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戴木德
[摘要]弗雷德里克·戴木德教授結合自己的學術研究背景和研究領域,回顧了自己在庫拉圈一帶的島嶼進行的民族志田野調(diào)查,探討了水、樹、環(huán)境、生產(chǎn)與人的生活之關系,戴木德教授強調(diào)結構主義對他思考方式的影響,認為索緒爾的“意義始于差異”觀點十分重要,在庫拉圈島(Kula Ring)博約瓦(Muyuw)人那里苦(樹)與甜(樹)之間的差異和區(qū)分被運用到對不同樹的分類與解釋就是典型的例證。戴木德教授告誡人類學研究者必須“在歷史典籍方面有所修為才行”;他認為在歷史的理解與人類學的理解之間,沒有必然的抵牾捍格,只不過人類學家通常還要比歷史學家更勝一籌,人類學家最終懂得更多。此觀點值得人類學者謹記。
[關鍵詞]弗雷德里克·戴木德(Frederick Damon);人類學研究;田野調(diào)查;庫拉圈島(Kula Ring);知識關系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4)05-0078-06
卞思梅(下稱卞):戴木德先生您好!受西南民族大學《民族學刊》的委托,很高興能夠借您在西南民族大學進行學術講座的機會,對您進行一次專訪。我們都知道,您的田野地點主要是在有名的庫拉圈一帶的島嶼,所以,我們也想從您的學術研究經(jīng)歷開始,了解您思考的問題和研究過程中的變化。
弗雷德里克·戴木德(下稱戴木德):“好的。我最開始去南太平洋群島做民族志調(diào)查時,是基于人們把這個島看著是人體這樣一個觀念展開的。人們認為島有頭、有腳、有背,還有胃;島上有個海灣,當?shù)卦捊o它的名字,直譯過來就是‘屁股。我也就是這樣直譯的,他們認為很滑稽。他們是把這個島想象成人體,但我認為這其中是一個意義豐富的隱喻?;蛟S,我也能讓當?shù)厝私o我更多這類有關該島地貌的細節(jié)詞匯,并理解這些表達,但我沒有。我知道我對那個海灣的名字的翻譯是正確的。我當時想,他們或許認為島上的雨水流入河中,河水的入??诰拖笈判蛊鞴?,所以命名為屁股,但他們并不這樣認為。所以那個話題也就不了了之,我也沒有再深究。后來,我轉(zhuǎn)而研究樹木,因為一個我非常熟悉的老嫗告訴我說,她們用某種樹來制造花園和田地用的土肥。田地在島嶼是舉足輕重的。就在她告訴我的當兒,我也就意識到樹才應該是我的關注焦點。當然,我也會向他人求證那位婦女所說是否屬實,結論是她說得沒錯。不到一周的時間里,我不僅對Muyuw有了清晰認識,而且也擴展了我對樹的理解,因為我現(xiàn)在知道樹非常重要。所以我就研究起樹來。而當我開始著手研究樹時,我就開始反思,我之前對于島嶼的那種有機體式的理解可能是對的,那個海灣正是排泄口,是島嶼上水的出口。這很重要,對水的理解也是有賴于樹而呈現(xiàn)與表達的。當?shù)匾恍┤说霓r(nóng)作歷法,是基于他們對島上水的流動和潮汐間的關系來解釋的。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對的,而且,如果我當初多一點耐心深究,也不會不了了之。但我并不介意,因為我通過樹的研究已經(jīng)有極大收獲。所以過去的二十年來一直不乏興奮激動,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來是因為我涉獵了一種此前一無所知的Muyuw文化。二是我在1995年返回島上時,我開始真正集中在樹之上,而且我告訴我最好的報道人,一位老人,說我想嘗試學習有關樹的知識。他看著我說,‘很好,因為他知道到我對樹一竅不通,而樹又至關重要。我原以為1996年研究可以結束,然后,我才可以實現(xiàn)到2000年我可以學會漢語。但是到了研究接近尾聲,大概在1996年的7月底8月初時,我開始把樹和船聯(lián)系起來。”
卞:“是什么啟發(fā)了你的靈感呢?”
