文這老賊死在我的槍下?！卑仓馗l(fā)誓。

不久，伊藤奉命踏上了前往中國東北的“私人旅行”。 來華前，伊藤寫下漢詩：“秋晚辭家上遠程，車窗談盡聽蟲聲。明朝渤海波千尺，欲悼忠魂是此行?！笔拙渌谱徴Z，伊藤踏上的“遠程”，正撞到了安重根的槍口，成了一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

得知消息的安重根，從黑市購買勃朗寧手槍，將子彈頭銼成了十字形。這種不規(guī)則的彈頭形狀，會在打入人體后造成翻滾，殺傷力更大。

1909年10月22日晚，安重根從《遠東報》獲得寶貴的信息：“前韓國統(tǒng)監(jiān)伊藤博文將乘坐專列，于25日下午從寬城子站出發(fā)前往哈爾濱。”掐指一算，到達哈爾濱的時間應(yīng)是26日9時左右。

成敗在此一舉，安重根詩興大發(fā)，一揮而就：“丈夫處事兮其志大矣，時造英雄兮英雄造時。雄視天下兮何日成業(yè)，東風(fēng)漸寒兮壯士義烈。忿慨一去兮必成目的，鼠竊○○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yè)。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指伊藤）

幾經(jīng)周折，他扮成日本僑民，大搖大擺進入哈爾濱火車站。雖然從未見過伊藤本人，也沒看過照片，但觀察到“一個留著胡須的矮個老人走在最前面，行舉手禮”，“他就是伊藤”。

刺殺伊藤，茲事體大。俄國警方展開大搜捕，抓獲協(xié)助的數(shù)名韓國人。晚間，俄國憲兵官員匆匆將安重根引渡到日本領(lǐng)事館。

引渡的法理依據(jù)是日韓《乙巳條約》“韓國國民犯法交由日本法庭審判”的條款。不過，案件發(fā)生在中國領(lǐng)土上，俄國治下的哈爾濱火車站，這一案件的審判權(quán)究竟屬于日本、俄國還是中國，原本存在不小爭議。

清政府與俄國，對于“燙手山芋”，避之唯恐不及。俄方火速引渡，清政府的反應(yīng)更是處處謹慎小心，唯恐開罪強鄰。

慷慨赴死

1909年10月30日，日本檢察官溝淵孝雄展開訊問。安重根侃侃而談，列舉伊藤博文強奪韓國政權(quán)、解散韓國軍隊等十五宗罪狀。檢察官聽罷，也深表同情，贊其為“東洋義士”， “想必不會處以死刑”。

武士道推崇慷慨赴死的精神，且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多起刺殺官員事件，均定性為政治事件，貼上“政治犯”標(biāo)簽的刺客無一處以極刑。

11月3日，安重根被轉(zhuǎn)移到日本占領(lǐng)下的旅順監(jiān)獄署單人牢房中，并未受到肉體虐待，可獲得“上等大米飯”和“四床棉被褥”、“每天一瓶牛奶”。

伊藤遺體運回日本，舉行了隆重的國葬。風(fēng)向突變，12月2日，外相小村壽太郎發(fā)出絕密電報，收信人是“關(guān)東都督府”下屬地方法院，小村密令法院：務(wù)必對安重根處以極刑，以儆效尤，決不寬貸云云。

溝淵檢察官見風(fēng)使舵，“言談表情與往日截然不同”，“時而施加壓力、時而胡說八道、時而侮辱謾罵”。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安重根，一笑置之。

流亡海外的韓國人欣喜若狂，把安重根視作為韓國獨立運動“帶來了一線曙光的英雄人物”?！洞髺|共報》撰文指出，安重根刺殺伊藤是愛國者的報仇，是韓人反日斗爭的一大成功。民族英雄能否獲得律師的有力辯護，牽掛朝鮮同胞的心。

旅居海參崴的朝鮮人出錢出力，委派英國、俄國律師，獲得法院許可，和被告會面。但是開庭六七天前，溝淵檢察官厲聲表示：“英國、俄國、韓國的律師，一律不準(zhǔn)出庭辯護，只能聘用這里的官派律師?！?/p>

1910年2月7日，萬眾關(guān)注的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一案，在關(guān)東都督府地方法院刑事法庭公開審判。法庭指派兩位日本律師：水野吉太郎和鐮田正治，聊備一格。

為了避免授人以柄，日本政府竭力淡化本案政治色彩，定性為普通兇殺。被告慷慨陳詞：“我是為了具有四千年歷史的祖國和兩千萬同胞，一舉處決蹂躪朝鮮主權(quán)、擾亂東洋和平的奸賊。正因如此，我的目的是正大光明的。我是作為一個國家的人民，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義務(wù)?！?/p>

