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姝
山間尋墓,林泉流水活活。
踽踽而行的陳寅恪,“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其為人治學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曾是中國一代學者的人格理想??墒?,當年他欲立墓西湖山林間時,卻竟無人識。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散原)的墓,就坐落在西湖南山一個幽靜的景點—九溪十八澗。這里山谷、溪水、林木相伴,一彎一個景。在一片開闊的茶園旁,陳三立便長眠于斯,沒有墓道。其墓之碑刻“詩人陳散原先生”的字樣,右為長子陳衡?。◣熢┠?。兩墓塋有低矮磚石丘圜,樸素得有些簡陋,讓人難以想到這竟然是在歷史上留過一筆的兩位名流之冢。一代詩人的身后有些寂寞。
陳三立在清末戊戌變法之際,亦算是赫赫有名的“志望革新”者,其憂國憂民之心不讓康梁二人。他在近代文化史上也頗有地位,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古典詩人”。
柏樹青青,幽邃靜穆。陳三立是江西人,他一生中轟轟烈烈的故事發(fā)生在湖南,但最后,他把自己留在西湖的湖山中。
1923年,陳三立繼室俞夫人在南京病卒。距俞夫人之喪僅一個月,長子陳衡恪也染病而亡,使之痛深創(chuàng)鉅。他為夫人和長子在九溪牌坊山下選定了墓址,而且準備自己將來也葬在西湖。他獻給亡妻的挽聯(lián)說:“一生一死,天使殘年枯涕淚;何聚何散,誓將同穴保湖山。”
陳三立曾在杭州住了好幾年,他的詩集中也留下了很多與西湖有關(guān)的詩。
1917年,陳三立來杭州。其間,他與友人特為南高峰下法相巷杭州最老香樟樹立亭,并作《樟亭記》,其中有道:“偃謇荒谷墟莽間,雄奇?zhèn)ギ悾瑸辇垶榛?,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蕩人心而生其遁世無悶、獨立不懼之感,使對之奮而且愧,則所謂不材者無用之用,雖私為百世之師,無不可也。”文章抒發(fā)了一個文人在亂世之中的心情。
1924年春天,印度大詩人泰戈爾到杭州登門拜訪陳三立。兩個語言不通的亞洲詩人在西子湖邊見面,身后站著青年詩人徐志摩等人。泰戈爾和陳三立互贈詩集,比肩合影,傳為中印文化交流的一則佳話。
1936年,英國倫敦舉行國際筆會,邀請中國代表參加:一位是代表新文學的胡適之,另一位就是代表舊文學的陳三立。陳三立當時已經(jīng)84歲高齡,沒有成行。一年后,抗戰(zhàn)爆發(fā),他拒任偽職,五日不進食,同年憂憤而死。
抗戰(zhàn)勝利后,直到1948年,陳家扶靈柩自北京至九溪,與妻兒合葬。
除了“吏部詩名滿海內(nèi)”,陳三立的前半生也波瀾壯闊。他年少博學,才識通敏,與譚嗣同齊名,被譽為晚清四大公子之一,另外兩人是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之子吳保初,江蘇巡撫丁日昌之子丁惠康。他們都有抱負、有學問、有才干,醉心于維新變法。
發(fā)生在110年前的那場變法,雖然只持續(xù)了103天,卻對中國近代化歷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陳三立的父親、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個穩(wěn)健實干的改革派。早在年輕的光緒帝決定變法之前,就悄悄地在他自己主政的湖南干起來了,史稱“湖南新政”。陳三立也致力革新,輔佐父親,梁啟超說他是新政運動的幕后主持人。正是他和黃遵憲、江標、徐仁鑄、譚嗣同、唐才常、熊希齡、皮錫瑞、梁啟超等人聚在一起,短短兩年間,湖南出現(xiàn)了從教育、新聞到實業(yè)建設一系列新政,生氣勃勃,開了全國風氣之先。
變法失敗后,陳家父子雙雙被革職、“永不敘用”。漫長的后半生,陳三立只以詩酒自娛,他送給梁啟超的詩中,正是這樣寫的:“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1904年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壽,為營造和諧的氣氛,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所有戊戌黨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陳三立,但都被他一一拒絕。
陳三立可謂繼承了中國“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關(guān)注民族與國家的命運,而他的做人之道、文人氣節(jié),也值得后人欽佩與銘記。
曾有幾位學生問陳三立怎樣才能寫好詩?得到的答復是:“你們青年人,目前的任務是怎樣做人?!?/p>
1929年,陳三立寓居牯嶺松門別墅。蔣介石來此避暑小住時,特派人上門約見他,被婉言相拒:我已是一個世外之人,即使會見,也沒有什么可談的,我看還是不見吧。當聽到舊友鄭孝胥做了偽“滿洲帝國”的“總理”時,陳三立斷然與之決裂,斥責鄭孝胥“背叛中華”。 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陳三立堅決主張抗日,拒任偽職。9月14日,他終于“憂憤不食而死”。臨終之際,他發(fā)出悲憤的疑問—中國人豈能豬狗不若,“終將帖然任人屠割耶?”
從陳寶箴、陳三立到陳衡恪、陳寅恪,義寧陳家三代已成為一個歷史名詞。陳三立的兒輩,個個脫俗拔萃,或詩人或畫家或教育家或史學家或很難一言以蔽之曰哪個家。純厚的人文品格在這個家族中一以貫之。
陳寅恪也有著同樣的風骨。他生前也曾有歸葬西湖父母、兄長之旁的想法,但是地方上沒有接納這位國學大師、史學巨擘。
陳寅恪走后34年,2003年,他歸葬廬山。有些遺憾。
《西湖新志》有云:“古來多少英雄墓,埋遍西湖南北山。”西湖有秀麗與安逸才有重量與質(zhì)感。如果沒有陳寅恪,陳三立已差不多被后人遺忘。像陳三立這樣的人,不應該被我們忘記。□
(本文攝影: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