戴木德:“我開始了解最重要的樹用于制造最重要的船,樹的重要性源自園林和森林的關系。因此,船實際上成就了這些樹,樹因而人格化,這樣那些樹就被認為是個女人。就是那些用來造船的樹。還記得我講座里展示過的一張幻燈片嗎?其中一張的角落里有一棵樹就是那樣的。在那張幻燈片下方還有一張幻燈片,是一個男人在伐樹。那棵樹就被認為是個女人。”
卞:“那樹都是女性的,有男性的樹嗎?”
戴木德:“沒有?!?/p>
卞:“沒有?只有女性的?”
戴木德:“沒錯,但這其實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森林里是有雄樹的,如果你研究一下樹名的詞源,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男性的,而且它看起來像是雄樹,其特征與雌樹正好相反?!?/p>
卞:“具體來說,哪些特征能辯認樹的性別呢?”
戴木德:“雌樹會成群在一起生長,這其實是個母系社會。如果到喬林去,你就會找到這樣的一棵樹,四周還沒有打量完,就已經(jīng)能看到二、三十棵這樣的樹了。所以雌樹是簇擁在一起的,而雄樹就很孤單了。在喬林和新生林,雌樹都成片生長,雄樹分布其間。雄樹與雌樹的特征非常鮮明。我其實是在一個不常去的村子里弄明白這一點的,有一次,我對村民說,‘這棵樹相當女性化,那棵樹相當男性化。這棵樹應該是雌樹,而那棵樹該是雄樹。有個男人看著我說,‘真是太奇妙了。那兒的人認為我很聰明?!?/p>
卞:“我有個小問題。有沒有以這兩種樹的結合代表繁殖呢?”
戴木德:“沒有。所以說田野調(diào)查重要。我又回到我熟悉的村子。他們知道,我對他們的文化知之甚少,我并不聰明。我問他們:‘這是棵雄樹,你們認為這是棵雄樹嗎?他們說,‘不是,根本不是。他們并不否認這棵樹與另一棵雌樹相比,有鮮明的雄性特征,但他們就是否認那是棵雄樹。他們很容易就看到了雄樹或雌樹各自的共同特征,但就是不斷言說這是一棵人格化了的樹。實際上,令人興奮的是探究諸如此類的事項,其中一些事項與分類制度的復雜性有關。Muyuw人有自己的分類制度。我知道相關的系列事物之間總是存在類同與相似性。就像他們會認為這棵樹具有雌性特征,那棵樹具有雄性特征,這就是分類與相似的運用。這對當?shù)厝藖碚f是顯而易見的,也是我需要去學習的。但我會因此得出推論,認為人們也是以擬人的方式看待樹。但他們說,不是這樣的,于是我也就開始學習,去理解他們思維模式的情境性。我要回到最初的那個樹的故事來講。1995年,我返回并立即著手研究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們故事里說的那種樹的運作已經(jīng)有非常清晰的理解模式。這種樹會在土壤中注入甜的物質(zhì),然后,植物吸收后便能長得更好。大概一個月后,我得知還有一棵苦樹,所以說有甜樹還有苦樹。當你要建造園林時,你應該盡可能地將種子撒在甜樹周圍,而應避開苦樹。因為甜樹會在土壤注入甜的物質(zhì),是對植物有好處的,而苦樹注入的苦的物質(zhì)則是有害的。大家都知道這么回事。但在1996年,某一次我回到島上,的某個時候返回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最精湛的園藝家們會說,不是這么回事。而且他們最終告訴我,他們并不知道甜樹是怎樣發(fā)揮作用的,但是他們知道它在起作用。而苦樹并沒有往土壤釋放有害物質(zhì),它們僅僅是不容易砍伐。它們的樹皮相當厚,沒人想砍伐它,因為它會弄壞斧頭,而且它們的根系相當發(fā)達。你想在這類樹所在之地種植什么,那你先得把這樹砍了,然后燒了它,但它還發(fā)會發(fā)出新枝,而且它的根系還會奪取你種下的作物的養(yǎng)份。有時,人們會告訴我規(guī)范模式,而他們又會立馬轉(zhuǎn)向說 規(guī)范模式并不正確。”
