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夏加
廣袤的草原,純凈大氣的景致并沒有真正讓我蘇醒。當(dāng)我漫步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看著成群的牛羊安靜而溫暖,騎著馬兒振臂高呼的牧人,我內(nèi)心深處無比渴望能夠看到更久遠(yuǎn)的一些印跡,哪怕是一些蛛絲馬跡也好??晌也]有讓自己變成一滴雨露融進她的靈魂中——我只看到了秀美壯觀的風(fēng)景,僅此而已。
當(dāng)我們一行人在珠日腳下搭建好帳篷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猴與巖妖人在千年前留下的一撮金色而閃亮的毛發(fā)。我試圖讓我的心安定一些,渴望在這樣博愛的提示之下,找到真正的族根,但我始終在童話與歷史的雙重邀約之下,明顯感覺到自己浮在半空中,輕飄飄地,被高原的風(fēng)吹走,遠(yuǎn)離了芳草茵茵的掌心天堂。
清晨六點,空氣在露珠的擁抱中顯得有些潮濕和冰涼。眼前的珠日在晨曦中顯得空曠、神秘、安靜、遼遠(yuǎn)而博大。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些幻覺,腳掌落在綠油油的花草上,耳朵聽到她們恬靜的呼吸,靈魂卻在迷失中步行。
傳說珠日原是一頭紫色的野牦牛,為尋覓一個美麗的地方,從遙遠(yuǎn)的地方遁至金馬草原。千百年來,色達(dá)人將該山視為他們的護神,并成為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的象征。據(jù)記載,珠日是蓮花生大師曾加持過的雪域支神山之一,這里不論人文景觀還是自然景觀,都有其神秘的傳說。
除了我,沒有人能夠在我無足輕重的臉上看到我內(nèi)心的不安,莊嚴(yán)的佛塔靜靜的貯立在朱紅的墻壁前,像充滿智慧的班智達(dá)正在和天邊的微光默默低語。
曲折迂回的小路是經(jīng)年朝拜珠日的人們留下的。我并不為朝拜,我僅僅是為了我的時常迷失尋找屬于我的族根,這一次,我只為尋找信仰而來。
沿著環(huán)繞珠日的羊腸小道順時而行。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也許神山圣湖并不存在,它們僅僅只是一種信仰的歸屬。我不由得開始羨慕起那些虔誠的朝拜者們——至少他們有明確的信仰,我走筆高原的標(biāo)簽僅僅只是一個笑話,一句口號。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打在遠(yuǎn)處高低不平的山脈上時,我的眼睛在歌唱這偉大的自然風(fēng)光,我的靈魂卻在神秘的馬蹄形圖案中盡力挖掘。顯然,這樣的做法有些徒勞。
朝拜者創(chuàng)造的靈魂之路一直連綿不斷,我站在珠日的山腰,似乎覺得這一條幽遠(yuǎn)深遂的小路直直通向我脆弱無力的肌理之中,讓我在黝黑而明凈的塵世中顯得無比渺小,恍若一粒似有若無的塵埃。清藍(lán)的天空就在頭頂,溫暖的陽光就在眼前,腳下的花草春意正濃,遠(yuǎn)處的山脈蒼勁偉岸,我看到了它們,卻看不到自己。我在哪里?這是一個問題。
高原的春天來得很晚,這夏日里濃濃的春意中,我不忍心采折身邊無數(shù)花草,哪怕只是輕微的觸碰。我生怕傷害到他們,我愛惜他們卻依然需要踏著它們的身體去尋找我靈魂的信仰,從手中灑出的龍達(dá),掛在草原一隅的經(jīng)幡再次印證了我空無的內(nèi)心世界。我需要一聲清凈而善意的嘲笑,就像那五彩的花草,絢麗的陽光,潔白的云彩,古老的箴言和華服的騎士……
