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天涯游子”的異鄉(xiāng)情結為切入點,通過分析駒子,島村,葉子的人物形象,提出筆者對于《雪國》主題的新見解:生命是一場永恒漂泊的羈旅,孤獨是個體生命最本質(zhì)的存在形式,人們正是在“異鄉(xiāng)”中體味孤獨,從而完成對自我的塑造。
關鍵詞:天涯游子;異鄉(xiāng)情結;永恒孤獨
誠如長谷川泉在《世界的川端康成與<雪國>》中談到的:“《雪國》超越了簡單的抒情領域,能夠讓我們領略凄艷的人類理性的魅力。它是一部隨著閱讀深入而不斷開啟深遠的未知世界的作品?!睂τ凇堆﹪返闹黝},歷代研究者曾試圖作出社會的,倫理道德的,哲學的,宗教的,文化傳統(tǒng)的等多種解釋,尤其以近來“虛無論”最甚。然而我認為,“虛無”不過是川端康成所體驗到的個體生命終極孤獨的藝術表現(xiàn)。換句話說,“虛無”表象背后更為深刻的哲學命題:人生不過是一場永恒漂泊的旅途,孤獨是個體生命最本質(zhì)的存在形式 才是《雪國》最核心的思想。
一、駒子
駒子家境貧寒,身份低微,寄人籬下,生活在偏遠閉塞的雪國。縱然熱愛藝術,但缺少知音;縱然熱情善良,但缺少朋友。P99:“菊勇姐一走,我就孤單的很了”,寥寥幾筆暗示了島村不在的日子里駒子內(nèi)心深重的孤獨。因此,駒子才能和略通音樂的島村一拍即合,并輕易被島村“欲擒故縱”的小伎倆所捕獲,心甘情愿的淪為島村愛的俘虜。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紅”,“溫暖”,“光”,“熱”,“火”等意象無疑是在暗示駒子那被島村點燃的熾熱,然而川端卻筆鋒一轉(zhuǎn),為其插入幾抹不和諧的冷色,文中有近十處提到駒子與生俱來的“冷”,如P66:“島村生平第一次摸到那么涼的頭發(fā),顯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的頭發(fā)生來如此”;駒子“前額上的頭發(fā)不怎么細密,但發(fā)絲卻跟男人的一樣粗,沒有一絲兒茸毛,如同黑亮的礦物,發(fā)出凝重的光彩”(P66)既暗示了駒子內(nèi)在如男人般的堅毅與其頑強,又影射了駒子最終被棄的悲慘結局。駒子所居住的“紙盒般的”舊屋原是繭倉,而蠶繭本身就是封閉孤仄的象征,仿佛是在隱射駒子在孤獨中終老的宿命。這種生命本質(zhì)的終級孤獨,不因島村的來去而有絲毫改變,她與島村的熱戀,不過就像那只“直木紋的漂亮衣櫥和豪華的朱漆線盒”P129,是兩人曾經(jīng)愛過的紀念品而已。而人,終究是要在這“荒涼的二樓上”P129生活,紀念再美,也終會因光陰的流逝,現(xiàn)實的沖擊而埋沒于塵埃之中,“顯得黯然失色”。
駒子與島村越接近越背離,其愛的越熾烈,其孤獨便越深沉?!皭鄱坏谩焙蟮墓陋?,甚至比“未曾經(jīng)歷”的孤獨要凝重上千倍,上萬倍。作者借駒子這一人物形象告訴人們,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不過是生命這塊巨大調(diào)色板中寥寥幾抹雜色,唯有孤獨,才是生命的底色和本色,是個體生命最終的歸宿。
二、島村
島村對駒子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官能肉欲到惺惺相惜的明顯轉(zhuǎn)變,但無疑始終以官能肉欲為主,且島村對駒子的情愫,與其說是對駒子的憐惜,不如說是島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顧影自憐。在島村心中,始終將駒子當做一個陌生的“他者”,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冷眼旁觀駒子的苦痛掙扎,他愛的只是幻想中“made himself”的駒子(或葉子),是另一個自己的映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駒子無論怎樣努力也不曾走進,也不能走近島村的內(nèi)心。
文章以島村第二次探訪雪國開始。兩人見面時,島村并沒為自己的失約表示歉意,對駒子落入風塵的遭遇也只是“一怔”,發(fā)出事不干己的一聲廉價唏噓,反倒是駒子深感羞愧,害怕自己在島村心中潔凈的印相遭到破壞。但島村卻愚昧的把駒子這種帶著歉意和愧意的溫順柔弱當做自己個人魅力的證明,當做虛榮心、征服欲的滿足,故“仍沉浸在一片喜悅中”P53。
在插敘進入二人首遇的前后段落,分別有一句相同的句子:P54|66:“你上次雖那么說,畢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誰會在年底跑到這冰天雪地里來?再說,事后我也沒笑你?!边@兩句同出自島村之口、看似突兀的句子卻向我們暗示,島村第一次到雪國時,曾有求于駒子,遭到駒子言不由衷的拒絕。后來駒子抵不過內(nèi)心的愛意,主動委身于島村。這句同時暴露了島村三番五次前來雪國的真實目的:因為看到了駒子對自己的愛慕,所以不畏嚴寒再次跑來這里。由此可見,島村挑逗駒子完全出自男性的虛榮心、征服欲,出自填補生活空虛,情感寂寞的需要。