卞:“喔,這很有意思?!?/p>
戴木德:“是這樣的。這是讓我開始意識到這些模式復雜性的一件事。他們從苦澀和甘甜模型中得到的信息是正確的。但是最精通于此的人認識到,這種模式所傳達的完整信息,其實并非是對樹如何運作的精準描述。在我第一次的田野中,我還沒達到這個階段。當然我確實熟知事物,并且能理解當?shù)厝艘庾R的多個層次。”
卞:“那真了不起?!?/p>
戴木德:“總之,在整個研究過程中,我一直在與真正的科學家打交道?!?/p>
卞:“研究樹木的真正科學家?!?/p>
戴木德:“地理化學領域的科學家。我也想把收集到的所有植物和泥土納入質(zhì)量參數(shù)模式,再設法弄清氮和碳的作用以及它們的生理過程。20世紀80年代,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和對西方科學的批判的時代,其中不乏準確的批判。但這一運動同時也否認了人們了解各種事情的能力。我覺得這很愚蠢。所以在我的研究中,我竭力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盡最大可能和自然科學家一起合作。從我的研究里,你們也看到我是如何受益于此的。這種學習必不可少,因為我知道我此時所涉入的,是超出我所受學術訓練之外的。所以這實際上有點像做田野調(diào)查?!?/p>
卞:“你認為這很有幫助?!?/p>
戴木德:“是的,有幫助。有些科學家是非常差的報道人。我是喜歡他們的,但他們無法告訴我任何有用的知識。他們啥事兒也解釋不清,所以我實際上在他們身上浪費了不少時間。但其中有一個特別的科學家,他與不少人類學家都打過交道。他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科學家,覺得我們這類學者都不是科學家,但他認為我們有見識。他意識到,我們對資料有連貫性的理解,這使得我們的研究是他所愿意傾聽的。他還意識到,大多數(shù)生態(tài)學家并不了解世人,而他了解。且他認為如果不設法理解人所處的地方,便要討論這個世界,這是多么荒謬。他其實不怎么愿意給我講太多,但一旦我了解到一些事,并且解釋給他聽時,他立馬振奮起來,所以我能刺激他給出想法。而且,他的熱帶叢林的經(jīng)歷較少,也非常想向我學習。他想觀察我如何探索森林體系。他很吃驚土著人居然會知道一些科學。我最初給他看我關于樹的田野報告時,他當即認為,甜樹一定是能吸收氮并釋放到土壤中。而他覺得驚奇的是,野蠻人可能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一原理,他覺得,他們怎么可能知道呢?
還記得我講座里展示的那個老人嗎,就是那位造船的人?”
卞:“是的,我記得他?!?/p>
戴木德:“他已經(jīng)很老了,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勞作了。他在年富力強之時,一年會種下6000粒種子,并且留意各處種下的種子,你想想這是什么概念,要涉及多么大量的信息。在開墾園林時,人們要先砍掉原有的樹,并燒了它們,所以園林是與原本長在這片土地上的樹有關的。所以他們會持續(xù)觀察微觀層面的細節(jié)。當然人們不用原子或化學術語來解釋事物,他們會用不同種類的樹,以及樹對園林造成的后果來解釋。”
卞:“你剛才告訴了我當?shù)厝擞嘘P甜樹和苦樹的解釋模式的復雜性,那你和自然科學家們所做的,其實也是在建立你們的解釋模式?!?/p>
戴木德:“是的,我們的確是在制作模型。我們嘗試理解和那些模型有關的各種事物。一個夠格的人類學家或者好的科學家都應該看到這樣的關系。不過很多人類學家很多科學家都名不副實,他們只顧埋頭案牘,從不抬頭仰望?!?/p>
卞:“你的思考是否與結構主義理論密切相關?”
戴木德:“沒錯?!?/p>
卞:“那能否講講結構主義對你的影響?”