安重根在法庭上闡述了義舉的正當(dāng)理由和目的，揭露了伊藤侵略朝鮮半島，破壞東亞和平的15條罪狀。“我殺伊藤博文是韓國獨立戰(zhàn)爭的一部分，而我站在日本法庭，是因為戰(zhàn)爭中失敗當(dāng)俘虜所致，我不是以個人資格干此事的，而是以韓國義兵參謀中將的身份，為祖國的獨立和東洋的和平而做的。所以，我應(yīng)當(dāng)根據(jù)萬國公法來處理?！?/p>

“不許你說剛才的話?！狈ü俅篌@失色，宣布休庭。再審時不許外人旁聽，最后，安重根闡述了東洋要和平、日朝要友好、朝鮮要獨立的觀點。

在這個“審判官、檢察官、律師、翻譯官、旁聽者”全是日本人的法庭上，再滔滔雄辯，也不過是“啞巴講演、聾子旁聽”。

一周后，地方法院火速下判：首犯安重根死刑；從犯禹德淳3年徒刑，曹道先、劉東夏各1年6個月徒刑，5日內(nèi)有權(quán)上訴。

安重根放棄上訴，從容赴死?！拔也慌滤溃圆簧显V。假如我有罪，就罪在我是個善良而弱小的韓國的國民！”他向法庭提出要求，“把刑期推遲一個多月”，以完成寫作計劃。

牢房里書寫下的“一日不讀書，口中生荊棘”條幅，安重根完成自傳《安應(yīng)七歷史》，《東洋和平論》則剛剛寫下序和前言，就戛然而止。

1910年3月26日，安重根身穿傳統(tǒng)的純白綢民族服裝，從容走上絞刑臺，年僅31歲。日本政府并未把英雄遺體交給親屬，而是埋在監(jiān)獄后山，千方百計消除痕跡，具體地點至今成謎。

死前，英雄留下《最后的遺言》：“我死之后，希望把我的遺骨埋在哈爾濱公園旁，等我們恢復(fù)主權(quán)后返葬到故國。當(dāng)大韓獨立的消息傳到天國時，我一定會歡呼，高唱萬歲?！?/p>

民意與輿論

與清政府生怕惹禍上身的顢頇態(tài)度相比，中國民眾和輿論反響空前熱烈，歡呼雀躍。上?！睹裼跞請蟆贰ⅰ渡虾r報》、《申報》，天津的《大公報》，香港《華文日報》密集報道，將安重根與“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荊軻作類比。

“高麗的仇人也是我們的仇人。雖然是韓人報了自己的仇，但也等于是我們報了仇不是嗎？”《民吁日報》發(fā)表社論：“今日韓人飛此一彈……抵萬人之哭訴，千篇之諫書”。北京《正宗愛國報》稱贊：“不要再說朝鮮沒有人才?！薄洞蠊珗蟆窂娬{(diào)：“即使朝鮮這一國家滅亡，朝鮮的人心沒有死去。””

安重根殉國，中國二十多位各界名人，如蔡元培等紛紛題詞，以表敬意。孫中山題詞：“功蓋三韓名萬國，生無百歲死千秋。弱國罪人強國相，縱然易地亦藤侯?！鄙碓谌毡镜牧簡⒊髁耸拙攀涞摹肚镲L(fēng)斷藤曲》，其贊頌部分為：“黃沙卷地風(fēng)怒號，黑龍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畢，狂笑一聲山月高。”民國軍閥也慷慨解囊，救助安重根的后人。

小說家黃世仲在廣州《南越報》上連載《朝鮮血》，介紹安重根等韓國愛國志士，喚起中國人的愛國心。陳獨秀說：“吾愿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泰戈爾，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p>

以“刺殺伊藤事件”為背景的創(chuàng)作，很快出現(xiàn)在中國舞臺上。1910年，任天知在上海組建了“進化團”，創(chuàng)作話劇《安重根刺伊藤》公演數(shù)月。李大釗編寫《安重根刺伊藤博文》樂亭影劇本，介紹給家鄉(xiāng)人民，普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的道理。

“五四”運動爆發(fā)，南開中學(xué)排演話劇《安重根》，鄧穎超反串飾演安重根，結(jié)識話劇指導(dǎo)周恩來。幾十年以后，周總理這樣評價：“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中韓人民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就是在20世紀初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殺伊藤博文開始的?！?/p>

朝鮮和韓國，分別稱英雄為“愛國烈士”和“義士”。2005年，兩國政府達成共識，一起尋找民族英雄的遺骨，讓安重根真正入土為安。一百余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哈爾濱火車站前日本當(dāng)局樹立的伊藤博文紀念牌灰飛煙滅，安重根紀念館巍然矗立。一位參觀者留言：穿梭的人流匆匆走過，歷史與現(xiàn)實在眼前疊影，正是義士壯舉換來今日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