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軍
黎明,我們乘車從康定出發(fā),沿川藏公路北線,在潮濕、昏暗的草原疾馳北行。
剛剛擺脫了一個寒冷漫長的冬季,塔公草原又被迷芒的朝霧緊緊鎖住。大霧低低地貼在牧草依舊枯黃的草原上,浩渺無垠,深不可測。濃厚的大霧從四面八方涌來,占據(jù)了茫茫草原。平緩的坡地、突兀的巖石,依坡而居的藏族村落,都沉浸于大霧深處。越野車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的霧海里喘息攢行。大團大團濃霧翻滾而來,又匆匆飄走,我緊閉雙目,任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霧濤將我淹沒。
我那在詩卷歌謠里永遠高遠純凈的草原呢?我那在甘孜寺震徹天地的法號聲中光彩如純金的草原呢?在漫漫長夜即將結(jié)束之際,這場遮掩天地的大霧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將要抵達的卡薩湖、龍燈然姑寺和龍燈大草原,是不是也在這茫茫海中難辨形跡呢?
濃霧漸次稀薄。公路兩旁低矮的谷丘平展的草場漸漸地展現(xiàn)出它瞳瞳的姿影來。
大霧終于退去,草原上的太陽在漫漫長夜過去之際另一場更加沉重的夢魘中悄悄升起。被濃霧淋濕的枯草、石頭壘砌的村落和村落上空晝夜翻飛的經(jīng)幡,重新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徹夜游蕩在草原的羊群和牛群聚集在山坡下,昂首迎接那輪可以給草原整整一天的光明與溫暖的太陽。血紅、巨大的太陽就在山坡上一群揚鬢奔騰的馬群之間升騰而起。
大草原擺脫了一場迷迷茫茫的大霧之后,再一次真真切切地走到了明亮的陽光之下,我們在轉(zhuǎn)過一座山包之后,便到了卡薩湖岔口。
碧藍的天空低低地懸綴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早晨新鮮、溫暖的太陽溫情地撫摸著牧草枯黃的草原。成群的牛羊撒滿了平坦的草場,馬背上的牧人拌著韁繩,在遼闊的草原上馳騁。
我們來到卡薩湖岔口時,兩位藏族青年站在路標下,焦灼地期待著一輛能帶他們走出這空曠荒涼的草原的汽車。我卻被小賣鋪里播放的藏族民歌驚呆了。
那是才丹卓越瑪演唱的一組老歌。那歌詞、那節(jié)奏、那旋律,對于每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二十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學生時,我就和老師、同學,甚至和那些一字不識的農(nóng)民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唱過。這些年來,在我所到過的幾首所有中國鄉(xiāng)村、城鎮(zhèn)和都市里,我又不上一次地聆聽過。然而在宗塔草原,在陽光燦爛、遼闊荒蕪的卡薩湖岔口,那歌聲竟是那樣高遠,那樣的韻味十足。
手捧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我們佇立在卡薩湖岔口,頭頂干凈、碧澈的藍天上是純粹明亮的草原六月的太陽,身前和身后荒禿、蒼白的旱季草原上羊群游蕩,馬群奔馳。那激情、蒼茫、悠遠的歌聲就如此貼近地環(huán)繞在我們四周,然后緩緩升起,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四處飄散。那歌聲如水,從卡薩湖岔口涌出,無聲無息地滲進我和大地的體內(nèi);那歌聲如凝重無形地風,在藍天和草原之間飄散、蔓延、蕩漾。
陽光依然是那種一塵不染的明凈。才丹卓瑪?shù)母杪晱纳钋檗D(zhuǎn)向激越,卡薩湖岔口茫茫草原上每一粒干渴的碎石,每一支枯黃的草葉驟然間在這歌聲中變得明亮剔透,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顫栗。
我被這歌聲震顫著、溶化著?;秀遍g,我仿佛看見在那白發(fā)飄揚,高踞出世的喜馬拉雅山前,才丹卓瑪背負雪山,頭頂藍天,站在青藏高原之上,面向蒼茫大地傾訴、詠嘆、歌唱之際,神迷情離的情景。也就在這一刻,我從這歌聲里真正體味到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正底蘊。
歌聲還在天空和草原之間飄蕩。我們告別荒涼、寧靜的卡薩湖岔口繼續(xù)北行。但才丹卓越瑪?shù)母杪暫涂ㄋ_湖的陽光卻陪伴著我我從草原到雪山的整個旅程。一路之上,只要一閉上眼睛,那深情的詠唱就會在草原四周升起,把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