戴木德:“結構主義給我的影響,是在于我的思考方式。列維-斯特勞斯從索緒爾那引的一句話,很重要,是‘意義始于差異。這是結構主義的首要原理。比如,苦與甜之間的差異就是極好的例子??嗯c甜的區(qū)分,也被運用到對不同樹的分類與解釋。因為,甜被認為是好的,苦被認為是有害的。所以,樹的好壞也被這樣的概念所說明。
我第一次閱讀《野性的思維》是在1968年。到了1978年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已經(jīng)讀過六遍了。當然,我也讀結構主義其他的理論,包括結構的基本要素、二元思維等,只是對于我所思考的船的問題,《野性的思維》又顯得舉足輕重了。”
卞:“具體在哪方面?”
戴木德:“列維-斯特勞斯在《野性的思維》的第一章里,區(qū)分了“修補匠”和“工程師”。修補匠和工程師的區(qū)分,與列維-斯特勞斯作的大多數(shù)區(qū)分一樣,很妙,也即是說,它道出了真實。顯然,在這個島上,造船者更像是修補匠而不是工程師。工程師是從設計模型開始,循序漸進,然后完整地實現(xiàn)這一模型。我的朋友當然有既定的整船形態(tài),但他們卻是從伐樹做龍骨開始的,這件事是很動態(tài)的。我在講座時談到造船的步驟,有六個方面,每個方面都有很多不確定因素,而不是既定的。而當船只完成時,你看看到的是一個異常復雜和奢華的產(chǎn)品了。很美觀,做工也好。不管怎樣,這是不錯的研究,我可以給你講一晚上??傊?996年,我離開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回家,中途去澳大利亞的堪培拉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拜訪一位朋友,克里斯托芬·格里高利(Christopher Gregory),我的一位摯友。他是位舉足輕重的人類學家。他的第一本《禮品和商品》(Gifts and Commodities)是非常好的書??傊?,我想拜訪他。我去見他時,給他說我已經(jīng)對船的研究做得比較深入了,他說,我該去拜訪他的大學的另一個系部的一位學者。這位更年長一些的學者,是一位生物學家,他職業(yè)生涯都在觀察研究海中的昆蟲。不過,他的職位也讓他得分出精力來了解和書寫太平洋上的航海。他是研究太平洋上各種船只的三、四個專家之一。所以,我想拜訪他。
你知道什么是纖維光學(Fiber optics)嗎?”
卞:“纖維光學?”
戴木德:“對。這不是個常用詞??梢哉f它是歐洲文明的基礎之一。就是他弄清了昆蟲能視物與光通過視錐細胞傳播有關,他人就從這些發(fā)現(xiàn)中創(chuàng)造出了纖維光學。這就是全世界如今何以能夠緊密相聯(lián)的原因所在?!?/p>
卞:“哇!你是說……我想確認自己沒理解錯。也即是說,通過光纖傳播光信號其實是基于他對昆蟲的研究。這太神奇了!”
戴木德:“對,沒錯,是這樣。因為,你知道,這是人類的一大幸事。我做人類學研究,也跟科學家打交道。他是改變世界的科學家之一。也是他說服我,我必須繼續(xù)回到島上去學習有關船的知識。我登門拜訪時,他正在他們系外面的一個小餐館喝咖啡。他問了我一些問題,看我是不是知道一些值得他花時間關心的事。我確實有。直到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對太平洋上船只的研究一無所知,但他也很快意識到我比任何人都熟稔這些船。我告訴他:‘我不是水手,我不懂航海,他卻說:‘沒錯,你是個傻子,但你了解文化,你了解這些樹,這些沒有人懂。而且等到有人想比你更了解時,這些船都已經(jīng)從這世上絕跡了,所以你必須回去繼續(xù)研究。當時我患上了瘧疾,不舒服,也有些消沉。這是我最不愿聽到的事,我想趕緊結束那個島的研究,不再去了。于是我離開堪培拉,飛往新西蘭第一大城市奧克蘭去拜訪另一位朋友。在那里,我們漫步走過奧克蘭海事博物館,有人把我引薦給博物館的兩位館長。我們在一起閑聊,他們竟然知道有關船的文獻,而且是和我做研究的地方的相關的”
卞:“你不知道有這些文獻嗎?”
