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宇昆

1、京都五月天，偶泛淅瀝雨。

著陸的時候，瞥到一個關于小提琴演奏會的袖珍廣告。演奏會是京都區(qū)比較有名的幾個學校聯(lián)合舉辦的，演奏者多是在校的學生。起初抱著放松一下的隨意心情走進會場，聽到最后的獨奏卻被真正地震懾到。壓軸登場的男生演奏了門德爾松的《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一到第三樂章，本來一首充滿女性柔軟氣息的曲子被他揉搓出一番如棉花糖被澆上了細膩熱湯的感覺，尾音行云流水，給人一種靜謐的暖意。最后一個音符宣布演奏結束，他后退兩步，卸下琴向全體觀眾鞠躬。

一秒、兩秒、三秒。

整個大廳寂靜如死水，而就在他起身那一刻，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可是因為坐在后排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樣。

散場時，很多日本女學生紛紛跑去后臺找演奏者簽名。從洗手間走出來，在門口拐角處又看到那個男生，有些消瘦，頭發(fā)長到遮住眉毛。將他圍堵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女生們尖叫不已，我側著身子想要快些離開，卻又在經(jīng)過他們時不經(jīng)意地側視發(fā)現(xiàn)這個男生似曾相識。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一定不是他，絕對不是他”，但還是停住步子，透過人縫努力確認。后來在京都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屋，我終于相信他就是青元。

演奏會結束的第二天，旅程中短暫的休憩，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面就坐著昨日獨奏的男生。我試探地喊出他的名字，接著他也認出了我。盡管內(nèi)心已經(jīng)強忍著自己不要對他的改變表現(xiàn)出太過夸張的驚訝，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翻出手機相冊的畢業(yè)相片偷偷地拿出來作比對。

“甩了四十八斤肉而已，不要大驚小怪?！鼻嘣粗覐埑?。型的嘴唇，打算給我講講他的這幾年。

2、故事往往要從最開始講述。

青元是我的高中同學，那時的他有一百八十多斤，人走動起來整個教室都會顫動，他的一張屁股可以占掉兩個人的位置。于是每當安排座位，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寬敞的教室后面。我認識的人中，胖子大多是愛耍寶的存在，但青元卻是很文靜的男生，不管是誰和他說話，總是先抿唇然后回答。油膩膩的胖子，大概就是那時候大部分人對他的定義。

由于身高因素，青元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千年不換，活動空間方圓最廣闊，但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涉足。直到夏天的炎熱催生出每個人體內(nèi)的聒噪，因為一件事他被大家注意到。

從教室的某個角落泛出源源不斷的臭氣，濕熱的感覺伴隨著惡臭被夏天的高溫攪拌成一鍋發(fā)霉的高湯。大家都神經(jīng)兮兮地尋找這臭味的來源，甚至有人走下桌一個一個座位地去嗅。白日溫度最高的那天，青元挪著笨拙的步子去講臺邊接水，突然悶熱的教室里被一聲凄厲的叫聲劃破了寂靜。

“湯青元，麻煩你洗下澡能死嗎？！”是剛剛路過的正埋頭記單詞的女生。

青元緩慢的步子和呼吸都懸在了半空，緊接著教室里無數(shù)雙“終于找到元兇”似的目光紛紛投向青元，極大的屈辱卻又不敢聲討，青元臉頰一下子紅得像富士蘋果。那天之后，青元有半個星期請假。當我還在感嘆他如此“玻璃心”的幾天之后，青元終于回來上課，那天他換了特別干凈的衣服，渾身散發(fā)著奇怪的香味。后來他再不直穿教室，就連接水上廁所也要從后門經(jīng)過走廊再走進前門，但最讓人尷尬的，他身上的臭味還是存在。

以青元座位為圓心，圓周以內(nèi)毗鄰著我，雖然談不上關系多么親近，但有時候他也會向我吐露些自己的小心思。

十八歲的“喜歡”對于青元來說，像是吃蜜糖，打開蓋子舔一小口就蔓延出無盡的渴望。青元開始用自己有意無意的眼神來制造和那個讓自己陷入尷尬的女生巧合式的對視，羞澀的他在收到女生淺笑和深重的白眼之后只好無奈地收回視線。那一陣子，他總是趴在桌子上，肥肥大大的手掌里面藏著一塊小小的鏡子，他照自己的臉龐，時不時還摳摳臉上新冒出的青春痘，伴著嘆氣。

