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我無法替換你悲傷的過往，但是媽媽，我許以未來，伴你走完長長的歲月。

[1]

晶瑩的冰花爬上了車窗，透過窗外細碎的陽光。北京的冬天，空氣里彌漫著干冷蕭瑟的味道，仿佛一個疲倦的老人，蹣跚于古城青黛色的圍墻下。

我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手中握著你給我的長信，遠離人群中熙攘的家長里短，忐忑地思索著這一場叛逃的旅行。我在想：我應該叫你什么？你在我生命中長達十三年的缺席，讓那個別人再熟悉不過的稱呼成了我避而不談的委屈。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為什么從上海跑來見你。我曾經(jīng)答應過爸爸，我此生都不會見你，因為你的背叛和不負責任，讓我完整的童年被生生掰掉一角，從此再也沒有圓滿的記憶。

媽媽。他們說，曾經(jīng)我這么叫你。

窗外的陽光正好，一如十三年前的那個夏日，和煦地穿梭于大街小巷。當時的我哭喊著攔住過往的出租車，發(fā)瘋般一輛一輛地找你。我以為你和從前一樣，沒有離開，只是躲在某個角落里，等我尖叫著撲到你的懷里時，會變魔術(shù)般地拿出各種零食。

可是這一次，現(xiàn)實變了一個大魔術(shù)，它把你從我的世界里變沒了。

爸爸拎著我的衣領(lǐng)硬把我扯回家，他告訴我：你媽媽不要你了，從此你不要再去聯(lián)系她。

我不相信，我想不通。曾經(jīng)你那么寵溺我，為了幫我找回心愛的玩具球甚至去翻小區(qū)的垃圾箱，和我一起捏泥巴學兒歌下跳棋，在我一個人睡怕黑的時候抱緊我，你怎么會不要我？

難道你的心像我們一起玩過的拼圖一樣，每一份都可以隨意拆卸？否則就這樣被生生切下最重要的一塊，怎么不會像我一樣痛得鮮血淋漓？

[2]

我再次展開你給我的信。你說，你有好多話想和我說，但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有很多話想要告訴你。你在我的生命中缺席了十三年，于是那些原本你都有臺詞的故事，我卻要從頭講起。

你不知道，你走以后，爸爸把我?guī)У侥棠碳业臅r候，奶奶抱著我說：雖然你沒有媽媽了，但是你還有奶奶；姑姑親著我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媽媽。現(xiàn)在想想，那是多么深情的詞語，可是當時的我卻只是困惑：我為什么沒有媽媽了？我的媽媽，你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小學一年級期末考試，我得了92分。當時奶奶問我：別人可以得一百分，你為什么只得了92？你是沒有媽媽的小孩，所以你絕對不能比別人差，你必須考100分。

你不知道，十三歲時我喜歡上班里的一個男孩子，我寫了厚厚的一本有關(guān)他的日記，但卻被家人扔進了爐火里。他們說：你是沒有媽媽的孩子，你不能像別的小孩子一樣隨便浪費時間，你要全心學習，你要爭氣。

你不知道，十六歲時我開始學習寫故事，那些來不及完成的稿件被奶奶發(fā)現(xiàn)，她捧著我一年多的心血跪在我的面前，她說：孩子，求求你，你已經(jīng)是沒有媽媽的孩子，我不能讓你毀了自己的前途，然后，看著我一頁一頁將它們撕成了碎片。

你不知道，剛好十九歲生日那天我接到人民大學落榜的消息，我躲在同學家哭了一天一夜，卻在回家后微笑著對奶奶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因為我是沒有媽媽的小孩，我必須要堅強，我不能讓老人和我一起承擔這些。

你不知道，當我一個人背著行李踏上上海這片土地，我茫然地感受著高樓大廈的壓迫和悶熱得讓人無法呼吸的空氣，我突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如今我連家鄉(xiāng)也已經(jīng)失去。

這么多年，太多你不知道的事。

[3]

汽車到站了，我有些遲疑地跟在人群后下車，向四周張望，我怕自己已經(jīng)不認得現(xiàn)在的你?？墒沁@種顧慮純屬多余，我?guī)缀跏堑谝谎劬驼业搅嗽谌巳褐絮谄鹉_尖張望的你。你還是那么年輕，似乎十三年的時間沒有在你身上刻下殘酷的痕跡；可時間已經(jīng)把我的個子變高，把我的頭發(fā)變長。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怕自己已經(jīng)不是你牽掛的那個人，我怕長大的我讓你的思念失望。

于是我看著你向我奔過來，卻踟躕著不敢上前。你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你說：媽媽已經(jīng)認不出你來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特別地悲涼，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的人，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認得我。我明明應該仔仔細細地把你生命中所有的空間塞滿，然而現(xiàn)在，你的這么多年，居然完全和我無關(guān)。

你說：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我說好，于是我們很緩慢地抱在了一起。我發(fā)現(xiàn)，你的懷抱變小了，已經(jīng)不足以讓我完全縮進你的懷里；而如今我已經(jīng)長大了，大到你已經(jīng)沒有辦法支撐起我全部的世界。我忽然想起你離開后的第三年夏天，那時的你還沒有來北京，我在大人的閑言碎語中知道了你工作的地方，于是偷偷跑去找你。我躲在商場的樓梯旁看你和別人談笑，你不經(jīng)意地掃過來一眼，我卻忙不迭地躲開。

