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時間:2014年1月18日
地點:貴州翠里米粉店
人物:吉順
職業(yè):散工
吉順皮膚黝黑,笑起來牙齒很白。因為背負(fù)著全家人的生活重?fù)?dān),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他的故事得從五年前說起。
那一年,我十五歲,一直生活在家鄉(xiāng)的大山里。我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有時站在山口一眼望去,會發(fā)現(xiàn)山的后面還是山,重重疊疊地把我們圍在里面。
每個周一的早上我都要背著一周的口糧,天不亮就帶著弟弟、妹妹去上學(xué)。我們穿行在幾乎沒有路的樹林中,翻過兩座山,趟過一條河,走五小時才能到學(xué)校,路上還要順手拾撿這一周做飯用的木柴。
我在學(xué)校里年齡最大,十五歲還在讀六年級,不是我笨,是因為我們這個學(xué)校只有六年級。要上初中,需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那樣我的弟弟、妹妹就沒有人照顧了。所以,我還繼續(xù)在這兒上學(xué),其實是為了照顧弟弟妹妹。
等他們稍大一點,能自己走這五小時山路之后,我就得跟爸爸一起去離家很遠(yuǎn)的鎮(zhèn)里打工,養(yǎng)活一家人。
那天,老師興沖沖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電視臺有個節(jié)目,讓山里娃娃和城市娃娃互相交換七天,體驗對方生活,他們選中了你,你馬上就可以去上海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好跑出去,圍著學(xué)校周圍的山跑了一大圈,大汗淋漓之后,心情慢慢平復(fù)下來,問老師:“上海在什么地方?”
老師似乎也不好跟我解釋,只跟我這樣說:“上海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p>
天啊,我終于要見到城市的樣子了!
對我來說,那七天是夢幻般的日子。我第一次坐了飛機(jī)、汽車,在飯桌上見到了那么多好吃的,第一次看到了美麗的煙花。最讓我吃驚的是在課堂上,原本以為我將那兩本皺巴巴的課本背得爛熟,至少在學(xué)習(xí)上能跟得上,但城市老師講的東西我卻從未聽說過,我像個傻子一樣坐在課桌前,聽著天書。
每天都像活在夢中一樣,我迷迷糊糊地享受著神仙般的日子,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群人過著這樣的生活。
我滿心充盈著興奮,我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離開大山,到城市里來,過上不一樣的日子。
吉順憨厚地笑了一下,眼神中露出異樣的光彩,我知道,那一定曾是一個大山少年最美麗的夢想。
七天后,我回到大山里的家,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但是只有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化。
我忽然覺得那五小時的山路怎么會那么漫長?吃了十五年的煮土豆怎么有點難以下咽?還有講臺上的老師,他自己也不過讀了幾年書,真的能把我們送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嗎?
這樣的質(zhì)疑并沒持續(xù)多久,更悲慘的日子就開始了。爸爸在工地出了意外,砸傷了腰,家里一下子就斷了經(jīng)濟(jì)來源。爸爸和媽媽商量了很長時間,他們決定讓我退學(xué),去鎮(zhèn)上打工。
我偷偷在被窩里哭了一晚上,沒有任何反抗,就告別了學(xué)校生活,跟著同村的阿叔出發(fā)了。
來到爸爸曾經(jīng)干過活的地方,那是一大片廢舊的房子,已經(jīng)被扒了框架,我的任務(wù)就是把那些磚頭上的水泥塊砸掉,然后一堆堆碼起來,搬到車上去。
天蒙蒙亮,又下著小雨,但工地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默默地干活了,我也只好干起來。幾個小時后,身上都淋透了,手指頭又黑又腫,腰彎得再也不想直起來,一天也掙不了幾塊錢。
晚上,躺在又冷又硬的木板上,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就像爸爸媽媽那樣,再也不會有任何意外和改變。想到這里,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第二天早上,我?guī)е欣?,跑出了大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dāng)逃兵,我給家里留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掙了錢一定會寄給他們。
我一邊打零工,一邊坐車趕路,不知不覺地就把目的地選在了_上海,因為我只認(rèn)識這一個城市,這里有我太多的幸福記憶。
找工作時碰到了難題,沒有學(xué)歷沒有經(jīng)驗,好不容易我才在一家超市找到搬東西的活兒。
盡管每天累得要死,我還是只能飽一頓饑一頓,和一群民工同住在一個潮濕的地下室,那些人滿嘴臟話,還說著惡心的笑話。
這就是我—直向往的城市生活嗎?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挠洃?,那些美好的片斷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終于有一天,我偷偷地潛回了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高檔小區(qū)。
我知道那個時間家里沒人,輕輕拿出鑰匙開了門。那鑰匙是我當(dāng)時走的時候忘了還給他們的,我一直珍藏在身邊,它曾像“芝麻開門”的神奇咒語一樣,給我打開過一個遍地寶藏的世界。
一切還是那么熟悉,我躺在曾睡過的軟床上,感慨萬千。我走到餐桌旁,拉開了抽屜,我知道那里面隨意放著好多張粉紅色的百元大鈔。
我一年也掙不了那么多的錢,卻被這樣隨意地放著做零花錢,這世界,人和人的差別怎么會那么大?