第二次相遇是兩人情感升華、質(zhì)變的關鍵期,但即使是這樣,島村對駒子仍擺脫不了官能色彩和對性的敏感。通過對駒子身世生活,情感世界的深入了解,島村發(fā)現(xiàn),這個時而寧靜溫馴,時而狂野倔強的女子有著自尊自愛,積極進取,勤勞善良等眾多高尚的品格,以至于島村情不自禁的發(fā)出“你真是一個好女人呢”的感慨。表面上,兩人之間開始有了精神上的契合,不可否認,駒子也曾對島村麻木虛無的內(nèi)心世界帶來觸動,然而藉此推斷駒子實現(xiàn)了對島村的拯救,我認為是沒有依據(jù)的。駒子實現(xiàn)的只是對島村一瞬間的“拯救”,這種“體膚相間的況味”與其說是島村對駒子的憐惜,不如說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島村在顧影自憐。島村甘于漂泊游子的身份,不肯對任何人打開封閉的心門,故至始至終都未曾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拯救”。
從島村對事業(yè)的態(tài)度上,我們可瞥見端倪。他所欣賞的,是根據(jù)西方文字和照片所虛幻出的舞蹈,就如同迷戀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女人一樣;這種心態(tài)導致島村畢生追求的、所愛的一直是游離于世界之外,為了排解孤獨寂寞,按自己審美標準創(chuàng)造出的幻影。這注定了島村對任何一名女性都不會傾注強烈而持久的情感,他的靈與肉總是在不斷漂泊,不斷游離,不斷追求,在得到一名女子的真心之后,很快將覬覦的目標投向下一位女性。可以說,島村這種心態(tài)是造成自己和駒子陷入孤獨的根源,那么島村是否自知自明呢?換句話說,作者對其是否持批判態(tài)度呢?非但不然,這種心態(tài)甚至被島村(亦或是作者)欣然默許和接受,成為逃避責任、逃離現(xiàn)實的借口說辭。
P57:“不過,我畢竟是個天涯倦旅的游子呀!”P135:“明知自己寂寞,卻不思擺脫。駒子闖入自己的內(nèi)心,島村覺得很不可思議?!边@兩句是理解島村“天涯游子”異鄉(xiāng)情結的關鍵:注意島村的語氣,是一種陳述既定事實的口吻,言下之意,島村已經(jīng)自我認同了“天涯游子”的身份,并冠冕堂皇的告訴駒子說:“我生來就是這樣一個游子,不要妄想把我拴住”;駒子進入自己內(nèi)心,島村覺得“不可思議”,言下之意,此前從未有人進入過島村內(nèi)心,而島村自己也根本不打算讓別人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說,島村甘愿沉醉于這種心靈的孤獨漂泊,在心靈本質(zhì)上,他永恒孤獨并自得其樂的享受這種無羈絆的孤獨。文章中,駒子愛的越是難分難舍,島村的態(tài)度就越是曖昧躲閃:初見時,駒子尚在猶豫矛盾,是島村大膽的“摟住她的脖子,手伸進她的前胸”(P64);二見時,島村對投宿男客,按摩盲女等外人極力掩飾兩人關系(P70/78);三見時,島村“頭也不回”的路過駒子家門口(P139)……島村一方面沉溺于駒子的愛慕崇拜中,一方面又再清楚不過自己對駒子負不了任何責任,甚至當他發(fā)現(xiàn)駒子對自己越愛越深時,潛意識將這種愛當做束縛自己羈旅生活的牽絆,故多次警醒自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P136/146)。這種變化,一方面是由于葉子的出現(xiàn)迎合了島村追求虛幻之物的心理慣性,另一方面是由于駒子的愛給戀著自由孤獨的島村以壓力,其“過分的親近”讓他感到“生理上的厭倦”。島村“理智的”把握與駒子的距離,不至于使其燃成渡邊淳一《失樂園》那般熊熊烈火,但拒絕駒子的同時也拒絕了對孤獨的自己的拯救;島村“理智的”看待駒子綴網(wǎng)勞蛛式的奮斗,認為“那不過是一場徒勞”,但冷眼俯視的同時也放縱了自己的隨波逐流,等待他的終將是無邊無盡的孤獨。
對島村來說,生命不過是一場漂泊無依的羈旅,即便是與自己有過溫存的駒子,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而個體生命的終極存在形式是孤獨。倘若摒棄了島村身上淺薄,頹廢,男子主義的消極面,那么從某種意義上說,川端所寫的島村就是我們每個人自己,他所面臨的困境是亦人類所面臨的普遍處境。
三、葉子
