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
自打生下來,沒認真考慮過怎么去死這件事情。一直到我媽媽1995年告病危。媽媽得了腎病以后,每周需要透析,雖然是在高干病房,條件非常好,但是她還是說:“我死了算了,這么活著沒意思?!?對于我媽媽來說,活著是為了享受生活,要做事情,要見朋友,要旅游。如果這些事情她都不能做了,那她寧可不活著。之后媽媽換了兩次腎,雖然要吃藥,但她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識去活的。她沒什么忌口,經(jīng)常去各個城市簽名售書,喜歡在家請客招待朋友,春節(jié)和我們出國旅游。
媽媽最后一次病倒時說,她不要急救,不要插管子。我問她為什么?她開玩笑地說:不好看。其實我知道她想留在家里,不想去醫(yī)院。這一點,我們都沒有守住,最后還是去了醫(yī)院,也插了一根管子。之后,我挑了一本書,握著媽媽的手,給她念。插管一天以后,媽媽的手輕輕地捏了我一下,我湊到她嘴邊,聽見她說:“我不想堅持了?!敝?,不到24小時,她就走了。這是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媽媽一直認為死亡是她的敵人,一直在戰(zhàn)斗。所以,等死亡真的到來時,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躺在史家胡同51號的臥室里,周圍是她的朋友和親人,她可以跟他們一一說再見。沒有,不是那么從容的,最后她還是依了我和她的醫(yī)生,去了醫(yī)院,跟死亡最后一搏。我有時候會想,媽媽在天之靈會不會怪我沒有讓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向生命的終點?
我父親對死亡的觀點和我媽媽差不多,但是最后,我父親已經(jīng)不能做主。他最后幾年很不容易,一個人住在香港的老人院里面,他的妻子希望他活得長一點,活著本身就是目的。爸爸是個和藹的老頭,從來不愿意讓他的女人不開心,所以就堅強地活著,受各種罪。爸爸中風(fēng)以后,很多事情不能自理,從床上到輪椅要用一個布兜,先塞到屁股底下,把身體吊起來,然后再放在輪椅里面。我去看他,每到要用布兜吊他的時候他都要我躲開,我想他不愿意我看見他那時候的樣子。爸爸是在香港醫(yī)院的急診病房走的,可以說是最不理想的環(huán)境,而且家人不能陪,每天只能去兩個鐘頭。大部分時間能看到聽到的是其他七個病人痛苦的呻吟和醫(yī)務(wù)人員的廣東話。我不能握著他的手,給他念一本書。不能,連這點安慰都沒有。
爸媽走了以后,我開始考慮死亡。我得策劃一下,我不能把這個決策留給身邊的人,我媽留給我,我沒有照辦,我爸干脆放棄了,聽別人的。走的時候骨瘦如柴,已經(jīng)沒有人樣了。
我要怎么走呢?首先,我不會跟死太較勁,因為斗爭到一定程度以后,就沒有意義了。死亡肯定會贏的。我想我要跟密特朗一樣,在跟所有人告別以后,一個人安靜地去死。我把這個想法跟我老公說了,他的回答是:你盡找好聽的比喻,還法國總統(tǒng),跟你說吧,大象就是這么死的。不就是尊嚴嘛,連大象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