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由于歷史上的種種緣故，一些飽含先賢智慧和心血的重要學(xué)術(shù)典籍往往遭受被湮沒乃至失傳的命運。說起來，《土風(fēng)錄》是幸運的。其付梓問世久無反響，就連當(dāng)時的學(xué)術(shù)大家錢大昕所作之序亦不見于其文集《潛研堂集》中，因而頗顯珍稀。時過200余年之后，由于被日本漢學(xué)家長澤規(guī)矩也慧眼識珠，以家藏本影印輯入《明清俗語辭書集成》而獲重新傳布，并立即引起關(guān)注，特別是立即進入了剛剛處于草創(chuàng)時期的民俗語言學(xué)家們的視野。

《土風(fēng)錄》十八卷，清人顧張思著，今所見為清嘉慶三年（1798年）巾箱本，《販書偶記》著錄，嘉慶三年，日本汲古書院《明清俗語辭書集成》據(jù)以影印。卷首有乾隆六十年（1795年）“竹汀居士”錢大昕序，嘉慶三年“盤陀老人”朱珪序。是書刊行以來，今已稀見。

書名之“土風(fēng)”，語出《左傳·成公九年》“樂操土風(fēng)，不忘舊也”。本謂鄉(xiāng)謠俗曲，后則用以泛指地方風(fēng)俗習(xí)慣。

從朱珪序得知，著者字雪亭，江蘇太倉州人。于蘇州教授之暇，作此書。因求朱珪增削詩文，朱氏始知有此書，故于嘉慶三年著者詣安徽官衙訪珪之際，經(jīng)珪勸勉而付梓。長澤規(guī)矩也之《解題》認為，“按圖書分類法，本書與《俗語解》，或當(dāng)歸于子部雜家類、雜考或小說家類、雜事類之屬。但就其解釋俗語言，亦誠為可珍視之作……‘土風(fēng)一語，其民謠之意，見于《左傳·成公九年》；至左思《魏都賦》、陸機《無趨行》，始轉(zhuǎn)為風(fēng)俗之意。本書則取為集錄地方言語之意。猶記此本似戰(zhàn)后獲之琳瑯閣。此后于他處未嘗見之，故若干缺字未能補苴”。

錢大昕序謂：“其鋪敘節(jié)物，則《陽羨風(fēng)土》《荊楚歲時》之遺也；其詮釋器服，則《匡謬正俗》《事物紀原》之例也；其考證方語，則《方言》《釋名》《釋常談》之亞也。征引必檢原文，而道聽途說勿取也；折衷必諧六書，而鄉(xiāng)壁虛造弗尚也”，“余向有《恒言錄》其體例略相侶，而雪亭之杷羅多有出余錄之外者”，故“敘而行之竊喜，同聲之相應(yīng)”，云云。這些評語出自一代學(xué)問大家筆下，可謂評價甚高。

《土風(fēng)錄》總共輯釋俗語等以民俗語匯為主的條目1000多條，不分門類，條目根據(jù)內(nèi)容大致以類相從，類各為卷。卷一為歲時節(jié)令，卷二為喪葬、婚娶、娛樂游戲，卷三為服飾、器物，卷四為居住、交通、食品，卷五為日用雜物，卷六至卷一一多為雙音節(jié)及三音節(jié)習(xí)見俗語，卷一二、卷一三為四音節(jié)以上習(xí)見俗語，卷一四至卷一七為名物稱謂，卷一八為民間信仰神祗。習(xí)俗多涉典章制度、風(fēng)物掌故。體例似《通俗編》《恒言錄》而稍善，考釋亦時可補兩書所不備，亦自有許多詳審精彩之處，頗見考據(jù)功力。例如：很早即見諸典籍的“行李”這個詞，歷史頗為悠久。遠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即已出現(xiàn)，本義是指使者，而后逐漸用指行旅、行程、行蹤等。如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所載：