文中直接描寫葉子的地方僅有九處,但每次都至關重要。國內(nèi)外對于葉子的研究可以說是汗牛充棟,而我僅談我的幾點發(fā)現(xiàn):1,從葉子之死的結局設置看《雪國》的主題思想:葉子是島村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制造的、男權中心的產(chǎn)物。她美麗,溫馴,純潔,體貼,有母性的光輝,然最終喪身火海,旨在告訴人們,為了擺脫孤獨而為自己制造幻影去追求的行為是多么愚昧可笑!無論幻影多美,終究是會破滅的,而孤獨是人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是個體生命存在之本身。同時,葉子的死進一步加劇了島村與駒子的疏離,善良的駒子必定會因自己曾經(jīng)對葉子的嫉妒中傷而無顏再見島村,而島村也因追求的破滅而失去對雪國最后的牽掛。曾經(jīng)熱戀的兩人終將回到各自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即島村將繼續(xù)以一個天涯浪子的身份游離于紛擾人世,而駒子也將繼續(xù)孑孓獨面在雪國的清冷殘生。2,從葉子與駒子的微妙關系看川端對“生命孤獨”原因的思考:《雪國》的主題是“天涯游子的永恒孤獨”,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孤獨呢?川端究竟有沒有對此作出自己的解釋呢?其實有。原因一:個體生命本身的脆弱單薄,短暫無常。文中不只一次提及秋蟲這一意象,不論是紗窗上的飛蛾,伴著蘆花紛飛的蜻蜓,還是葉子在給孩子們洗澡時聲聲唱著的“蝴蝶,蟋蟀,金琵琶,金鐘兒”的謠歌,都充溢著生命短暫之傷感。中國自古有“蟪蛄不知春秋”之說,日本傳統(tǒng)亦有《蜻鈴日記》等物哀之作,而P108駒子對島村說的“人生真是脆弱啊”一番話,更是命運無常的感嘆。但P121:“島村用手去捏起死掉的蟲子,有時會突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幾個孩子”,都說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會不會是秋蟲的短暫引發(fā)了島村對自己命運的唏噓,進而將永生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呢?若果真如此,那么葉子的“秋蟲歌”總是與孩子們聯(lián)系在一起,就不難解釋了。原因二:個體生存環(huán)境的嚴峻冷酷。且不必說文章主人公駒子葉子兩個女性,僅僅是行男,菊勇,按摩盲女,俄國女人等,作為三個主角背后的人物群像存在,無一不在命運底層艱難掙扎。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川端康成在作品中有意無意的淡化了人物的社會性,但我們?nèi)阅軓闹谎云Z中進行“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的探尋。原因三:也是最本質(zhì)的原因,即個體生命相互之間天然的疏離。島村對葉子,駒子對島村的單向關系前面已重點說明,這里主要談談葉子與駒子的微妙關系。駒子排斥在島村面前談到葉子,即便提起,也并沒用敬語,而是使用“那丫頭”,“她可會拈酸吃醋那”等不太友好的詞語,但葉子死時她卻是最痛心的一個,“抱著葉子如同抱著自己的犧牲”;葉子一方面說“駒姐是個好人”,哀求島村好好待她,一方面又滿含淚水,說“駒姐可恨,我不告訴她”。我們也許會有這樣的感受,即當我們十分羨慕某個人時,也是最容易妒忌他之時,至于這種負面情緒多不流露出來,則是后天道德教化對人們天性的修正疏導,但不可否認,前者才是人之本性。葉子和駒子彼此惺惺相惜,又排斥猜疑。葉子既感念于駒子愛的犧牲和奉獻,又恨駒子對行男的無情;駒子既欣賞葉子的純潔善良、忠貞體貼,又恨葉子曾經(jīng)奪走了行男,又即將奪走島村。所以在行男之死那章里,駒子的情感顯得矛盾而復雜,一方面,她不想再和行男、和過去的愛恨記憶有任何糾纏,另一方面,正如她自己所說,她不想看見一個人的死。再者,她深知與島村時間不多,故不愿意放棄任何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四、環(huán)境
最后,我談談雪國中環(huán)境的塑造。“雪國”這個大環(huán)境作為無數(shù)具體而微的小意象的集合和容器,本身就是個孤島般與世隔絕的所在,象征著個體生命永恒的孤獨。這里也有草木榮枯,四季交替,正如生命也有悲歡離合,欲望訴求,但更多的時候,雪國是被潔白厚重的大雪所覆蓋,是被深入骨髓的冷寂所包圍,正如生命的本色是如雪的清寂寒涼。都市人的麻縐要定期拿到雪國“曬雪”,雪國的空氣有著清潔人心的力量,正如個體生命的孤獨具有蕩滌靈魂的魔力;雪國的女兒駒子和葉子被這片土地孕育的“出奇潔凈”,也意味著個體生命只有在孤獨中才是純粹的,本真的,不參雜任何功利和欲望的。
【參考文獻】
[1]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十卷.卷一[M].葉渭渠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作者簡介:馬天嬌,1994年1月6日生,性別女,漢族,籍貫湖北保康 現(xiàn)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中國語言文學基地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