戴木德:“我知道所有相關文獻,只是對專門關于船的文獻沒有在意。他們當時也很快意識到,我懂得要比文獻里敘述的要多得多。我看到了奧克蘭博物館里一些關于船的趣事。有兩只由歐洲人建造的南太平洋島航船的精確復制品。造船的人造了兩艘船,并測試了其中一艘。然而那艘船在大風中被吹散了。他說:‘得,我不打算測試另一艘了。于是將船賣給了博物館。對此我一直耿耿于懷,為什么那艘船會吹散呢?這是1996年的事,我意識到我必須回島上去繼續(xù)研究。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告訴妻子我要回去,因為她不喜歡……”
卞:“她對此很不安嗎?”
戴木德:“沒錯。”
卞:“第一次她是和你一起去的嗎?”
戴木德:“在1993和1995年之間,她去過一陣,所以她知道那的情況。
總之,我明白我必須于1998年回去,當時她和我一道走的。我呆了三個星期左右,花了大量時間研究那些船。1999年我有機會又去了兩周。我沒有到島上去,而是去了一個靠近它的城市,大量時間和一個對船熟稔的真正水手在一起。到了2001年,我意識到自己對船已經(jīng)知之甚多,但卻從未真正駕船航行。于是在2002年,我整理好裝備又回去了,真正坐船作了次漫長的航行。2005年和2006年,2006年和2007年,我還去做了短期調(diào)查;2009年,我和兒子到那里去了兩個月,然后去年我又去了。
90年代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在1995年和1996年和一個考古學出身的研究生一起去了那里。我不僅是他的導師,我們還成了好朋友。他來自新西蘭,所以對太平洋的古代文化遺跡知之甚詳。從他那里,我獲悉了大量有關太平洋的歷史。當我意識到人們用樹來規(guī)劃時間時,我的整個關于時間的架構發(fā)生了變化。我拜訪了一個在婆羅洲(印尼人稱加里曼丹島——譯者注)工作的人類學家,我問他,那兒的人們關注樹多久了?他思索了片刻,算了算,然后說:‘400年?!?/p>
卞:“400年?”
戴木德:“千真萬確,是400年。”
卞:“他們是怎么做的呢?”
戴木德:“首先,人們種下一棵樹,然后這棵樹會與家譜關聯(lián)起來,于是眾多樹便構成了一個時間的地圖,勾連起各代人。如今Muyuw人不那樣做了,他們沒有那么長的生命周期,但有的地方還在延續(xù)這種方法,象婆羅洲。在婆羅洲他們那樣做。你知道,婆羅洲替中國生產(chǎn)燕窩。燕窩來自喬林。婆羅洲的人熟稔禽鳥和森林,于是中國人才買得到燕窩,你知道當?shù)氐难喔C出口量是相當大的。
90年代,我對太平洋歷史的了解與日俱增,發(fā)現(xiàn)太平洋的歷史始于福建省。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會從云南省輾轉(zhuǎn)到福建省,而后2000年在廈門遇到王銘銘、丁荷生(Keneth Dean)、丁毓玲。丁荷生和王銘銘都說我應該去泉州看看。于是妻子和我去了泉州,呆了兩晚,還參觀了博物館。丁毓玲帶我們四下轉(zhuǎn)了轉(zhuǎn)。當時我并沒有決定要去泉州做調(diào)查,但確實在進行下一步的規(guī)劃?!?/p>
卞:“你為什么有此決定呢?我記得你在講座中說過,你把泉州的船和太平洋的船進行了比較?!?/p>
戴木德:“我之前認為,太平洋的情況與云南會有類比關系,但最終發(fā)現(xiàn),二者沒有什么真正的聯(lián)系,真正有關聯(lián)的是福建省。我需要在福建找到一個具體之地進行研究。我講座里提到, 6000年前,來自福建海岸線的人到了臺灣,又輾轉(zhuǎn)到了太平洋島嶼。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在南太平洋島嶼上花了四年的時間(田野時間的累計)。不管怎樣,我琢磨,我對太平洋的了解是我了解任何事的基礎,也是增進對中國了解的基礎,因為我絕不可能成為一個中國通?!?/p>
卞:“將來或有可能?!?/p>