唐李濟翁《資暇錄》云：“古‘使字作‘拳?！蹲笫洗呵飩鳌费浴欣钅耸恰惺?，后人誤為‘李字?！薄洞呵铩べ夜辍?，《左氏傳》云：“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困乏。”杜預(yù)曰：“李，使人也。”又《襄公八年》，《左氏傳》云：“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倍蓬A(yù)曰：“行李，行人也?！庇帧墩压辍?，《左氏傳》曰：“諸侯靖兵，好以為事，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倍蓬A(yù)曰：“行理，使人通聘問者?！被蜓浴袄怼?，或言“李”，皆謂行使也。但文其言謂之“行李”，亦作“理”耳，以此知其非改古文為“拳”也。古文字多矣，李濟翁不言字出何書，未可遽爾泛舉而改作也。劉孝威《結(jié)客少年場行》云：“少年李六郡，遨游遍五都?！崩钭鳌笆埂币?。

迨至明清，開始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漢語所說的出行攜帶的物品這個語義?！锻溜L(fēng)錄·行李》條，一如《西溪叢語》，用了很大篇幅記述用字和語義演變軌跡，但其開宗明義首先斷言“出門衣裝，日行李”，直接印證了這個時期的語言事實。這一點，也正是本書學(xué)術(shù)含量的一點微觀體現(xiàn)。如其例：

行李出門衣裝，曰行李。見《左傳》“行李之往來，又不使一介行李”。李杜注：“行人也，亦作行理?！薄秶Z》“行理以節(jié)逆之”?！蹲髠鳌贰靶欣碇?，無月不至”?？资险x《李理通》方勺《泊宅編》云：“人將有行，必先治裝?！比缑献又浴爸稳卫怼?，亦治也。李濟翁《資暇錄》以“李”為“使”字之訛。古文“使”作“拳”，與“李”相似云云。蓋本杜預(yù)注：行人。賈逵注：理當(dāng)為吏之說。肇法師《答劉遺民書》曰：“冀行李，數(shù)有承問?！币嘀^：“行使也”。山谷《送張?zhí)煊X》詩“因來敘行李”用此。

當(dāng)然，像這個條目如若再征引一些明代文獻，諸如馮惟敏《鎖南枝·盹妓》曲之“半夜三更路兒又蹺蹊，東倒西欹顧不的行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一卷之“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之類，則更趨完善。但是，怎好苛求古人呢？

注重考釋民俗語匯及其民俗語源

注重考釋一些民俗語匯的民俗語源，也是本書的一大特點。

如以“一馬不跨兩鞍”用來指封建時代一女不嫁二夫的貞烈觀，在元人關(guān)漢卿《竇娥冤》劇中已可獲得口語語料的印證：“我一馬不跨兩鞍。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叫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泵耖g傳說，元朝時，書生孟志剛死后，尚未生育的其未亡人衣氏，讓木匠把棺木做得大些，然后她把家里的財物盡數(shù)散送給了鄰居，祭奠完亡夫之后，即向鄰居表示一馬不跨兩鞍，死也要與亡夫同棺共穴。次日，鄰里們發(fā)現(xiàn)她已死在了亡夫的棺木里。此事，《元史·列女傳》所載甚詳：“衣氏，汴梁儒生孟志剛妻。志剛卒，貧而無子……是夕，衣氏具雞黍祭其夫，家之所有悉散之鄰里及同居王媼，曰：‘吾聞一馬不被二鞍，吾夫既死，與之同棺共穴可也。遂自剄死?！本科涿袼渍Z源，則出自古老的“跨鞍”婚俗。唐人蘇鶚《蘇氏演義》：“婚姻之禮，坐女于馬鞍之側(cè)，或謂此北人尚乘鞍馬之義。夫鞍者，安也，欲其安穩(wěn)同載者也。段成式《酉陽雜俎》云：‘今士大夫家婚禮，新婦乘馬鞍，悉北朝之余風(fēng)也。今娶婦家新人入門時跨馬鞍，此蓋其始也?！钡朗浅鲎浴氨背囡L(fēng)”，其實還是取漢語“鞍”與“安”諧音制造“平安”口彩，乃至于宋代“雖名儒巨公、衣冠舊族，莫不皆然”（歐陽修：《歸田錄》）。至清代，此俗也已流行于南北各地。清代李于潢《汴宋竹枝詞》：“跨鞍拋豆轉(zhuǎn)花氈，利市爭分撒帳錢。懷挾交杯面含酒，媒人一笑出門前?！秉S兆枚《吉林雜詠》：“滿地氍毹錦繡堆，抱瓶新婦跨鞍來。明年篩板懸鈴響，是下?lián)u車第一回?！睂Υ耍摃嘧饔性斴d：