這時,“咔噠”一聲響,門突然開了,是這家的小妹妹。
她顯然沒有認(rèn)出我,因為這時的我身上臟臟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再也不是之前那個學(xué)生哥哥了。她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張嘴就喊:“抓小偷?。 ?/p>
我慌了,一手捂住她的嘴。她往我身上亂蹬亂踹,我只好用另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跟她解釋:“我不是來偷東西的!”
她終于慢慢平息下來,我見她不再掙扎了,才放了手,她卻—下溜到地上,一動也不動。
我嚇壞了,把手探到她鼻子下,可是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一下子懵了,拿著那疊錢,沖出了大門,瘋狂地跑,一直跑到了火車站,隨便買了一張即將開車的火車票。
吉順低著頭,艱難地提取著記憶中最痛苦的信息。在這么寒冷的天氣中,他的鼻尖上甚至沁出幾滴汗珠。
最后,那趟火車把我?guī)У搅四戏揭蛔亢5男〕恰?/p>
我隱姓埋名,干著最低等的活兒,過著最絕望的日子。
只是,我再也沒有了大山里的寧靜,每天晚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夢見那個小妹妹眼里滴著血,伸長著舌頭,向我索命。
我痛哭著一遍一遍地向她解釋:“我真的不是小偷!我真的沒有想害你!”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么會弄到今天的地步,如果讓我重新來過,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選擇走出大山,去交換那個不同的城市生活。
我不敢跟任何人來往,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躲在屋子里看書。后來,車間里的機(jī)器壞了,師傅們也束手無策,老板很著急。我按照書上的機(jī)器結(jié)構(gòu),試著搗鼓了幾下,機(jī)器竟然奇跡般運轉(zhuǎn)了起來。
我升了職,做了流水線的拉長,人們看我的眼神也溫和了起來,有個女孩甚至羞澀地表示喜歡我,雖然我對她也有好感,卻不得不狠心拒絕了她。
這件事讓我終于驚醒了,如果我不回去面對自己曾經(jīng)犯的錯,我永遠(yuǎn)也不能過上普通人的日子。我必須回去,不管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那都是我應(yīng)得的。
我先回了趟大山里的家,我一路小心翼翼,趁著天黑,偷偷地潛回家。
爸爸的腰傷還沒好,還是躺在床上,家里只靠媽媽一個人干活過日子??吹轿一貋恚蛬寢尣紳M皺紋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輕輕埋怨了我?guī)拙洹?/p>
我試探地問了他們幾句,警察竟然從來沒來過我家調(diào)查。我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跟爸爸媽媽解釋,我還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好久都不能回來,讓他們不要擔(dān)心。我懷著訣別的心情,給他們磕了個頭,就離開了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兒自首,決定先去上海那個家,從面對他們開始。一路上,想著第一次來上海時的新奇和忐忑,我竟不知道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xiàn)實。如果那些地獄般的回憶,只是我做的一場噩夢該有多好。
終于到了上海,又回到了那個讓我曾經(jīng)深愛,又深感恐懼的家里。
那家的爸爸媽媽看到我很驚訝,我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一聲歡呼從里屋沖出來,“大哥哥,是你回來了嗎?”
我愣在那里,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蹦蹦跳跳地?fù)湎蛭?。我又驚又喜,一時語塞,反應(yīng)不過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那天她可能只是昏了過去。我沒敢坦白自己上門的原因,只是說回來看看他們,并拒絕了他們要在上海替我找份工作的好意。
我重新回到了大山,回到了爸爸媽媽身邊,該是我來撐起這個家的時候了?,F(xiàn)在我每天陪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雖然很累,卻是我過得最安心的日子。
我還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感慨萬千,吉順又露出他好看的牙齒,在他的笑容里,我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寧靜。別人的生活,在我們眼中都是云端的日子,那么華麗,又那么迷幻。一個人腳踏實地地生活,才是最心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