那時，大人們告訴我，是你不要我了，我去找你只會被罵。所以我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等我半年后再去那家店時，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見了。

可是現(xiàn)在，抱著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顯得有些矮小的你，我忽然想，如果那年夏天，我勇敢地跑到你面前，這個擁抱是不是就不會遲到十年？

媽媽。

我試著叫了一聲，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發(fā)音很難聽，像是失聲已久的人剛剛能夠開口，暗啞生澀?？墒悄銋s哭了，你說你等了很久，才等到這一句。

直到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歲月對你并不偏愛，你也老了，你也有了魚尾紋，白發(fā)也在不經(jīng)意間爬上了你的鬢角。那些沒有我的日子里，時間和孤獨都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

我想，也許你和我一樣，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獨自痛哭，覺得再也熬不過這漫長的黑暗?？墒且挥X醒來，天已大亮，還是要上班上學，還是要經(jīng)歷生活的無常。

于是我說：媽媽，別哭了，你應該笑才對。

[4]

你拉著我在商業(yè)街穿梭，一如當年你拉著我在小學校門外的小吃街走走停停。你給我買我覺得很貴的衣服，你說寶貝，我希望把全世界最美的都給你。我忽然想起你在信里給我寫的：寶貝，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

于是，我扭過頭，不讓你看到我紅了眼睛。

記得收到你的信那天，我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哭到凌晨。我終于知道了爸爸從來不允許我去找你的原因，知道了你們之間的“秘密協(xié)議”：當年你們分開的時候，你怕自己沒有能力撫養(yǎng)我，于是主動提出將撫養(yǎng)權(quán)給爸爸；而爸爸則提出，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在我上大學之前你不許出現(xiàn)，也不許讓任何人知道有關(guān)協(xié)議的一切。

于是，在那個灼熱的夏日，你沒有留下半句話就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于是，你背著全世界對你拋棄孩子的責備，一個人遠走他鄉(xiāng)；

而我，也在這十三年里，懷著對你的怨懟和不解，選擇假裝忘記，選擇推開別人所有真情假意的憐憫，給自己披上堅強和獨立的外套，一言不發(fā)地長大。

如今所有人都夸贊我的優(yōu)秀和獨立，可是沒有人知道，在那些我覺得已經(jīng)熬不下去的漫長歲月里，我有多么想念你的懷抱，又有多么憎恨你的離去。

我問你：這些年，你可有什么遺憾？你說，最大的遺憾，是在我最需要的那些時間里一直缺席；你說，這些年，你看過了很多繁華，經(jīng)歷了很多風雨，從來沒有什么你覺得過不去的坎坷，唯有在那些夢到我的夜里，你會突然覺得寂寞。

像是疲憊的行者忽然被晨露驚醒，你茫然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世界是模糊的一片，沒有聲音，沒有我，只有完全看不見的未來。

你說，那個時候你總會想：寶貝，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是否也會想起媽媽？

[5]

晚上，我們回到你住的地方休息。我團在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電視，你在一邊把我亂扔的衣服全部撫平疊好，把濺上油漬的T恤衫泡上。你打了一盆熱水讓我泡腳，你說女孩子應該學會照顧自己，特別是現(xiàn)在沒有家人在身邊。

我感覺鼻子酸了一下。我很想知道，這些年你是不是就這樣默默地自己照顧著自己，因為沒有一個人在你身邊。但是我沒有問，我只是聽話地脫了襪子，齜牙咧嘴地把雙腳泡在熱水里。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你很快就睡著了。我躺在你身邊，卻睡不著。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們也是這樣睡在一張床上，你說面對面呼吸渾濁，于是我們總是背靠著背。那時，你的后背是我最溫暖堅定的依靠。這些年來很多個晚上，我總是蜷縮在墻角，后背貼著墻面，假裝你還在我身后；可是冰冷的溫度總會提醒我，這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奶奶說了很多次，不要貼著墻睡覺，對身體不好，但是我總是改不掉這個毛病。

因為我一直不愿意承認，我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了你。

現(xiàn)在，我整整比你高了一頭，你的后背對我來說已經(jīng)有些小了。但是我還是喜歡貼著你，感覺你呼吸時身體輕微地起伏，感受你在我的身邊。

我突然覺得特別的滿足。

媽媽，人生里有太多的遺憾，有時候讓我們覺得連眼淚都有些多余。我憎恨十三年前你們那個自以為是的協(xié)議，憎恨你在這十三年里的缺席。我多么希望，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在你消失之前找到你，讓一切都重新開始，而我們不用面對分離。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可是生活就是一條路走到黑，只能硬撐，不能回頭。十三年里，我獨自長成了你們當初期望的樣子，你們眼里的欣慰我看得懂。我知道你這十三年來的經(jīng)歷，可是那些回憶，早已成了只言片語中的云淡風輕，再沒了當初的撕心裂肺。你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默默苦撐，在我聽不到的晚上，哭給自己聽。

媽媽，我們都沒能在彼此最需要的時候給對方一個擁抱，多遺憾，是不是？

媽媽，我已經(jīng)無法替換你悲傷的過往，但是我愿意許以未來，伴你走完接下來長長的歲月。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的寶貝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時候，希望你牽著我的手。

媽媽，明天起床，我要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們一起迎接陽光，迎接一個共同擁有的早晨。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