跨鞍 女臨嫁，以馬鞍置轎前跨之。案《五代史·劉岳傳》云：“婚禮親迎，有女坐婿鞍合髻之說，尤為不經(jīng)。”士大夫家且有行之者，是此風(fēng)始于五代?！豆锰K志》云：“婚禮有知節(jié)，跨鞍坐床傳寶之目，特為煩猥。”昆山鄭文康字介庵，正統(tǒng)進士，有《平橋藁》?！端锥Y歌序》云：“昆俗娶婦俗禮甚多，若所謂跨鞍、問龍、進寶、摟飯甑、傳彩、斬蔗之類，一無所據(jù)。士大夫家亦安而行之，略不怪恥?！备洁嵤稀犊绨霸姟罚骸澳绨?，莫跨鞍，跨鞍未必家平安?！弊宰ⅲ簜饕桨?，須跨鞍?！鞍案咦阈】绮贿^，露出繡鞋人共看。東家娶婦有鞍跨，西家無鞍爭笑話。誰知一跨心膽粗，亂走胡行都不怕。嗚呼，跨鞍不如不跨好，俗禮紛紛奚足道?！保ň矶?/p>

征引豐富間或采集民間口語語料

該書另一重要優(yōu)長，在于所征引資料的范圍，似較《通俗編》《恒言錄》廣泛，由經(jīng)史子集擴大到類書、方志和歷代筆記、小說、雜著等，更有一些俚言俗語顯然直接采自民間，因此方可“見風(fēng)俗之變遷，方言之有自”（朱珪序）。如下兩例：

不中用 無用曰不中用，見《史（記）·始皇本紀》：“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薄稘h（書）·外戚傳》：“擇宮人不中用者去之。”又《王尊傳》：“敕掾功曹，各自底厲，其不中用趣自避退?！保ň硪灰唬?/p>

腳踏實地 作事著實曰腳踏實地，見《邵氏聞見前錄》：“司馬溫公嘗問康節(jié)曰，某，何如人？曰：君實腳踏實地人也?！薄端问贰ど塾簜鳌贰白髂_著實地”。王勉夫懋臨終《誡子詩》云：“平生不學(xué)口頭禪，腳踏實地性虛天。”（卷一二）

為科技史提供珍貴史料

因俗語、民俗語匯而兼及博物百科，是應(yīng)予關(guān)注的《土風(fēng)錄》另一編纂特色。書中光是有關(guān)酒的條目即有八九個，此外還有火藥火器、染織染料、琉璃玻璃、香水香料等關(guān)系中國科技史的珍貴史料。如“佛郎機”條：

炮大者，曰發(fā)郎機。按《事物紺珠》“佛郎機，銃銅為管。大者千余斤，小者百余斤?！鹄杀竞Ｍ鈬?，嘉靖二十八年入寇，敗之得其炮，即以為名。俗以‘佛為‘發(fā)，聲轉(zhuǎn)也。”《說文》炮注：“機石也，今俗作炮?！笨肌短茣だ蠲軅鳌贰耙詸C發(fā)石為攻城具，號將軍炮”，是猶不用火藥也。宋虞允文始用火藥，后遂無用機石者。銃之制，亦起于明初，古只訓(xùn)銎。音蛩，斤斧受柄處。《事物紀原》謂：“軒轅作炮，呂望作銃，不知何據(jù)?！保ㄓ嗦裕?/p>

