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蒂·利夫頓
像往常一樣,科扎克早早地起床了。他俯靠在窗臺上,給“猶太孤兒院可憐的植物”澆水。正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赭石街上圍墻旁站崗的德國警衛(wèi)在向他張望??圃瞬恢滥莻€警衛(wèi)看到這幅家常情景,感動或者是生氣,或者在想,用科扎克的光頭當(dāng)靶子實在是太好瞄準了。既然來福槍在手上,那個士兵為什么還是雙腿分開,站得筆挺,眼神平靜呢?也許他是沒接到開槍的命令,但對于一時興起就對著誰把彈夾打空的德國黨衛(wèi)軍來說,這種命令實在不算什么。
早上七點,科扎克準時同斯黛法還有教師和孩子們一起坐在木桌旁用早餐,木桌其實是用推到房間中央的木床拼湊出來的。也許他們吃了幾片土豆皮和幾塊放久了的面包皮,也許每個人還用杯子喝了仔細計算好分量的代用咖啡??圃苏郎蕚湔酒鹕韥?,清理桌子,突然兩聲哨聲響起,一個恐怖的命令傳來:“所有猶太人出來!”
科扎克和斯黛法立即站起身來穩(wěn)定孩子們恐慌的情緒。像往常一樣,他們心有靈犀地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互相配合。斯黛法指示教師幫助孩子們收拾行李,科扎克則走出孤兒院,來到院子里向猶太警察請求,在孩子們排隊站好前,給孩子們收拾東西的時間??圃说恼埱笸ㄟ^了,他一共有55分鐘的時間。
到了此刻,科扎克還是連想都沒想過要把孩子藏起來。幾個星期以來,試圖藏在櫥柜里、墻后、床底下躲過一劫的猶太人不是被德國人扔出窗外,就是在槍口的威脅下還是走到了街上。這一切科扎克都看在眼里,他別無他法,只能帶著孩子們和教師們直面未知的未來。何況,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擺脫這些痛苦。誰說他們在東部不能僥幸活下來呢?
但是,科扎克想象不到等待著他和孩子們的是怎樣的未來。當(dāng)時,還沒有人從特雷布林卡逃出來過,也就沒人知道真相:他們要去的不是東部,他們只不過在特雷布林卡停留短短一晚,最終的目的地是華沙東北部60英里處的毒氣室。
德國人點了點人數(shù),一共192名兒童和十名成人。這支小軍隊的頭是科扎克。隊伍里還有給教堂寫過請愿書的茲格木斯、薩米、阿布拉沙、漢卡、阿隆尼克,得了哮喘的大漢娜和笑容蒼白的小漢娜,會做噩夢的蒙德萊克,會拉小提琴、扮演了阿馬爾的阿布拉沙。有個男孩帶上了小國王馬特一世的那面綠旗,旗子上藍色的大衛(wèi)之星鮮艷奪目。他們一共走了兩英里的路,一路上年紀大一點的男孩輪流持旗,科扎克的“小國王馬特一世之旗”一直隨風(fēng)飄揚,屹立不倒。
臨近幾幢房子里的猶太人在德國人的命令下,也站在自家房子前面,擠在人行道上??圃藥е⒆觽冏叱龉聝涸簳r,一個教師突然開始高唱起進行曲,街上所有人都跟著唱了起來:“就算狂風(fēng)呼嘯,我們也要高昂著頭?!?/p>
他們的隊伍走過離赭石街上不遠的兒童醫(yī)院,年輕時的科扎克曾在這里做了七年醫(yī)生;走過潘斯卡街和特瓦爾達街,多少個夜晚科扎克曾來這里給窮苦的猶太病人看病。街上空無一人,許多人都躲在家中,透過窗簾注視著他們。孩子們走到了格里茲保夫斯卡街上的諸圣堂,在這里,他們與上千名其他方向來的猶太人匯合,其中多數(shù)是那天早上其他機構(gòu)遣散的孩子。人群一起穿過小猶太區(qū),走過克羅德納橋,來到大猶太區(qū)。目睹這一場景的人說,橋面是鵝卵石鋪的,凹凸不平,許多年紀小的孩子走得跌跌撞撞,上橋時還是被推上去的,很多人不是摔倒了,就是被推倒在一旁。
孩子們的隊伍接著走過杰日那街,走過帕菲雅克監(jiān)獄,來到贊門霍法街,走向猶太區(qū)的北圍墻。時值酷暑,年紀小的孩子已經(jīng)熱得沒了精神,拖著腳步,一邊走一邊抱怨著想休息,想喝水,天太熱想洗澡。但是護送他們的猶太警察還是飛快地向前走著。
猶太區(qū)的盡頭,幾對新來的黨衛(wèi)軍和烏克蘭士兵拿著皮鞭、別著手槍、牽著獵犬,在大門口等著孩子們到來。烈日當(dāng)頭,成千上萬名猶太人早已等在了這里。這里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放松身心的地方,一切在德國人的皮鞭和咒罵下無處可藏。
負責(zé)的警察頭子施梅林,下令各孤兒院的人員上車??圃俗屓w孩子起立。
就在那一刻,有個德國軍官穿過人群,把一張紙遞給了科扎克。傳說紙條是一位猶太福利機構(gòu)的高官當(dāng)天早上向蓋世太保求來的特赦令,憑這張紙條科扎克可以留下,讓孩子獨自離開。據(jù)說,科扎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揮揮手就讓這個德國人走開了。
拉姆巴回憶,科扎克帶領(lǐng)上車的是第一批孩子,斯黛法帶領(lǐng)的是第二批孩子。德國人拿著皮鞭催人上車,要是一般混亂的人群早已厲聲尖叫起來,但孩子們排成四隊,維持著自己最后的尊嚴,平靜地上了車?!爸灰一钪乙惠呑佣疾粫涍@一幕。”拉姆巴寫道,“這不是上火車,而是在向這個喪心病狂的統(tǒng)治作無聲的抗議……像這樣的隊伍,人們從未見過?!?/p>
科扎克領(lǐng)著孩子們走向火車,所有猶太警察自發(fā)地分出一條道路,站在兩旁向他立正敬禮。德國人問拉姆巴此人是誰,拉姆巴卻突然淚流滿面。廣場上響起人們此起彼伏的哀號聲??圃艘徊揭徊降刈咧?,高昂著頭,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眼睛直視前方,眼神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就好像看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