戴木德:“當然,但是你要知道,我作此決定是在55歲時,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個老人家了。我現(xiàn)在不是40歲,而是55歲,當然也不是算太老,但也不年輕了。所以我得找到一個田野地點,這樣能讓我既有的知識能是個寶庫增進新的了解。當然,我也可以在四川,或是云南找到。但我想,考慮福建省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南太平洋的起源在此地。福建正位于一個分界點上,一面是南太平洋,另一面是中國大陸。因此,6000年的歷史也正是現(xiàn)代中國經(jīng)歷的歷史?!?/p>
卞:“沒錯,南太平洋群島的歷史實際上也是中國的歷史?!?/p>
戴木德:“沒錯,不過它們當然也有所不同。我得說,我不知道這會把我引向何方,不過在1991年,我所意識到的是,我那些年長的同事不會再遭遇一個比他們自身還大的研究問題,他們只局限于自身。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所以,我希望有兩件事能真正讓我全力以赴。一件是形成一整套全新的理論問題,也即有關環(huán)境的理論;另一件是能夠從這個島拓展到中國?!?/p>
卞:“輾轉(zhuǎn)到福建,泉州。”
戴木德:“其實我一開始只是想到中國,當時我先去的云南,后來才是福建?!?/p>
卞:“你沒有選擇云南,因為太平洋群島和云南之間沒有直接的歷史性的聯(lián)系,但對福建而言,這種聯(lián)系是非常明顯和頻繁的。而你覺得再去挖掘云南,可能沒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了?!?/p>
戴木德:“有這個因素。另一個原因是,6000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在福建海岸線上的事情造就了今天的格局。在歷史上,那條海岸線不斷向外輸送物品和人口,所以它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就成了其結構性的情境。這次可能是這種方式,下次可能就是那種方式,但卻總有物品和人口進出,與其他文化關聯(lián)起來?!?/p>
卞:“你說到聯(lián)系,聯(lián)系是向外的聯(lián)系,而你又說,這是結構的一部分。我有點不大理解這一點。因為你在談混沌的時候也說,混沌也有其秩序和結構。那在我看來,混沌和聯(lián)系,都是更為開放的,而一談到結構,讓人想到是封閉的和循環(huán)的?!?/p>
戴木德:“嗯,那是對結構主義的批評,但其實這種批評只是從字面上理解結構主義?!队H屬關系的基本結構》一書其實包含著驚人的歷史的維度。列維-斯特勞斯把它掩蓋起來,所以你幾乎看不到,但確實如此?!兑靶缘乃季S》則是有關轉(zhuǎn)換系統(tǒng)的。他知道,實際上,幾乎每一種文化都有自我封閉的傾向:中國與日本大不一樣,與印度大為不同。但你們一直相互影響至少有6000年,或許10000年了,對嗎?所以,人類的狀況是,人們形成了相對來說內(nèi)部一致的文化體系,但與此同時也與別的文化相互影響。《野性的思維》的核心就是轉(zhuǎn)換系統(tǒng)有關。人們是如何理解這本書的呢?這本書易讀,但就是不容易弄清他想說什么。但怎么能讀完后說它僵化,說它缺乏時間維度,它是超越了這些的??傊?,那部分的結構主義理論絕不是問題。
此外,還有一點要說的是,我念人類學研究生時,人類學家不用懂歷史。等我念完研究生,已是世易時移,你得在歷史典籍方面有所修為才行。在我做研究的島上,不可能涉及什么歷史維度。在中國完全可以,而且必須涉及,但在那個島上行不通。當然,盡管在研究考古學的朋友幫助下,我們也了解了一些歷史。而我開始教授“美國文化”這門課程時,我涉獵了歷史,還利用了所有經(jīng)典的人類學模型,關于分類、儀式、成人禮等等。直至1985年,我認為在歷史的理解與人類學的理解之間,沒有必然的抵牾捍格,只不過人類學家通常還要比歷史學家更勝一籌,人類學家最終懂得更多。這是我的看法?!?/p>
卞:好的,戴木德先生,今天的采訪就到這里。再次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收稿日期:2014-05-09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