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凡
出差去海南,很自然就聯(lián)想起蘇東坡。
流連于今日碧水藍(lán)天、蕉風(fēng)椰韻的海南,很難想象這個足以媲美夏威夷的觀光勝地,古代卻曾長期號稱“夷島絕域”,被視為“蠻荒瘴火”的鬼門關(guān)。因而也就成了幾個封建王朝貶流獲罪官員的終點站,蘇東坡就是這貶流獲罪官員中的一員。
蘇東坡是在北宋紹圣四年(1097年)被當(dāng)權(quán)者以譏諷朝政的罪名一貶再貶,貶到極為偏遠(yuǎn)的海南儋州?!皢栁檀筲讕X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對于這種安排,東坡明知其意:就是想把他這把老骨頭扔在這“大海中極南之外”的“朱崖儋耳”了。所以在與友人王敏仲的書信中,他連后事都做了安排:“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當(dāng)作墓,乃留手書與諸子,死則葬海外?!绷攘葦?shù)語,浸透了他無以復(fù)加的沉痛與悲涼。
然而三年后(北宋元符三年1110年),蘇東坡遇赦北歸,卻作詩《六月二十日夜渡?!罚渲锌偨Y(jié)海南生活:“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輕巧地落在了“茲游奇絕”四字上,絕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夠想得開的。作家李國文曾作此感嘆:詩人的樂觀胸襟,豁達(dá)精神,不屈意志,全在筆下流露出來了。
那么,被蘇東坡稱為“冠平生”的“茲游”到底如何呢?據(jù)史載,蘇東坡被貶儋州后,先住在儋州官舍里,被上司逐出后,便在桄榔林里蓋了幾間茅屋居住,命名為桄榔庵。后黎族讀書人家黎子云兄弟共同集資,在住宅邊建一座房屋,既作蘇東坡及其少子蘇過的棲身之處,又作為以文會友的地方。蘇東坡為房屋取名“載酒堂”。以后,蘇東坡便在載酒堂里會見親朋好友,并給漢黎各族學(xué)子講學(xué)授業(yè),傳播中原文化。“三年野服多知己,萬里天涯即故鄉(xiāng)”。居海南三年期間,東坡是把儋州視為埋骨之所、第二故鄉(xiāng)的,給這個斯文不振的荒蠻之邦播下了中華文明的火種,給這片無知愚昧的絕地郊野點燃了光明的篝火?!董偱_記事錄》稱:“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如今在儋州東坡書院的一副對聯(lián)對此有很貼切的說明:“公來三載居儋,辟開海外文明,從此秋鴻留有爪;我拜千年遺像,仿佛翰林富貴,何曾春夢了無痕?”
“辟開海外文明”足見東坡帶來的漢族文化對海南文化發(fā)展的影響,也可見海南文化發(fā)展的淵源。
然而,我對蘇東坡的景仰卻并非因為他開啟了瓊州的鼎盛人文,實為其在逆境中的灑脫、樂觀、不妥協(xié)的精神所折服。綜觀蘇東坡的一生,始終卷在政治漩渦里,然而他光風(fēng)霽月,高高超越于齷齪的政治勾當(dāng)之上,一副傲骨正氣坦然天地。一生屢遭貶謫,但撒向人間的,或宏篇巨作,或千古絕唱,或美味佳肴,或錚錚傲骨……早在被貶惠州時,蘇東坡曾作即興詩《縱筆》:“白發(fā)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比兆舆^得照樣自在灑脫。海南三年,他熱心傳播中原文化和儒家文化,設(shè)堂講學(xué),“以詩書禮樂之教,轉(zhuǎn)化其風(fēng)俗,教化其人心,聽書聲瑯瑯,弦歌四起?!薄拔冶举俣耍纳魇裰??!薄皢柸昶缴I(yè),黃州、惠州、儋州。”“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薄八暾l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睆倪@些詩句中,均可讀出他的曠達(dá)樂觀。
海南,可以說是蘇東坡人生的最后驛站。北歸不久,他就因積毒暴發(fā),不可收拾,療治無效,不語而終。海南三年,是蘇東坡人生最后的輝煌,盛大的謝幕。因此,提及海南,我就不禁想起“我本儋耳人”的蘇東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