我一直在尋找。
我一直在嬉笑聲中安靜地尋找。
就在這樣尋找的途中,了無聲息的被我浪費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當(dāng)我到達(dá)珠日山頂?shù)臅r候,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站立在漫天飛舞的風(fēng)馬中,俯瞰自己。
我仰面躺在還有些濕潤的草原上,閉上眼睛,伸出雙手輕輕的撫摸著身邊的花草。柔軟而堅韌的氣息瞬間向我傳達(dá)了一種來自高原厚土之下的某種訊息,告訴我說我的族根就在那里。不論是高僧大德的正果印跡,還是格薩爾王征戰(zhàn)四方的足跡,亦或是王妃珠姆留下的背水桶和絕壁上那些神秘的天然圖案,都在同一時間讓我回到了母親的干凈的胎盤。
在連著臍帶的地方,我聽到碩大的心臟圍繞在高原發(fā)出的嘭嘭的聲響。那是每一個藏人凝聚起來的力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財富。這種財富屬于在陽光下歌唱的人們;屬于那些不需要掌聲和鮮花的人們;屬于那些堅強而坦蕩的人們??晌也皇?,我不經(jīng)意丟失了這樣的財富。
我的指尖劃過一根根青草,我感受到了澎湃的生命——漢子腰間的藏刀,姑娘頭上的米拉,堅硬如石頭的草原性格,虔誠似流水的雪域歌者……我知道我能夠感受到,有這樣一群頑強的生命體,我即使做一個瞎子,依然能夠觸摸到它們生動而遒勁的脈搏。但我明白,我還沒有辦法和它們心魂相通,我血液里的養(yǎng)分依然極度饋乏。
站在山頂,俯望盤旋在山腰的小路,我看到了一串又一串自己留下的內(nèi)疚、不安、自責(zé)、懺悔。
我哂然,把眼向前望,穿過無數(shù)起伏的溝壑,鮮艷的經(jīng)幡墻巍然林立在黑色山峰前,飄揚著我心底源源不斷的迷失。那些紅的、白的、黃的、藍(lán)的顏色就像涂抹在我眼球上的生命本色,讓我本身沒有任何資格得到包容與寬恕。
下山對我來說,是件很輕松的事情——記憶中的童年就是在不斷的上山下山的過程中完成的。
博大的珠日山腰,有一個不大的石頭,周邊滿是沉浸的酥油,無數(shù)的朝拜者在堅硬的石頭上,用堅強的身體生生創(chuàng)造出一個圓潤的凹槽。我的身體重疊在先人的身體中,那五彩的經(jīng)幡墻就在我頭頂,這個世界顯得無比安靜,就連耳畔微微掠過的風(fēng)聲,似乎也變成了神靈的低語。我的言行和所有朝拜者都一樣,只是,他們朝拜著心靈的寄托,祈求著神靈的庇佑。而我,尋找著族根,承重著靈魂。
這時候,我相信我不是一個孤獨的人。珠日并沒有拒絕我不為朝拜的朝拜——我的虔誠是筆根走過的方向。
在珠日面前,我前所未有的直視著自己所有的迷失,我顯得如此誠實而謙遜。路依然引導(dǎo)著我不停的向前走,我不斷的在圣潔的路途中吞噬自己制造的毒藥,我喜歡這樣的自己,不夠干凈卻很坦誠,不夠力量卻夠勇氣。
被歲月洗盡鉛華的石砌院墻、從朝拜者手中舔食食物的旱獺、彎彎曲曲的河流,靜謐安詳?shù)姆鹚@一切,都在告訴我,我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
我依然沒能找到我想找到的東西,只是有些清醒了。我依然嬉笑著按原路返回,將自己交給最安靜的狀態(tài)。
我走了。珠日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微微轉(zhuǎn)身目送我離開,但我堅信,它不會拒絕我的再次到來,不會拒絕我再次的不為朝拜的朝拜。因為,我還有一些秘密需要告訴它——這是我和珠日的秘密……