青元開始寫情書，開始每天把那些油膩膩的甜言蜜語變做清湯寡水一樣溫習，可當有一天青元看到自己喜歡的女生拿著自己寫的無數(shù)封花花綠綠的情書一股腦全丟進了樓下的垃圾桶里時，這樣的疑惑最終還是變成了定時炸彈，輕松轟炸了這個季節(jié)一顆熾熱的心。

我像個經(jīng)驗人似的安慰似乎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作用，所以說胖子的心情都是被食物治愈的，放學后青元瘋狂地啃著兩支碩大的雞腿，咀嚼的間隙毫不避諱地向我坦露自己的心情。這個年紀喜歡上一個人的原因好像就是如此簡單，青元因為那次女生在教室里讓自己陷入尷尬之后又特地發(fā)來短信送來紙條安慰道歉而喜歡上對方。

“她說抱歉的樣子太可愛了！”青元回答我的時候臉上寫滿了一種賤賤的幸福。我問他還打不打算繼續(xù)追，青元沉默了一會然后笑笑，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光，不明緣由的我以為他會堅定地告訴我他不會放棄，但他卻平淡地說他不打算再追了。之后一段時間“女神”這樣的詞匯漸漸從他的嘴里消失，青元開始像個冬眠的棕熊似的每天蜷縮在自己那塊領地里，日出日落，上課放學，無聊的時候一個人吃完好幾條巧克力威化。

然而這個胖子的身體里卻有種叫做“堅持”的可貴品質(zhì)，比如永遠停不下來的嘴巴。看著他高三最后一年體重進一步飆升，完完全全是老師口中“高三的巨大壓力會讓人體重變輕”的典型反例。直到高考結束，青元依舊過著冬眠般的生活，就連散伙飯謝師宴也沒有絲毫展現(xiàn)出他大胃王的本色，安靜地像個小閨女在一旁附和別人說說聊聊。

畢業(yè)后有一天看到一部日本電影，又不自覺地想起他。

電影發(fā)生在溫哥華，男主角是個行動不便的肢體肥大卻智力正常的人，他在畢業(yè)典禮上給自己喜歡的女孩拉了一曲小提琴，就在所有人抱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態(tài)看著男生演奏完畢的時候，女孩竟然在最后答應了男孩的表白。

當時還覺得電影不切實際，男主的樣貌絕對可以成為女主日后被旁人說三道四甚至嘲笑的根源，但還是勇敢地接受。聯(lián)想起高中時坐在身后的胖子，班級元旦晚會，那天他也信誓旦旦地背來一個小提琴，他緩慢笨拙地從教室最后一排走到最前排，路過每個桌子之余，都有人做出嫌棄他身上奇怪味道的表情，但他開始演奏的那一瞬間，如同巨大的太陽和渺小的月亮有一天走入同一個軌道，優(yōu)美的音樂和不協(xié)調(diào)的身體形成強烈的反差還是讓人不得不為之震撼。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青元有這么一項特別的才藝，講臺上他含情脈脈地演奏，所有人都不知曉他這是在為那一個人而演奏。

演奏的是優(yōu)美的《梁?！?，他臃腫的身體伴隨著旋律自然晃動，我在遠處甚至可以看見他那一層一層的游泳圈在相互碰撞。青元閉目沉醉著，也可以理解為他不敢看，害怕看見那個女生厭惡的表情。有一霎腦袋里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想法，如果青元并不胖，身上沒有奇怪的味道，或許那個女生會接受他的。

多年前的這首《梁?！?，現(xiàn)在回昧起來，還是嘗出青澀的味道，那時青元小露身手之后也并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自己這份才藝。

所以說，電影都是騙人的。

3、當你看到一個活生生的青元重新坐在你對面卻不再是那副胖到死的模樣，你已經(jīng)止不住地想把這一串又一串噦噦嗦嗦的回憶全都拿出來晾曬。

咖啡屋的上空氤氳著陳舊的故事碎語，一個女生推開玻璃門進來然后和青元親密的打招呼，最后坐在了他的身旁。

“當年的女神，現(xiàn)在是我的女朋友?！鼻嘣谖业难劬η皳]了揮手，開始向我介紹，臉上又一次寫滿了多年前那種甜蜜。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幸福感里不再是賤賤的感覺，而是真真切切的知足。