有研究者從科技史的視點注意到，《土風(fēng)錄》輯釋了許多有關(guān)化學(xué)、食品學(xué)、醫(yī)藥學(xué)、生理學(xué)、動物學(xué)、植物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內(nèi)容的條目，僅有關(guān)化學(xué)方面的條目即有近40條。認為它以“風(fēng)俗為主，百科為輔”，“豐富了我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的資料”（田育誠、李素楨：《挖掘<土風(fēng)錄>中的化學(xué)史料》，《松遼學(xué)刊》自然科學(xué)版，1986年第4期）。

釋義簡潔明了

釋文問有簡語總括性釋義，也是《土風(fēng)錄》較比《通俗編》《恒言錄》等同類著作為善處之一。而且，探析、考釋語源大多清晰可辨，如“不認日賴”，以為由“贏”義引申。又知《國語·齊語》有“相語以利，相示以賴”之證。《新五代史·南平世家·高從誨傳》：“其后南漢與閩、蜀皆稱帝，從誨所向稱臣，蓋利其賜予。俚俗語謂奪攘茍得無愧恥者為賴子，猶言無賴也，故諸國皆目為‘高賴子。”此又為一證。然顧氏未及“賴子”之例。顧氏考釋俗語源流不唯以經(jīng)史子集為典，且能注意征引民間口語資料為證，注重民俗語源，是知俗語之本。

是書不止時補《通俗編》等所未備，有時亦辨其未詳乃至舛誤。如《土風(fēng)錄》卷一四“蕩船曰劃”條：“以槳蕩小舟曰劃。見《廣韻》九麻注：‘劃撥進也，盧花切?！都崱罚骸圻M竿謂之劃?！墩滞ā吩疲骸字^小船曰劃子，方音讀若話。亦可作拌。陸魯望詩：‘細槳輕拌下白蘋。一同卷相接下條為“補足曰找”：“《集韻》：‘找，即劃字。《正韻》‘找注：‘撥進船也。俗以物補余曰找，呼作爪音，載之字典?！倍锻ㄋ拙帯氛J為“找”為“劃”之變體，胡瓜切，讀“找”為“爪”之音，乃系錯讀反切下字之音，誤“瓜”為“爪”之訛變，似顯武斷。《土風(fēng)錄》卷帙不小，亦難免未善或舛誤。盡管如此，是書仍不失為一部力著。

顧張思字雪亭，江蘇太倉人，生卒年及事跡未詳。為錢大昕同時代人，生值乾嘉時代，有“博物君子”之稱。學(xué)問遍及經(jīng)史及諸子百家，著述凡數(shù)十種，然多不傳。雖說《土風(fēng)錄》的著者名不見經(jīng)傳，但為之作序的兩位，卻是不可等閑視之的顯赫名人。另位作序者朱珪（1730-1806），字石君，號南崖，晚號盤陀老人。原籍浙江蕭山，后遷居北京大興而入籍順天府。朱珪歷任按察使、布政使以及兩廣總督，吏、兵、戶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太子太保，太子太傅等，卒謚“文正”。錢大昕序贊之“好學(xué)深思”，認為該書位居“《方言》《釋名》《釋常談》之亞”，朱珪則嘆之“不虛”并力促付梓刊行。

此外，盡管事實上本書尚不如《通俗編》《恒言錄》精審，但其所輯條目，倒亦常有不見于他書者。如卷一的“空帖拜年”一條：

空帖拜年 新正，友朋交賀，以空帖而身不至，前明已然?！段拇t集》拜年詩云：“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shù)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庇种茌x《清波雜志》載：“元祐間，新正賀節(jié)，有士持門狀遣仆代往到門。其人出迎，仆云：‘已脫籠矣。諺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是宋已有此風(fēng)。（卷一）

“名帖”“門狀”“拜帖”之類均

屬各同類著作常見的條目，但這個“空帖拜年”卻是《土風(fēng)錄》所獨有的一個條目。即如錢大昕序所言，是書雖與其所著《恒言錄》“體例略相侶”，但“多有出余錄之外者”。如此看來，錢大昕為本書所作序文失收《潛研堂集》，非但是錢氏的遺憾，亦屬《土風(fēng)錄》之憾。因為，若得借助錢氏文集的傳播，本書亦不至于埋沒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