“所以，真的是她？”我不敢相信青元身旁的女生竟然就是高中時那個迷得他神魂顛倒的人，于是又翻看手機相冊里的畢業(yè)合照。女生一副討巧的模樣，接過青元幫她弄好的咖啡，小小呷了一口。

兩個原本在我看來完全不會走到一起的人，如今竟然默契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且做著那些每對小情侶都會做的甜蜜小動作?；蛟S從來保持著瘦削身形的我一輩子也無法體味到青元的這些經(jīng)歷，但當他娓娓道來這些對于他來說只是路過的經(jīng)歷時，又不得不讓我在心里對眼前這個少年豎起了一座叫做“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石碑。

大學，青元放棄了父母為他規(guī)劃好的未來，在人生復刻版的線路圖上突然左轉抄出一條新路。去日本讀書的同時進修小提琴——他依稀記得當時笨拙的自己哪怕站在原地拉上幾個小時也會累到喘不過來氣。而在一場日本國內(nèi)的比賽中意外拔得頭籌，被京都一位很有才華的小提琴老師收為弟子。

當時青元還是胖胖的，哪怕拉的曲子美到讓人垂淚但看到他那一身肉也讓人失去了睜眼聆聽的興趣。

于是，他只好開始減肥。

書店里翻遍了所有關于減肥塑形的圖書，周末有空沒空就去聽社區(qū)附近的減肥講座，每天下課就強迫自己泡在充滿汗?jié)n味道的運動館里。沒有大魚大肉，只有蔬菜清湯，生活就這么一下子被如同洪水猛獸般的堅韌不拔剝削得精光。

那一陣子，青元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因為飲食習慣的突然改變，他每天都要忍受著隨時就要原地暈倒的痛苦，而當在健身房中看到體重秤不斷回縮的指針數(shù)字，還是咬咬牙堅持了下來。

時長一年零一個月，身上厚厚的游泳圈最終被毅力拋掉，變瘦的青元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甚至都有一點不相信。然后順理成章地開始跟著師父在國內(nèi)全國各地演出，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甚至已經(jīng)到了可以單獨出去開演奏會的水平。同樣是京都的一次演奏會上，他遇見了多年前的女生。

青元無數(shù)次告訴我，他多年后第一次遇見那女生的感覺和我在日本遇見他們兩個人的心情是一模一樣的。青元愈發(fā)明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那種被擱淺許久的感覺又一次重新邁上了岸頭。最終在一次音樂會上，同樣作為演奏嘉賓的青元在演奏完畢后給坐在觀眾臺里的女生來了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喜。

她點頭，答應了他的告白。

像是完成了多年未完成的心愿，這一段愈發(fā)讓我覺得就是那部電影的現(xiàn)實版本，可是無論怎樣，都無法否定這樣一個事實的存在。

私底下又曾問過青元為什么那次女生讓他身陷尷尬后一氣之下好幾天沒來上學，青元說那天他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后來媽媽嫌他太小怎么說都不同意他去做除去狐臭的手術，于是也只好斡旋無果后重新灰溜溜地回學校。

現(xiàn)在的青元早在兩年前就做了除臭手術，現(xiàn)在的他擁有筆挺的身材，身上散發(fā)著成熟的味道，也還保留著原來那個胖子的可愛。

咖啡館的會面最后以青元和女友約定的電影即將上演而匆匆結束。告別了二人，第二天我把這段經(jīng)歷一個字一個字虔誠地敲進了我的電腦里，現(xiàn)在看看，字里行間還熱乎著。

4、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無窮次的改變中豐滿厚實起來的，就像體內(nèi)每個體細胞每天成千上萬次死亡再生，我們向來無法預想也無法拒絕未來我們的樣子。

當我看到青元終于有了勇氣，而他的勇氣也終于有了資本的時候，我卻萬分不想刪除腦袋里關于那個靦腆胖子的回憶。

每個人都在為這種或細微或巨大的改變而努力著，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們或許會說永遠不要和那個很久以前的自己也是最值得懷戀的自己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